薛德金坐在堂屋里,对着自家闺女唉声叹气。
“小杏子啊,那王家老二不挺好的,你就和他见上一面,能怎么样?”
薛德金继续苦口婆心:“你也老大不小了,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满地跑了,你这婚事总没着落,爹心里也不踏实啊。”
早在听到“小杏子啊”这熟悉的四字开场白时,薛宝杏就知道自个儿亲爹要说什么了,低着头不说话,看似人还在这儿,实际上已经走神好半天了。
催婚催婚,她最讨厌别人跟她说这些话了,不就是没成家,至于这样一天到晚的念叨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天条呢。
薛宝杏神游天外,思考起晚上要吃点啥好东西才能弥补自己受伤的心灵,直到被母亲程秋艳轻轻扒拉了一下,才想起要回她爹的话。
“啊,那个,”她说,“王家老二是吧。”
“那人虽然家境富裕,但说话酸溜溜的像个老学究,我一听就起鸡皮疙瘩,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我能好受吗?”
听闺女说了一大串最佳女婿人选的缺点,薛德金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提高了嗓门:“这么好的条件都看不上,那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你自己说!”
薛宝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老爹语调拔高,她不仅没害怕,也跟着嚷了起来。
“我当然要找我自己喜欢的!”
薛德金手捂心口。
在他心里,选女婿无非三个标准:财产、名望和知识学问,未来女婿必须至少满足其中一样,如此才能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王家老二三个标准几乎全占了,这才成了他心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至于小杏子说的什么“自己喜欢的”……这算是哪门子标准?
一听就行不通。
眼见父女俩又要吵起来,程秋艳连忙拎着食盒从厨房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德金你少说两句。”
“小杏子,娘新做了云片糕,还热乎着,你去集市给刘婆婆送些去,顺道自己也散散心。”
薛宝杏如蒙大赦,应了一声,赶紧接过食盒溜出了门。
暂时摆脱了父亲的唠叨,薛宝杏心情稍松,从食盒里拿出一片云片糕,边走边吃——根本没有什么刘婆婆,娘不过是找个借口让她出来,好避免和爹吵起来。
薛宝杏心里门清,她也不想让娘为难,这才借坡下驴了。论起吵架,她爹未必是她的对手。
她边吃边逛,正走着,忽见前方一个小摊前围了不少人,阵阵诱人焦香随风飘来,钻进她的鼻子。
她好奇地踮脚望去,就见一绿衣年轻郎君正麻利地忙碌着,旁边的油锅里炸着金灿灿、开了花的肠子,边上还摆了好几罐不同口味的豆酱。
看起来挺新鲜的,薛宝杏的兴趣一下就被勾起来了。
她把没吃完的云片糕放回食盒,提着朝那热闹的小摊走了过去。
摊前人多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肉肠不要钱,薛宝杏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离得近了,肉香更是裹挟着油香扑鼻而来,比方才浓烈了数倍不止。
对比之下,她食盒里刚出锅的云片糕都不香了。
小摊前的年轻郎君手下利落,捞肠、刷酱、打包,动作行云流水,自有一番赏心悦目。
薛宝杏瞧着瞧着便瞧出了几分眼熟。
这不是陆大夫家的许郎君么?
