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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烟雨落金陵(扶盏)


那人斟酒的瞬间,他抬手遮住了杯盏,在人疑惑的目光中温声道:“今日酒喝的够多了,便不喝姑娘的酒了。”
他将酒盏倒扣在桌上,拿手撑着脑袋状似闲谈般道:“听姑娘的口音,姑娘出身金陵?”
“幼时在金陵小住过几日罢了。”
“我怎么听说这十六月本名郑什么?是叫郑泠鸢吧?就原来御史台郑御史的孙女嘛,”不知谁喝多了嘴快:“之前北境兵败,一根筋的请皇帝下旨彻查不惜撞柱死谏那位,这下好了,他自己一脑袋撞死被人称赞什么高风亮节吾辈楷模,结果却因为这个触怒龙颜,就这么一个孙女还被充入教坊司了,图什么啊?”
“他儿子不也是因为秉笔直言获罪嘛,家学渊源,一脉骨血。”
桌前作陪的几人已经轻嗤出声,仿佛着实不能理解为了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搭上前途性命,连累骨肉至亲究竟所图为何,言语间皆是奚落轻慢之意。一直默不作声的十六月眉头紧皱突然开口道:“请诸位向我祖父致歉!”
“你说什么?”早有人酒意上头,做出轻佻之态只被她错身躲开:“你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全仰仗你祖父‘仗义执言’了,小娘子,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苏家满门铁血为国尽忠而死,既是战局存疑,我祖父果敢直言又有何错!”瘦弱的脊背挺的笔直,不卑不亢的重复道:“请向我祖父致歉!”
“苏家?苏挚淳被人钉死在战旗下不够丢人的,还吹嘘什么北境战神;还有苏爱臻,连自个儿老婆都护不住,被人双双捅杀在冰面上;苏长君就更厉害了,父兄全死光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失心疯了;至于苏念卿嘛,早该嫁人成家相夫教子了,跟她父兄学的打打杀杀的毛病,不过听说那小模样长得是真带劲,”酒劲上了头,脑子里想什么便不分场合的说出来了:“等她苏家彻底失了势,那样貌我多少得尝她一口……啊!”
说话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凭空踹了出去,这一脚直接将那酒意踢醒大半,他受惊抬头正见那位楚督主居高临下笑意盈盈的打量着他,看的人不寒而栗:“你刚说什么?再说一次,我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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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动静太大,在偏殿吃酒的众人也围了上来,符津快步迈上台阶在楚逸轩跟前站定,手挎弯刀睥睨阶下众人:“督主,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小兄弟别慌,督主许是喝多了,开玩笑呢,”余人大着胆子上前劝解,心里也摸不清楚,这正好好吃着酒呢,怎得说动怒就动怒,果真喜怒无常。
“来人,送郑姑娘回去,”楚逸轩吩咐完又转向眼前人,这人早吓醒了,这会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依旧倚在太师椅上,以手撑额,眼神微眯,说不出的妖冶:“诸位盛情相待,我若不回敬一二,心里当真过意不去。”
这些人也不知他眼下说这个是何意,只是下意识的出声附和:“督主说笑了,咱们吃酒,吃酒嘛。”
“呵,”楚逸轩轻嗤一声:“董大人?”
被踹出去那人这会儿胸口还疼着,闻言抬眼去看,又被那骇人的气势逼得重新垂下了脑袋。这人不紧不慢的往外吐字:“窝藏包庇朝廷要犯,知情不报,依照我朝律法理当如何?”
“当……当以同罪论。”这位董大人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知他又发的哪门子疯。
“那董大人便随张大人一起上路吧,黄泉路上有你相伴,他应当不会太寂寞,”楚逸轩挥挥手:“带下去吧。”
他甚至连句冤枉都没能叫出口便被人捂嘴带了下去,余下的这些人这会儿也精神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楚逸轩懂不懂规矩啊?哪有收了人钱还对人要打要杀的,自己不就是怕他拿着窝藏包庇的由头找人麻烦才不甘心的吐出那么些‘心意’的嘛,敢情自己白吐了那么些真金白银了?
