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让尘眼帘微闭,瞳孔愈发涣散,视线却执拗地从顾岩五官的每一寸仔仔细细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这一幕的细节,甚至最后彼此对视的眼神都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其实我很幸福了,最起码……最后我还能看一眼你。”
“什么最后一眼!”顾岩咬牙起身,强行将他打横抱起,也是因为这一动作,感知到了何让尘右腿上还在不停冒出的血迹。
高温会让伤口加速流血,而能顷刻间湿透顾岩掌心的伤口不会小。在他们见面的每一秒,何让尘从来没有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而身为医学生的他确实清楚吸入浓烟、腿部受伤后生还的可能性。
——何让尘一开始就做好了舍命用身体护住证据的准备。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顾岩抱起他起身,嗓音嘶哑,“然后一起回家,带你去见见我的亲戚们,他们也都很想……很想见见你。”
何让尘无声地笑了,可是他连发力搂住顾岩后颈的力气都没了,视线愈发漆黑,咽喉也再难以发出一点声音,只能感觉腿部的伤口好像不疼了,肺部的灼热也消散了。
但这不是好事。
他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前兆。
地窖外已经能听见消防员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混合着刺破火场的混沌。
“顾岩副支队!”
“地窖,好像在地窖!”
分明救援到来应该喜悦的,但顾岩却眼眶通红,把怀里昏迷的人紧紧搂住,一步步走向出口。
“……”何让尘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些什么。顾岩发抖地低下头,只听他气息不稳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爱我。”
他手臂从顾岩坚实的胸膛上无力坠落,悬在身侧。
谢谢你爱我。
刺啦一声爆响,白雾蒸腾而起,火焰被高压水流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很快消防员挂着绳索的身形便出现在地窖内。
顾岩颤抖地把怀里的人递出去,一遍又一遍竭力喊着“不要管我!先带他出去!”
真的已经很幸运了,何让尘在想。
证据找到了,妈妈的污名会被昭雪,而我还能遇到你,遇到那么爱我的你,谢谢你,顾岩。
“静脉通路……”
火场外人声杂乱,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清理火场的消防员以及维持秩序的警员,犹如在早市般喧哗。救护人员刚把担架抬上车,顾岩就一把抓住迎上来询问的蒋磊。
“把……何渭带回局里!”
“啊?哦哦,好好好,不是,副队,你这,还有小何怎么……”
“别管我,快去!”
蒋磊被他眼里的血丝震住,二话不说扭头转身,带着几个警员直奔人群外围。
“准备肾上腺素!”
医生跪在担架旁边,接过肾上腺素,针管推入,针尖刺入何让尘的胸膛,下一秒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跌回担架。
“再来!”
医生再次按压,所有人都面色担忧——而在救护车门外,顾岩眼眶通红,一手抓着门框,似乎要藉由这个姿势才能支撑起自己不断战栗的身躯。
每一秒都过得很漫长,每一次按压的动作都像是慢动作似的在他眼前播放,周边所有喧闹都于此刻一点点化作静默的背景。
求求你别离开我,何让尘。顾岩一遍遍的祈祷。
醒过来,你不是答应我……答应我陪我过往后的每一年生日吗?不是约定好一起共度余生吗?
滴……滴……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按压了多少次,监护仪突然跳出一个微弱的波形:“有心跳了!!”
何让尘胸膛终于开始起伏,虽然还是非常微弱,但波形却已然平稳,右手无意识抬起像是在寻找什么。
“……顾。”
顾岩迈步到担架边,立刻握住那只抬起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微弱脉搏:“我在。“声音微微战栗,“别说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何让尘的指尖突然收紧,惨白的双唇开合间,一口混着烟灰的血沫呛出!全部溅在氧气面罩上。
“别乱动!“医生按住他肩膀,掀开氧气面罩,“肺部还有积烟!“
但何让尘固执地抓着顾岩手腕,缓缓朝着他的上衣处按去,从被灼伤的喉管里挤出气音:“打……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救护车里的所有人都以为是要换掉氧气罩,医生急忙去取备用面罩。但却见顾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黄色牛皮纸袋:“现在吗?”
