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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烟雨落金陵(扶盏)


“不急,我瞧着这孩子投缘,抱来玩一玩,”他这么说,那妇人只得又讪讪退了回去。符津打量着人咋舌道:“丁总管这娇妻幼子的,真是惹人艳羡啊。”
他一个太监,对着他说这话真不知是夸他还是损他呢,他尴尬笑道:“婆娘是花了十两银子买的,孩子是抱养的,人嘛,上了年纪总想有个伴,让督主见笑了。”
他说罢喝了口茶,斥道:“茶都凉了,敢端来给督主喝,还不去换新茶。”
等人走远了,丁晃方笑眯眯道:“督主有话不妨明言。”
楚逸轩悠闲的拨弄着孩子的拨浪鼓,闲聊般道:“我听说丁总管去北疆走了趟远差?”
“嗐,皇上让咱家去北疆宣郡主回京,咱家这人微言轻的,连下了十三道金令人家都不当回事,这不,折腾到这时候才回来,让督主久等了。”
“十三道金令呢?”楚逸轩皮笑肉不笑道:“郡主也不像是不知轻重的人,可是被什么给绊住了脚?还请丁总管细细说来。”
他给了台阶了,可惜丁晃没听出来,想起自己在北疆受的气,反大大咧咧道:“能有什么缘由,左不过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一群嚣张跋扈的玩意儿,敢挑在两方和谈的时候交兵,督主且瞧着吧,等郡主回来,够她喝一壶的!她抗命一次,咱家就在往京中的奏报上参她一次,算是给陛下上足了眼药,不把咱们阉人放在眼里,她且等着瞧吧!”
一声脆响,那拨浪鼓不知怎得断成了两截,楚逸轩随手将那破烂玩意丢开,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丁晃。
这人也是个脑袋转的快的,自个儿和楚逸轩素无交集,他纡尊降贵走这一遭还提起北疆的事,想来是另有吩咐,他忙转了话头道:“您瞧我这,年纪大了脑袋也不灵光,督主有吩咐不若直言?”
“我没什么吩咐啊,顺路来看看丁总管。”
呵,顺路都顺到京郊来了,这路顺的可真够远的,丁晃想了想道:“要说绊住了脚呢,也确实有一桩事,郡主曾率兵偷袭离林大营,想来是因着这个,方才抗旨不归京的?”
符津提点道:“郡主偷袭离林大营?丁总管还是想好了再回话。”
丁晃琢磨着这人的用意,楚逸轩则伸手逗弄那孩子的下巴,那孩子感知到威胁似的,不住的哭喊,丁晃被这声音吵的心烦意乱,顿地叩首道:“督主,督主手下留情啊!”
“本督逗逗这孩子罢了,瞧把丁总管吓的,孩子不懂事,丁总管也不懂事吗?”楚逸轩语势一转,话锋突然凌厉:“依着我朝律法,太监是不能娶妻成家的,丁总管妻儿俱全,没被人发现还好,若是一朝被人揭发……不过丁总管放心,本督自然是愿意为了您守口如瓶的。”
“是离林人,离林人奇袭我军,郡主不得已率众反击,这才耽搁了时间,我依着督主的意思回话便是了!”
楚逸轩将孩子还给他,乜他一眼道:“什么叫依着我的意思?我有说我是什么意思?”
丁晃接了孩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附和道:“老奴刚才所言,句句肺腑,没有任何人授意,只是据实所述。”
“十三道金令呢?一道两道说郡主被离林人绊住了手脚也不为过,丁总管可是连参了郡主十三次抗旨不尊,以致陛下接连十三次催促郡主归京,丁总管打算如何自圆其说呢?”楚逸轩拿手指逗弄那孩子下巴,乍一看是个亲密的姿势,可是只有丁晃清楚,那手指只要稍稍一动,捏死这孩子简直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他一身冷汗,好在脑子还算清醒,转的飞快:“郡主是一直被离林人绊住了手脚来的,因着奴才是个阉人,初到北疆大营受了人不少冷眼,这才怀恨在心,刻意夸大事实,与京中往来密信频繁,这才有了十三道金令的误会,都是误会,误会啊!”