“梁大人。”
梁彤连忙将姿态摆的更恭敬些,楚逸轩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还有诸位大人。”
时下众人心内正惴惴不安,却听这人忽而笑出了声:“检举揭发董大人窝藏包庇有功,某自会在圣上面前言明,以示嘉奖。”
呼,这变脸堪称一绝,不过他不再继续追究,这些人也终于安了心。
众人又说了些许客套话,及至月上梢头,才终于将这帮煞神送走。梁彤瘫坐在地上抹汗,这顿饭真不是好吃的。
“高门贵女一朝跌落云端,是个人都想踩上一脚,这世道本就如此,怪只怪自己个儿命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呢?”教坊司的嬷嬷将一行人往楼上引:“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我见得多了,哎,人呐,活的糊涂才觉自在,日日钻牛角尖,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十六月刚来的时候孤傲得很,可后来不也想开了,一脚踏进这地方,哪还有世家才女郑泠鸢?从云端跌落到尘埃,也不过上面一道旨意的事,”那嬷嬷将人带至一处房门前:“这就是十六月的房间了,诸位请便。”
室内的装饰简单却不失风雅,屏风后的窈窕身形若隐若现,十六月正要除去头上珠钗,闻听室外的动静另披了小衣来看,符津正带着小柏等人四下打量,深更半夜的,不可谓不失礼,十六月眉头一皱,符津摆手让人去门外相候,大马金刀的往那芙蓉小榻上一坐,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十六月压下眉目间的愠色:“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没人招待他,他便自个儿挑那桌上的酥饼吃,等垫补的差不多了,方才出声吩咐:“没有茶吗?”
茶都凉透了,她端起寒梅八宝壶,本欲另沏一壶新茶来,想了想,还是将几乎要见底的凉茶好容易凑了一盏给他:“没热水了,大人将就着用吧。”
茶底就那么点毛病,又凉又涩,他也不讲究,能解渴就行,可是喝完又不免抱怨:“好心来替你赎身,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大人要替我赎身?”十六月不免惊愕,自从举家获罪,旁人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现如今居然有主动贴上来的?好意来的猝不及防,她不得不慎重:“条件呢?要替我赎身可不是金银就能摆平的,还得上面那位松口。”
“不是我要替你赎身,是我家督主心善,托我来走这一遭。”
他们家督主?应当就是今日在席间见过的那位了,自己同他不过今日一面之缘,他居然要替自个儿这朝廷要犯开脱?难不成也想像那些俗人一般养个乖巧温顺的小情儿解闷?她面露难色:“我不与人做外宅妇的。”
“哈哈哈哈,”符津见她误会笑的直打滚,也顾不得探究姑娘家的敏感多疑,只道:“姑娘姿容胜雪,但你放心,我家大人是铁定瞧不上的。”
他这肯定的语气非但没让她安心,反而更让人疑惑了:“大人要替我赎身,总要有个缘由?”
缘由?符津困意上涌不免打起了哈欠,楚逸轩虽然没说原因,但符津也猜了个七八分,当年郑御史既然是为苏家仗义执言而平白受累,楚逸轩瞧见他孙女,帮扶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就算谢过了当年他肯为苏家逆天命直言之恩,绕来绕去,左不过因着一个苏家,说的再具体点,因着一个苏念卿罢了。
不过这话不能往外说,符津这会儿也累了,直接道:“没有条件,姑娘也不必问缘由,只管跟我走就是了,陛下那边也不过我家督主一句话的事,出了这院子,我家大人会给你一笔盘缠,你自去过你的自在日子。”
“那大人请回吧,替我谢过你家督主好意,”她道:“万事讲究一个等价交换,没缘由的好意,恕妾不敢领受。”
“姑娘,开开窍,机会就这么一次,我家督主这两日就要回京了,等他走了你再后悔,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夜深了,大人请回吧,”她说着撵人的话,比着赶人的手势,符津也不好多待,反正自个儿该说的也都带到了,人家不领情就不关自己的事了,他招呼着一众人起身离开,回到驿馆的时候楚逸轩还未歇下,他打了个招呼:“督主还没睡啊?”