何让尘眼皮一眨。
顾岩立刻会意,在他的注视下,解开那个早就被打开过封口的纸袋,紧接着手指捏住里面纸张往上一拽,只是露出一半,他所有动作都僵住了。
——那应该是是一副女童的裸体画作,虽然只显露出了上半身,但能看见女童的五官非常漂亮,眉眼处其实有几分像何让尘。
——而在女童的右手处,小指末节向无名指方向偏斜。
是何辞盈,不管是长相还是畸形的特征。这幅画都在告诉顾岩,她是何辞盈。
可是这幅画的作者呢?一个能知道何辞盈畸形且会画画,并且画出裸体状态的人……
按照顾岩的推理能力,几乎是短短须臾间就把这个作者的名字确定了,可是他却透过何让尘瞳孔泛出的泪水中,明白了别的。
“我知道是谁……”他把画塞回袋子里,“这个就是你姐姐被送走的证据,根本就不是众人口诛笔伐的污名。”
“咳……咳……”
何让尘似乎对顾岩的回答感到非常惊讶和激动,但因为肺部的浓烟一时无法言语,只是不断呛咳。医护人员拿来备用的氧气罩,刚刚拔掉他面部旧的——啪嗒!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氧气罩被他拍落在地。
“你别乱动!”顾岩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急,我先带你去医院。”
但何让尘异常执拗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顾岩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紧接着只听他急促喘息,断断续续地:“是……是我!”
这下连顾岩都没法理解其中含义。
“呼……不是姐姐……”何让尘胸膛剧烈起伏,泛红的瞳孔盯着顾岩,艰涩地说:
“是我……站在火场外的人不是姐姐……是我……”
救护车内没人知道这几个字背后的隐藏的是什么,除了何让尘和顾岩——刹那间,顾岩表情异常震惊,嘴唇微启不知作何言语。
下一秒,何让尘虚弱脱力,倒在顾岩怀里。
“何让尘!!”
“快关门开车去医院!”
无数喧哗都化成火星噼啪作响灌进何让尘双耳,他颤抖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顾岩的肩膀,全部视野里只剩下窗外那个正在被浇灭的房屋。
那画面旋即因为救护车启动变得迷蒙、混沌。
漫天飞扬的黑色浓烟在窗外盘旋,残留的热浪扭曲空气,恍惚映出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燃烧时的天幕,映出幼小身形奔跑的虚影,而奔向的是熊熊烈火燃烧的地方……
奔跑的小男孩忽然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地上的粉色帽子,哭泣着捡起来。
何让尘在顾岩怀里失声痛哭,泪水模糊视线,也灼烧着他的灵魂深处,把尘封岁月里的所有缄默都烧得粉碎,从每一滴滑落而下的泪珠里朦胧渗出二十年前的光影——
“妈妈,为什么要把姐姐送走呢?”
“姐姐的手不舒服了,大姨她们住的城市有非常厉害的医生呢,去那边住就可以治疗。”
“好啊!那我以后也想变成医生,也要很厉害的那种。”
“我们让尘肯定可以的,”楚江宴抱着自己儿子,一点点远离车站,直到视线远方,能隐约看见家里房屋的轮廓时,她才把儿子放在路边石块上坐着,嘶哑地说:“等过几天,妈妈带你一起离开这里,我们去找辞盈。”
小让尘开心说:“好呀,去看姐姐咯。”
“……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这个年龄的小让尘根本就无法理解妈妈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坐在石头上晃着腿:“为什么呢?”