那日陆家喜宴她也去了,远远就瞧见红盖头下面的半张俏脸,当时就觉得惊为天人。
他们甘泉镇可没出过这样漂亮的男子。
后来她听娘说,这位许郎君在集市上摆摊卖蛋,可香可好吃了,可惜那阵子她正好和手帕交一同去往云州游玩了小半个月,没赶上,不然以她爱吃好吃的性子,定然是要好好品鉴一番的。
现在虽没了茶叶蛋,但这个生粉肠看起来也是不错的。
因着方才吃了不少云片糕,薛宝杏本没那么饿,但禁不住香味的诱惑,还是买了。
“劳驾,要一根……嗯,蒜蓉辣酱的吧。”
甜面酱和那个莓子酱看起来也不错,下次再试。薛宝杏想。
“好,稍等。”许青禾应了一声。
他从锅里捞出一根炸酥炸透的淀粉肠,甩了甩油,先洒一层孜然,再拿酱刷子均匀刷上一层红亮亮的蒜蓉辣酱,然后递了过去。
薛宝杏道了谢,伸手接过,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口。
肉肠外皮焦脆,内里软糯咸香,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吃。
辣酱也好,鲜辣够味,蒜香浓郁,配着肉肠吃刚好。
薛宝杏爱吃辣,很快就被这根鲜辣满满的淀粉肠俘获了,顾不得热烫,又连着咬了两口,连签子上的那点些微肉丁也没放过,吃得嘴角都沾了点红油。
她抬眼看向许青禾,由衷赞道:“真的好吃诶。”
这一看倒是微微怔住了。
之前已知这位许郎君模样出众,没想到此刻近看更觉惊艳,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红,穿着寻常布衣,但自有一股出众气质。
倒是她之前和爹说的,自己喜欢的那类。
就是已经婚配了。
想到这里,薛宝杏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惋惜之情。
她压下心头那点小小的遗憾,笑着和许青禾搭话:“许郎君手艺真好,生意也红火。”
许青禾一边给下一位客人打包,一边客气地笑笑:“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小娘子过奖了。”
薛宝杏点点头,咬了一口淀粉肠,目光忍不住又在许青禾脸上转了一圈,心里暗自嘀咕:模样好,性子看着也温和,还会赚钱……
陆大夫的运气真好。
她吃完最后一口肉肠,掏出铜钱付了账,这才提着食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许青禾才将今日卖淀粉肠挣的铜钱数完。
淀粉肠的成本和茶叶蛋差不多,单价却能比茶叶蛋高出两三文钱,并且因着之前的茶叶蛋打开了销路,食客们对于淀粉肠接受良好,许青禾这次准备的六七十根肉肠都卖光了。
赚大发了!
他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把一枚枚铜钱用绳子串起,又仔细地放进钱罐子。
便在这时,陆晚亭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鱼篓,还在不停啪嗒啪嗒滴水。
许青禾放下手中的铜钱串,迎上前道:“回来啦。”
“嗯。”
陆晚亭将沉甸甸的鱼篓放在地上,弯腰打开篓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活蹦乱跳的小东西。
许青禾探头一看,竟是一满篓的小河虾。
小虾米们通体透明,身上长着灰褐色斑点,在篓底挤作一团,须脚在空中不停乱划,看上去新鲜极了。
许青禾看向陆晚亭,眼中满是惊喜:“这么多小河虾!”
他蹲下-身,看着那些活力十足的小虾,想起从前吃过的那些炸得酥香金黄的小河虾,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陆晚亭说:“今日运气好,下游浅滩处撞见一大群,捞了不少。”
“你想吃油爆小河虾还是炸虾饼?”他问许青禾道。
油爆小河虾和炸虾饼是许青禾最喜欢的两种河虾做法,都很好吃。
手心手背都是肉,许青禾一时犯了难。
纠结半晌,他还是决定吃炸虾饼,再配上粥,就是一顿顶顶好的晚饭。
陆晚亭对此没有异议:“那就吃炸虾饼。”
说着便提着鱼篓去厨房了。
许青禾跟了过去,看着陆晚亭腌鲜虾、调面糊,把腌好的小河虾倒进去,又切了把葱花,已经开始想象炸好的虾饼是什么味道了。
这虾新鲜,肯定又酥又香。
陆晚亭单手起锅烧油锅,舀一勺面糊倒进油里,把虾饼两面都炸成金黄。
油花滋滋作响,香味顺着锅沿飘出来,虾鲜浓郁,面香十足,是扑鼻的香。
等虾饼炸得外酥里脆,捞到盘子里控油,虾饼冒着热气,金黄的饼身上能看见小虾米的影子,绿色的葱花点缀其上,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陆晚亭把刚出锅的头一个炸虾饼递给许青禾。
“还很烫,放放再吃。”
许青禾却不听他的,略吹了吹热气便张嘴咬下一大口。
他好饿了!