“事办完了?”楚逸轩反问。
“算是……办完了吧,”他摊手表示无奈:“我话都带到了啊,人家不领情我就没办法了,这都什么时辰了,睡了睡了。”
他本想绕过楚逸轩径直去睡,冷不防又被人揪着领子重新提了回来:“那便给她留下些盘缠,一个姑娘家,手里有银钱,做事也有底气。”
“哥哥,我的好哥哥,骡子都不带这么使的,好歹让我歇个觉,明日再去嘛。”
“现在就去,我已经让人去备马了,这事了了就随我回京。”
“这么着急?”符津眉头也带了些许认真:“京中出事了?”
楚逸轩将刚到的信件递给他看:“离林遣使来我朝和谈,圣上连下九道金令命郡主撤军还朝,眼下二人还在僵持。”
“我嫂子要回来了?不过这皇帝也真是的,我听说离林受了灾,马匹牛羊冻死了五成还多,我嫂子……”楚逸轩一个眼刀杀过来,符津忙换了称呼:“郡主在北境带兵那可是捷报频传,眼下这天时地利的,直接下令一举杀到他们老巢去,这个时候让人撤军,脑子抽抽了吧?”
“郡主要是真回来了,一时半会应该就不走了吧?”
楚逸轩道:“你想说什么?”
“嘿嘿嘿,”这人跃跃欲试中又带上那么点不好意思,最终化作难以捉摸的扭捏:“我想要个嫂子。”
他灵活的躲过一脚,屁颠屁颠的溜了:“我先去安置郑姑娘,待会儿咱们去接嫂子哈。”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明显比平时更紧促一点,即使再着急,也始终不敢逾矩,耐心的等候着主人的许可:“大小姐?睡下了吗?”
十六月是已然歇下了的,听到熟捻的乡音脚步轻快的起身开门,两人五年内说的话总不超过二十句,多是垂首对坐两厢无言,可她盼着他来。
门开了,那人衣衫上沾满了早秋的风霜,焦急忙慌的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我听说梁大人让您去陪楚督主宴饮,那不是个好相与的,您无事吧?”
“无事,你进来罢。”
“那就好,我就是来瞧瞧,您没事我就安心了,夜深了,我进去不好,大小姐早些安歇吧。”
“司礼,”十六月叫住他,他疑惑的转身回望,那人站在灯下,说不出的温婉娴静,亦如当年在回廊处初见,她道:“叫我泠鸢吧。”
这人将谦恭和固执刻在了骨子里:“大小姐永远都是大小姐!”
十六月自嘲道:“郑府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大小姐?”
“那也不行,在我心里,您始终都是郑家最尊贵的大小姐。”
罢了,随他。想当年郑家举家获罪,自己被刺字送进这教坊司,多少人不忘趁机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其中不免有自己熟识的故交好友,有自个儿在闺中的手帕交,也有自己曾经真心相待的……可最终肯站出来护着自己的,居然只是从前在府中自个儿都没留意过的马奴。
当年祖父瞧他根骨不错,不忍他在府中蹉跎,遂烧了他的卖身契,送他习武参军,到如今,这人早在陈将军手底下闯出了一番名堂,人前也是风光无限,可对自己这个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依旧肯尊称自己一句大小姐。
这五年有他相护,老天待自己也算不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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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霜般的月色洒在厚重的雪花表层,波光粼粼的湖面似的,将夜色衬得格外明亮,这是个常年多雪的地方,一年十二个月,总有大半年都被冰雪覆盖,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总算给这寂静的夜添上了一丝活气。
一行值夜的离林士兵从雪面上踩过,这是今晚最后一班哨兵,几人尽职尽责的在周围营地查探了一番,最后围坐在篝火旁,将沾了雪花的鹿皮靴烤干,不忘拿出冷酒取暖,一口下去,冰凉中萃取着灼热的刺痛感,末了满足的谓叹一声,要是有口热酒就好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早些睡吧,要我说四王子也太小心了点,我部正跟他们皇帝和谈呢,姓苏的是有多想不开这个时候挑起战事,破坏和谈的罪名,她啊,担待不起。”
“也对,他们汉人讲究一个忠心,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哪怕自个儿效忠的是个混球糊涂蛋,哈哈哈哈,”那人又灌了一口酒:“想当年镇北王府声势多大啊,老王爷的三个儿子被称作北境三虎,有万夫不挡之勇,我要是他,就趁着机会将皇帝拽下来,把他脑袋当球踢,说不定也不至于落个满门俱灭的下场,最后推一个女人出来撑门面。”
“哎,你干嘛去?”