楚逸轩将那指骨拿开些许:“丁总管既对郡主怀恨在心,眼下你得偿所愿看她被陛下问责,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又好心站出来替她辩解?”
“因为离林人蓄意颠倒是非黑白,以致郡主受累,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奴才对郡主虽颇有不忿,可也不忍看她这么被离林人栽赃陷害,家国大义面前,奴才还是分得清孰是孰非的。”他咽了口唾沫,竭力拿手按住微微发抖的腿骨。
“本督之前倒没瞧出来,丁总管如此大义?”
他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只是将姿态摆的更加恭敬,眼神不住的往那孩子身上瞄。
楚逸轩见他还算上道,让符津将孩子抱还给他,刚一接手,便将孩子牢牢的锁在怀里,符津见状只是发笑:“瞧把丁总管吓得,若是陛下问起来,丁总管不会翻供吧?”
丁晃吓得就差给他叩头了,抱着孩子就往地下磕,符津微抬脚尖抵住人的肩膀将他推了起来:“别介,我可受不起丁总管这么大的礼。”
楚逸轩催促他走,二人行至门畔,那妇人端了新茶上来,看到孩子好好的也稍稍收了心:“二位大人,不喝了茶再走吗?”
“喝什么茶,抱你的孩子去,”丁晃话音刚落,只见人顿住了脚步转身瞧他,忙歇了音,赔笑道:“督主好走。”
有些人真是天生劳碌命,就比如姓楚的,千里往返,先被皇帝叫到了宫中吐了遭苦水,从宫中出来片刻都不敢歇,摆平了丁晃,原以为回了府能好好的歇个神,岂料还未进府呢,就见府中管事匆匆迎了出来:“离林使臣前来拜会督主,老奴拿不了主意,就将人请到偏殿了,督主您看,见还是不见?”
楚逸轩同符津对视一眼,一时没弄明白这离林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人一道进了院子,小柏则蹦蹦跳跳的迎了上来,摊开掌心露出里面的牛乳糖:“我刚买的,督主要来一颗吗?”
“就知道吃,”符津将人轰开:“我问你,那离林人来做什么的?”
“这我怎么知道,人是来找督主的又不是来找我的,”他再次将糖递了过去:“真不尝尝嘛?可甜了。”
“别挡道,督主会吃这腻掉牙的玩意吗?等他来日娶了新夫人,你拿给你嫂嫂吃还差不多。”
“督主要娶夫人了吗?哪家的姑娘啊?”他说着将糖悉数装了起来:“我留给嫂嫂过门吃。”
“你就非得逗他,”楚逸轩丢给他一个荷包:“别听他胡说八道,拿去买糖吃。”
小柏得了实惠,欢欢喜喜的跑了,符津却是看不下去了:“督主,她还没回京呢,你就帮她摆平这么大一麻烦,收点报酬不过分吧?有这么平白无故出手帮人的吗?”
“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帮她这么多,哪有这么不求回报的,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倒要看看这么些人情她打算怎么还?”
“你敢!”楚逸轩出声警告:“你敢在她面前多提一个字试试!”
“我还真头一次见这么对人大公无私还不求回报的,”符津不住的牢骚:“我跟督主可不一样,她要是我嫂嫂,我对她掏心掏肺都没问题,她要不是我嫂嫂,生死祸福与我何干!我嘴上可没个把门的,等什么时候憋不住了全给捅出来,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把你的嘴闭严实了,别去扰她清净,不然我没你这么个兄弟。”
“你……”
楚逸轩却已越过他径自进了偏殿,那离林使臣看人回来忙迎了上来,卖笑道:“督主可让咱们好等。”
楚逸轩瞧着那多出的几口大箱子和那几个猫眼:“这是什么意思?”
“前些时日在朝堂上冲撞了督主,咱们实在过意不去,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督主笑纳,”他说着命人将箱子掀开,各式琳琅珍宝当真是看的人目不暇接,楚逸轩捻了块黄玉在手心掂量了番又扔了回去:“有事说事,没时间听你绕弯子。”
那使臣顾左右而言他:“不知这些东西和这几个美人可还合督主心意?”
楚逸轩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你得说是什么事,我才知道合不合心意。”
使臣听他不耐,也没了拐弯抹角的耐性,直言道:“想必督主也听说了,郡主在和谈期间不顾皇命贸然对我部用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部损失是小,可她又将皇帝的威严置于何地?”