虾饼金黄发亮,又酥又脆,咬下去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脆响,嚼两下,油香便混着虾鲜立刻溢满口腔,满口生香。
小河虾没去壳,已经炸酥炸透,连壳带肉都能吃,一点都不扎嘴,鲜甜的虾肉藏在酥脆的虾壳里,每口都是酥香滋味。
葱花的香也没被盖住,混着虾鲜和面香,让人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许青禾边吃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前男友的厨艺真是没得说。
美中不足的是,就像陆晚亭说的那样,有点烫,许青禾嚼两口虾饼就要喝一口粥中和一下。
就这样几口虾饼几口粥地吃下去,很快肚子就饱了。
吃完晚饭,刚刷完碗,院门就被敲响了。
外头的人说:“陆大夫在家不?我身子有些不适,想让陆大夫给瞧瞧。”
那日赵掌柜离开之前说要帮着陆晚亭宣传宣传,果然没食言,这几日有不少人过来看病,虽然都是些咳嗽风寒之类的小毛病,赚不了多少诊金,但比起之前的无人问津还是强出太多。
许青禾只好继续在心中默念,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他相信陆晚亭一定能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好医生的。
就是不知道赵掌柜是怎么帮他宣传的,许青禾想象了一下那个对话:
其他人:“哎,赵掌柜,陆大夫给你把什么毛病瞧好了啊?”
赵掌柜:“这你就别问了,知道陆大夫医术好就行了!”
许青禾想起便忍不住笑。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回来看诊的是个半大少年,脸上、脖颈到处冒着星星点点的水疱,精神头虽然还好,但显然是水痘发作的模样。
陆晚亭瞧了一眼便脸色微变,一边引着少年去偏角的厢房,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许青禾挡在身后。
“这病气过人,你先进屋,把门带上。”
许青禾愣了一下,看到那孩子满身的水疱,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没有这辈子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否发过水痘,会不会被传染,还是小心为妙。
正要转身进屋,许青禾想起什么,不放心地问陆晚亭:“那你呢,你有没有出过水痘?”
“出过了。”陆晚亭声音沉肃,“我没事,不用管我。”
许青禾这才转身进了屋,并依言将门仔细掩好。
陆晚亭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进了药房,专心为那少年看诊,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注意事项,开方拿药。
全程利落干脆。
只是待到少年离开,陆晚亭紧蹙的眉头依然没有松懈。
家里终究不是正经看病的地方。
病患来来往往,轻重缓急皆有,像这样传染性强的,今日能让小禾避进去,下次若他恰好不在跟前呢?
还是得有个正经的诊所才行,与人隔开,器具药材归置妥当,他也能安心看诊。
最重要的是,得将小禾彻底隔开在这些风险之外。
这个想法一经生出,便迅速在陆晚亭心中扎了根,变得迫切起来。
清晨,天色快要大亮,许青禾依然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睡得迷糊。
将醒未醒之际,他忽然觉得脸颊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朦胧间就见陆晚亭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正将一方用细棉布做的柔软物事往他脸上戴。
两边似乎还连着带子,得绕到耳后系好。
“嗯?”
许青禾发出一声含混的鼻音,头发睡得翘起几撮呆毛,眼睛都还没能完全睁开,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点起床气。
“干嘛……”
“把口罩戴上,看看合不合适。”陆晚亭说。
什么东西?
许青禾稍微清醒几分,努力睁开眼睛,看清了陆晚亭手里的东西。
一方长条状物什,四四方方,边缘缝了两根细带子,正是后世医用口罩的模样。
“戴这个做什么?”许青禾一头雾水。
陆晚亭解释:“家里常有病人往来,有这个能防止被过了病气。”
说着便把古代版医用口罩在许青禾耳后系上,又仔细调整了松紧。
严丝合缝,大小正好。
许青禾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防毒面具”,触感柔软,有股浓郁的草药香,比想象中好闻。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他问道。
“一些抑菌草药,有艾叶、苍术、丁香,”陆晚亭说,“怕你闻不习惯中药的味道,里面还放了些薄荷叶和金银花。”
感受着脸上柔软的束缚,许青禾心头一暖。
陆晚亭人真好啊,对已经分手的前男友还这么上心。
他也会对陆晚亭好的,以前男友的身份。
许青禾默默想。
两个人在异世陪伴对方解决眼下困境,再和平地分道扬镳。
陆晚亭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许青禾感到一阵忧伤的安慰,轻声说了句“谢谢”,又问:“那你有吗?”