“撒……”尿字没说完,便被人干净利落的抹了脖子,余人听到动静,还未摸到刀柄,又被细密的弩箭放倒。为首那人比了个撤退的手势,万里高空炸开一朵灿烂的烟花,紧接着,沾了灯油的羽箭细密的流星雨一般径自奔向离林人的帐篷,这些人自睡梦中醒来,入目所见皆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又是一朵绚烂的烟花,北疆军自两侧冲下成夹击之势,巴尔自火光中远眺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一身银甲比雪光还要明亮三分,微风撩动她的发丝,掀起她的衣摆,只隐约看到她细瘦颀长的脖颈,在月下如孤狼一般落寞而又孤寂,像一朵美丽的罂|粟花,摄人心魄的美,却也摄人心魄的危险。
“苏念卿!”他自火光中咆哮,身侧的莫日根不住的劝解他快走,苏念卿见状便要策马去追,好巧不巧,京中的旨意这时候又到了。
那传旨的大太监手持金令挡在苏念卿马前:“陛下有令,请郡主即刻撤军!”
“让开!”语气冷硬不含半点温度。
“郡主,您别让小的难做,十三道金令,这已经是第十三道了,战场抗命的罪名您比老奴更清楚,您就算不为自个着想,您也为自个的故交好友,骨肉至亲,为您这一众将士考量啊!”
“郡主,要打就痛痛快快的打,”左朷驾马上前:“姓左的脑袋够硬,我宁愿今夜交代在离林人手上,也不挨京中的冤枉刀!”
“郡主,前面就是白沙湾,只要跨越那座山,收复失地,洗雪前耻就在眼前啊!”
苏念卿握紧了缰绳,甩开身后那老太监,余人忙驾马迎头赶上,巴尔已被人强行架上马准备撤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百米,那老太监不要命一般策马横亘在苏念卿身前,战马受惊,前蹄带出两道雪花,拉扯出一个可怕的弧度,几要将人甩下马,苏念卿一句‘让开’还未出口,鸣镝箭擦颈而过,匆忙躲闪加上战马受惊,径自将苏念卿颠了出去,在雪地上翻滚几个来回方才止住。
那一瞬的温热甚至盖过了疼痛,触手皆是粘腻的血液,老太监这会儿也慌了,着急忙慌的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反被左朷一把推开,年纪大经不起折腾,就这么一摔浑身的骨头似齐刷刷断了般难受,一时间竟没能站起来,几个有眼力见的搭手才把他抬起来。
“追!”苏念卿一手捂住脖颈一边不住的催促,血液顺着指缝往外渗。莫日根这一箭恰到好处的给巴尔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左朷望着远方,哪里还追得上,再看近前,箭矢擦着侧颈而过,不说伤势如何,单这血迹就够骇人的。
她左手捂着脖颈,单手便要翻身上马,那老太监这会儿缓过来劲,却又不管不顾的缠将上来:“不能追,不能追啊,陛下有令,命郡主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离林人怕不是生养你的亲爹娘吧?”左朷肺管子都要气炸了,对着这耽误事的一贯没什么好脸色,不甘的朝不远处的山巅回望一眼,劝道:“郡主,撤吧,最佳的战机已经没了,离林的援兵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洁白无暇的雪地上多了点点红梅似的星光,却不是从脖颈滴落,握住缰绳的手缓缓松开,左朷上前抱住坠落的身躯,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葡萄美酒,金樽玉醉,美人歌舞,怎一幅盛世场景。莲子般白润的脚趾踩在只有小磨盘大的鼓点之上,脚踝上青紫色的血管细腻可见,带起一阵阵银铃脆响,细薄的面衣半遮半露,那一双紫色的瞳仁好似带着勾魂摄魄般的魅力。
“祸国妖姬,”李塬无声咒骂一句便要离席,被人按住了手腕不得已重新坐了回去。
“下官敬王爷一杯,”师铭爨端着酒盏靠过来,低声道:“您现在走,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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