“看不出来,使臣倒是费心替我皇着想,”楚逸轩出言讥讽:“你们在战场上吃了亏,就想在别的地讨回来,她出兵突袭离林大营,一个蓄意破坏和谈的罪名可轻可重,可若是不尊皇命,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可做了。”
使臣尬笑道:“那这个忙,不知道督主愿不愿意帮呢?”
“东西留下,人你带走,”楚逸轩直截了当道:“符津,送客。”
收了东西哪有不办事的,他应当懂这个规矩,那使臣自认为他肯帮这个忙,也不用人送,自个儿便起身告退了,符津送人回来,瞧着箱子里的东西道:“这些东西虽然稀罕,可咱们府里也不缺,真帮他这个忙啊?”
“想什么呢,东西收好,过两日便有好戏看了,”他转身,眉目间难得的带上了些柔和,不等他开口,符津主动汇报:“依着脚程,嫂嫂再有个三五日应当就到京城了。”
“谁问你了?还有,你再乱叫一个试试!”
“对对对,你没问,心里也没想,是我自己想交代的行了吧,”不等他抬脚踢人,符津果断跑了出去:“小柏,那糖还有吗?分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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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卿这次回京只带了少量亲卫并左朷夫妇二人,左朷难得有这么闲的发毛的时候,之前忙的脚不沾地整日听他骂骂咧咧,这突然闲暇下来还真有些不适应,他叼着根狗尾巴草没话找话:“郡主这次回京单把老厉留下,只怕他心里要不痛快,他送咱们出营的时候,那眼神我看了都难受。”
“这次回京皇帝怕是没那么容易放人,他打仗是把好手,只脾气太直了些,京中都是些人精,他那个性子,只怕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她道:“北境总要留下人打理的,他留下,我放心。”
“这话您跟我们说没用啊,只怕老厉这会儿还委屈着呢,”左朷反问:“您让他留营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我当着他的面说只怕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苏念卿道:“愈发没个轻重,造反二字顺口就来,总得让他长个记性。”
左朷听着便笑了:“快到京城了吧?”他伸了个懒腰:“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可累坏我了,等回了金陵我一定得睡个好觉,这一路我都没怎么合眼。”
柳湘提醒道:“别太放松,只怕离京中越近越是要生事。”
“我说媳妇儿你也忒小心了,这一路上都风平浪静的,都要到京城了他们才动手,脑袋被驴踢了吧?”
他话音未落,一只利箭破风而来,又被另一只羽箭当空斩断,一群黑衣人沿滑索自四面强势袭来,众人拔刀的工夫,另有一群黑衣人同先前那群人已然缠斗在一起,左朷都看的呆了:“什么情况啊这是?”
显而易见,先前那波人是冲着苏念卿来的,只是不巧被人缠住了手脚,这会儿接近不得苏念卿,想走又走不掉,后来的那波人很快便占了上风,干净利落的解决了残局,左朷提醒道:“兄弟,留个活口。”
那人应声收刀,可那被留下的活口不知怎么的从七窍中流出一抹黑红的血浆来,就这么软巴巴的没了,左朷上前掰开人的下巴:“这人在牙齿内侧藏了毒。”
苏念卿注意到什么似的,下马上前扒下表皮的黑衣,内里的盔甲居然是京畿大营的样式,腰牌上还刻着这些人的名字,左朷惊道:“能指使的动京畿大营的?这……皇帝?”
“把那身盔甲扒了,看清楚了身上有没有太阳纹。”她吩咐道。
左朷也不啰嗦,带着几个人不多会儿就将这些人脱的赤条条的,可来回检查了三四遍,也没发现什么太阳纹之类的,这就奇了怪了。
“此处距京城不到百里,挑在这地方动手,还穿着我京畿大营的甲胄,这局做的太刻意了点,”她当机立断道:“把这些尸体、甲胄、腰牌都带上,带几个人即刻回京,瞧瞧京畿大营有没有近期未归的士卒。”
“可这若真是皇帝吩咐的?”