陆晚亭需要直面病人,肯定比他这个连二道手都算不上的人更需要口罩。
“有,别担心我。”
陆晚亭目光软了下来,“我去趟后山。灶上温着早饭,记得吃。”
说完起身出门,拎上弓箭出发了。
透过窗户,许青禾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摸了摸脸上的口罩,心里忍不住嘀咕:怎么这么早就去打猎了。
前男友好勤快。
陆晚亭这么努力赚钱,他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吃完早饭就去集市上卖淀粉肠!
这样想着,许青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快速洗漱完毕,趿拉着鞋子走进厨房。
锅里盛着一锅嫩白的豆腐脑,上面浇着卤汁,里头有香菇丁和黄花菜,还撒了芫荽和虾皮。
旁边碟子里是两根刚炸好不久、还冒着热气的油条,金黄酥脆。
都是他爱吃的。
看着诱人的豆腐脑和炸油条,许青禾忽然忆起上辈子的一件事。
那时他和陆晚亭刚在一起不久,两人正处于对彼此身体的探索阶段,有一次探索过了头,许青禾不必多说,陆晚亭也罕见地起晚了。
许青禾本想把早饭这事混过去,但男朋友说什么也不同意。
两人便去楼下的早餐店解决早饭。
陆晚亭点了一碗撒着紫菜虾皮榨菜末的咸豆腐脑,许青禾则捧了一碗浇了糖浆、缀着蜜红豆的甜豆花。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碗里的东西,相顾无言。
问:和对象口味不合怎么办?
答案许青禾暂时没想出来。
陆晚亭看着吃甜豆花吃得眉眼弯弯的许青禾,问:“好吃么?”
许青禾连连点头:“当然好吃了!甜豆花就是最好吃的。”
他和奶奶口味一样,是典型的南方人口味,祖孙俩这么多年就没吃过咸口的豆腐脑。
陆晚亭对比并未反驳,只是把自己那碗没动过的豆腐脑往许青禾面前推了推。
“试试。”他说,“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看着面前卤汁深褐的豆花,许青禾勾了勾唇角。
想让他倒戈?
不可能!他可是坚定的甜豆花党!
抱着绝不服输的想法,许青禾舀起一勺咸豆花送入口中。
又送一口。
再送一口。
咸、鲜、滑、嫩,偶尔还能咬到脆脆的榨菜和紫菜,口感丰富,不仅不难吃,甚至还有点奇妙的和谐。
许青禾睁开眼,眼神有点迷茫。
好像……还真挺好吃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陆晚亭唇角微扬:“怎么样?”
许青禾嘴硬:“……还可以吧。还是甜的好吃。”
话虽如此,往后的每一顿豆腐脑,他都和陆晚亭一起吃咸口的了。
思绪回笼,许青禾从锅里盛了一碗豆腐脑,又端了油条,在饭桌边坐下。
豆腐脑还是温热的,滑嫩得几乎不用咀嚼,舌头轻轻一抿就能咽下,卤汁咸鲜适口,香菇丁弹软,黄花菜脆爽,并着热乎乎的豆花一路滑进胃里,很快便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再拿起一根油条,外层焦脆,内里蓬松柔软,油香可口。
空口吃了几口,许青禾又把油条掰成小段,泡进豆腐脑的卤汁里,油条吸饱汤汁变得软韧,这时候再捞起来吃,又是另一番丰腴满足的滋味。
一口豆腐脑一口油条,许青禾吃得惬意极了,吃饱喝足,高高兴兴地带着工具推着推车出门了。
刚到集市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一下。
他平常摆摊的地方前头乌泱泱排起了一条长队,清一色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来的方向,眼神里写满了期盼。
显然都是冲着淀粉肠来的。
许青禾知道这淀粉肠受小孩子欢迎,但这种火爆程度还是让他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