楚江宴挤出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没办法对自己年幼的子女说出真相,也没法跟何渭正面吵架,力量悬殊就是最现实的问题,她打不过一个成年男子,她更不想让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满家暴的环境。
在那个年代只要是上一辈安排的相亲,哪怕彼此都没有见过面,也可以成婚,不会在乎有没有感情,更不可能深入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多的女人被安排住进一个陌生的房子,照顾一对不认识的‘父母’,陪伴一个不稳定的他。
先借口送何辞盈去看病,这是最好的选择,过几天再找借口带着何让尘离开。
但小让尘却小声问:“因为爸爸喝酒之后就变得凶凶的吗。”
楚江宴强忍泪水摇头:“妈妈乱说的,你回家之后千万不能和爸爸这些……就当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乖。”
“嗯!我们拉钩。”
“好,跟让尘拉钩承诺。”楚江宴伸出小拇指,可还没等她触碰到小让尘的手指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
“那个何老师家的!你家丫头丢了——”
楚江宴猛然起身:“什么叫丢了?”
车站工作人员满不在乎地说:“司机拉个尿的功夫,她就从车门走了,好像听乘客说有个男人带走她的……”
“你们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孩丢了!”
“哎,你这人说话奇怪了,你身为母亲不管,还怪我们了,”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双手叉腰,“好心通知你一声,还指望我们去给你抓人贩子去啊!”
工作人员没好气地抱怨完转身就走,嘴里还不忘嘟囔几句。
“妈妈……”小让尘拽了拽楚江宴的衣角,“什么是人贩子呀,姐姐丢了,是回家找我们了吗?”
刹那间,楚江宴扭头一瞥——那是家里的方向。
像是某个笃定的念头在心中升起,她蹲下,嗓音因为浑身战栗变得异常嘶哑:“让尘,你乖乖的,在这里等着妈妈,不要乱跑,听话好吗?”
“妈妈你要去哪里啊。”
“妈妈回家找姐姐,她被爸爸带走了,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好,我保证乖乖的。”
楚江宴并不相信人贩子胆子大到敢在那么多人面前犯罪,而何辞盈也很聪明,不可能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下车离开,只有一个原因。
——是何渭示意何辞盈下车的。
这个恶魔发现什么了吗?还是说只是想继续利用女儿,画出一些肮脏不堪的画作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楚江宴都不可能再让何渭接触何辞盈,从她在家里发现画作的那瞬间,就必须要把女儿送走,远离这个魔鬼。
所有不安的猜测在她跨进大门看见院子里的景象时,都随着动作一起僵住了。
何辞盈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而在何渭正在停放摩托车,视线一瞥:“你把女儿送走真的是看病?”
楚江宴努力克制恐慌,一边挪步走到何辞盈旁边,一边说:“是,我大姐那边城市条件好,医疗设施也好……”
“少跟我扯这些,”何渭把头盔一丢,“我今天去交货,档案袋里少一张,你当老子不知道!”
“你先回房间好不好?”楚江宴没有理会这些言语,而是弯腰温柔地说,“妈妈和爸爸有些事情要说,你先回房间待着。”
“妈妈,弟弟呢?”
“……他在外面和伙伴玩,一会就能见面了。”
年幼的何辞盈点头,想着等会就能见到弟弟,带着这样的想法起身走进屋内。可她刚刚把门关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父母的争吵,她偷偷打开门缝,偷看。
窄小的视线范围内,她看见爸爸把妈妈推倒了。
哐当——
楚江宴撞到凳子摔在地面:“何渭,我不管你画那些恶心的东西是什么目的!别动我的女儿!”
“画呢!你知道那张值多少钱吗!S级的价格!”
“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楚江宴嘶吼,“你居然敢干出这种龌龊的事情!我要报警抓你!”
何渭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老子今天给你打得出不了门!画TM的一百张,你去报警啊,没听过哪个男人因为打老婆坐牢的!”
话音落下瞬间,楚江宴连反抗动作都停止了,因为她感觉非常讽刺——而这种讽刺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老公说出了这种话,而是社会环境灌输了这种认知,让她无法反驳。
也许是愤怒又或者是悲伤,楚江宴一巴掌扇了过去,颤抖地起身:“恶魔,你个魔鬼!我要带女儿走……”
“痴心妄想!”