“你杀人还会自报家门吗?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她道:“你们走官道,剩下的人随我改道,咱们京城见。”
左朷也不敢耽搁,马上带人去了,苏念卿想跟刚刚那些人道个谢,一回头哪里还有那些人的影子?她摇摇头,吩咐人改道,小路不比官道,总有个落脚换马的驿站,一行人走了大半日,天已经彻底黑了,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也只得找了个避风处,命人就地休整。
柳湘生了火,从包袱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馕饼,烤热了给这些人分了吃,这东西太硬,眼下又太晚了,苏念卿掰了两口,只拿了温水往嘴里灌。
“什么人?”
听见动静,苏念卿快步冲了出去,值夜的士卒正拦了那黑衣人,因着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苏念卿凭那衣裳忆起这人是白日见过的,她挡下那士卒,谦和道:“白日出手还未及道谢,在此谢过了。”
那人也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酒壶递过去,却不见人接,苏念卿客气道:“多谢,我不喝酒。”
“不是酒,是粥,”这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说罢也不管她要不要,一股脑的将酒壶并怀中揣着的纸包塞进人手里,转身没入夜色中。
“怎么不问问他是何来历?”柳湘紧随着跟了出来。
“他把自己包裹的那么严实,明显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问也没用。这些人出手这么及时,只怕是一路都跟着咱们,跟了一路咱们都没发现,是他们藏得太好?还是咱们警惕性太差呢?”她道:“回去查查是什么来历。”
柳湘应了,也不再计较这茬,她将那纸包打开,竟是些松软的枣花糕,另取了小碗将壶中的粥食倒出来些,都是还冒着热气的,香甜的味道直往人鼻里钻:“牛乳百合粥,好香啊。”
“拿银针验过了,刚好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喝些粥垫垫吧。”
苏念卿也不推脱,她跑了一路没怎么进食,这会儿胃里正犯酸水,这粥来的正是时候,一口下肚,人的四肢百骸都好似跟着活了起来。
符津也正陪着楚逸轩一道用膳食,小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一桌的席面不多会的工夫便被人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他正要抱着中间那块大肘子啃的时候,冷不防的被人拍了脑袋险些呛着,他回头符津正不忿的盯着他:“督主还没动筷子呢。”
“那给督主吃,”他说着将手里油亮的泛着红光的肘子往楚逸轩跟前递。
“我不饿,你吃,吩咐膳房给他弄些消食的来,这么吃下去要撑坏的,”他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符津忙追了上去,不忘嘱咐小柏:“慢点吃,真撑坏了以后就吃不到好吃的牛乳糖了。”
小柏懒得搭理他,自己抱着肘子啃的香甜。符津则帮楚逸轩披上外衣:“哥哥有心事?”
楚逸轩无意识的喃喃:“郡主这两日应当就要回来了,不知道她的房间打扫出来没有,那么久不住人,不多打扫几遍她怕是住不习惯,再者,角落里的虫蚁什么的,也不知这些人会不会上心清理,她那个房间离冰湖太近,这个时节住进去怕是不会暖和。”
“哥哥,你在这操心有用吗?”符津恨铁不成钢道:“你把人娶进来,别说是操心了,你亲自帮她打理都成,你现在搁这操心名不正言不顺的,那叫瞎操心。”
符津劝解道:“放宽心了,明日我让咱们的人亲自进去打扫一遍总行了吧?”
“你在她府里安插了眼线?”楚逸轩反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符津捂嘴颇有些心虚,这一不小心怎么就漏了气了呢,他没脸没皮的笑:“哥哥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安插眼线,我就是放几个人进去方便照应嫂嫂嘛,您想打听什么不也方便嘛。”
“别太过分了!”
“我怎么敢,”符津嬉皮笑脸:“这些琐事您吩咐一声我让人去操心嘛,保证不让嫂嫂受了委屈去。外面风大,我送您去歇着吧?”
可惜他没那个歇着的命,二人转身的空挡,府中的管事神色匆匆跑了过来:“护城河里捞出来十来具尸首,宫中刚派人来传话,京兆府和巡防营都过去了,督主您要去瞧瞧吗?”
“去看看。”
“督主要出门吗?”小柏打着饱嗝跟了出来:“我也去。”
符津拍拍他肩膀:“你就别去了,刚吃了那么多饭,待会儿全吐出来纯属糟蹋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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