何渭扯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拽,还没等再次发力,忽然院子里响起何辞盈哭泣的喊叫:“你放开妈妈,放开妈妈!爸爸,你怎么能打妈妈呢!”
“滚蛋!一会再收拾你!”
何渭猛地发狠一脚踹过去,直接把幼小的何辞盈顺着水泥地滑出老远,嘭一声撞倒了摩托车,油箱坠地裂开缝隙,汽油像一条蜿蜒的毒蛇,无声洇开,缓缓滑向煤球炉的方向。
“快跑,去找弟弟,带着弟弟一起去找警察叔叔!”
但是何辞盈根本就直不起身,剧痛让她浑身发抖,卷缩在摩托车旁:“妈妈……”
楚江宴带着绝望的颤音:“不管多疼,也要先爬出去,爬出这个恐怖的地方!才能救妈妈……”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何渭直接扯着她的头发,朝着屋内方向从地面拖拽。
何辞盈被吓坏了,一直哭,她想去救妈妈,可是自己太弱小了,只是被踹一下,怎么会那么疼呢?
“妈妈……弟弟……”
幼童悲伤的哭声,在院子里无限盘旋,可没人听见,也没人看见,房门被重重摔上,何辞盈不知道妈妈在里面是不是又被打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喷出血迹,只是稍微爬动一下,胸口好像就又什么断了似的。
而院子角落,汽油和煤球炉坠落的火星已经交融!
轰——!
火焰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吞噬着这间房屋的一切,浓烟翻滚着涌向天空,把琥珀色的天空染成一片混沌的血红。
“着火了!”
“我的老天爷!怎么那么大的火啊,快跑……”
“是谁家里着火了啊……”
“要烧死人了啊!”
人声充斥耳膜,火光扭曲视线。何让尘站在原地,稚嫩的面孔上写满了害怕惊恐,因为他知道那好像是自己家。
他不停奔跑,逆着逃窜的人流狂奔,嘴里一直喊着:“妈妈……”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幼的儿童是谁,只是恍惚一瞥,白白净净,挺好看的。好像还有人随意一猜,嘟囔着‘这肯定是个丫头,长得那么白嫩。’
漫天火光冲天而起,热气随着风浪呼啸掠过田野,灰烬穿过庄稼留下烟熏,也在跌落地面的粉色帽子上留下一片黑色痕迹——但很快它便被烈风吹起,在空中飘荡,游离,最后稳稳停在了地面。
挡住了当时年幼的让尘前进的道路。
因为他认出这个是妈妈买给姐姐的帽子,姐姐很喜欢的,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姐姐在这附近吗?
幼小的孩子是没有办法像成年人那样脑海飞速运转,看见无法理解的事情会被牵住思绪,而第一反应就是哭喊:“姐姐!你在这里吗?”
稚嫩的声音穿过田野,消散远去——
没有任何回应,反倒是不远处突然响起了消防的鸣笛声,但那个时候的何让尘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是惊觉被越来越清晰的鸣笛声拉回思绪,他哽咽着捡起帽子,戴在头上。
“一直往前跑……就能看到妈妈……“
“姐姐肯定也在那里等我……”
稚嫩男声哽咽着,脚步不停地奔跑,可是这条路好像特别的长,分明穿过比自己高的麦田,就能看到家了。可是何让尘跑啊跑,麦穗晃啊晃。
金黄色的麦穗不知在空中摇晃了多久,连叶子上灰烬都慢慢消散了,远处被热浪扭曲的画面似乎也逐渐清晰,等到那个幼小的身影独自走出时,红色的火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花圈——
何渭穿着丧服,站在门口哭泣着接受一些补助。
那是何让尘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他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会被烧死,姐姐为什么会消失不见。
——最悲伤无助的是,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办,该去找谁问一问,每次询问爸爸,得到的只有殴打,关进衣柜挨饿。
童年的成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伤痕,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自卑感,以至于那个时期的他甚至不敢照镜子,害怕透过镜面看见自己一处又一处的淤青。
“老师说有困难找警察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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