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他顿了顿,轻抿了一下唇,“没玩过。”
脚后跟着地,云嘉晃着两只脚丫,理解地说:“男生好像是不太喜欢这个,司杭就不喜欢,他就觉得好弱智。”
“你怎么没约司杭?”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废话。
但云嘉回答了。
“他回清港了。他也不是很喜欢在隆川待着,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在清港。”
庄在了然。
他是为了云嘉转来隆川读书的,所有人都知道。
那你在清港有朋友吗?会经常回清港吗?
话到嘴边的问题,庄在并没有问出来。
站在窗边的人,才有机会往外看,而他深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面壁垒森严的石墙,试图去砸墙窥视的人,会一律被打成贪欲毕露的冒犯者。
或许是安静到无话的尴尬,让她顺便聊了聊自己。
“我就不喜欢回清港,我喜欢舅妈家,我更喜欢隆川这边的人。”
她说完朝着他笑了一下,这一瞬笑容,像啪的按亮灯泡,闪得人头晕,让庄在差点忘了,他其实跟隆川一点关系没有。
他来自一个她第一次听见时露出茫然不知何处表情的小地方——曲州。
但其实曲州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大很大了,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地名是符厘县埠塘镇,像埠塘那样的镇子,符厘县下面有零零散散的十几个,而符厘县只是曲州的一角。
曲州很大。
隆川更大。
清港是世界之外的世界。
云嘉视线一斜,唰的耷拉下嘴角,收起笑容,语气快而轻地更改自己刚刚的话:“不!是只喜欢隆川这边的一部分人。”
陈亦桐走向了他们,带着厨房做的餐前小蛋糕,她端着盘子,裙摆优雅移动,将蛋糕分给院子里的人。
一顿中饭,大人们吃到酒酣耳热才堪堪散场,饭桌上明明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已经讲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依依惜别送到门口,又冒出一肚子话要继续倾吐。
云嘉也不觉得多烦,只觉得这些人有意思,她家里从来不这样送客。
客厅卫生要收拾,一会儿陈亦桐约好的同学朋友都要来,陈母让她把客人送的礼物挪到楼上,顺便带云嘉去楼上参观参观。
陈母对着女儿使眼色。
陈亦桐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扭头对云嘉说:“一起上楼吧,我忘了哪个是你和姑姑一起挑的礼物了。”
“最小的那个就是。”
云嘉懒得动,指一下,里头是一条梵克雅宝的项链。
陈亦桐还是执意请她上楼看看,云嘉便喊上庄在一起。
楼上的会客厅很空,墙上已经挂了装饰画,一些音乐家的自画像和做旧曲谱被封进四四方方的画框里,叠BUFF一样的艺术感。
而庄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墙上的细节,他对音乐也不了解,只觉得这里的布局和黎家楼上的会客厅很像,就是……缺一台钢琴。
——那台云嘉搁置了很久,说让他没事可以弹着玩的斯坦威。
陈亦桐试图像个小主人一样介绍:“……还有一部分还没陈设好。”
云嘉并不感兴趣,也不问还要陈设什么,只说:“哦。”
陈亦桐拜托庄在下去一趟,亲戚送了她一套很大的乐高,有点重,她好像忘记拿上来了。
等庄在走后,她一边拆着礼物包装盒,一边跟云嘉搭话:“听说你跟徐舒怡他们在排练话剧呀,你们还要自己负责制作背景,难度挺大的,你怎么会想到去参加话剧表演啊?”
她刻意展现的友好,让云嘉有点诧异,但也平平作答了。
“想去就去喽。”
陈亦桐再开口:“可是,你不是会弹——”她欲言又止到自己也说不出来话,看见陈母上楼,倏然弹起身子,匆匆跟云嘉说,“我先出去一下。”
庄在一直没回来,等得无聊,云嘉也走出房间。本来想去找庄在,却不想,在储藏室外,听见陈家母女的对话。
“……我没办法开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你现在不是不喜欢弹钢琴了吗,那把你的斯坦威给我?我怎么开口!”
陈母的声音透着不理解:“就这么说怎么了?反正她又用不上,她家又不稀罕这台琴。”
“反正我说不出口!我是她面前的乞丐吗!”
“你这孩子,你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自己说你想要姑姑家的那台琴吗?”
陈亦桐怒声道:“可姑姑之前答应了!是她说给我的!”
“是说给你,不也说了要云嘉同意吗?云嘉答应了,你姑姑就帮你跟云嘉她妈妈说,是云嘉同意的,把琴送给你了,这不都说好的,你跟云嘉现在又是同学,你去问问云嘉怎么不能问了?”
“我不能!我凭什么去求她!她以为她是什么高贵的公主吗?她妈妈十几岁就不读书跑去清港的舞厅跳舞了,谁知道有没有当过妓女,只是现在大家都夸的好听罢了!”
陈母声音急厉地呵止:“从哪儿听来的鬼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我让你对云嘉客客气气的,你有没有听进去!你以为没有你姑姑当亲女儿一样疼着云嘉,我们能这么快换房子?你沾谁的光给我拎拎清楚,整天你姑姑你姑姑!没有云嘉,你姑姑什么都不是!你以为她现在当上富太太了,家里佣人都要请两三个,怎么还天天自己下厨房?保姆做的饭云嘉在哪儿吃不到?她是要云嘉记着她的好!说你聪明,你真的笨死!你一天到晚跟云嘉争什么争!你要跟她当好朋友!你看你舅舅家收养的男孩儿,人家多上道!云嘉到哪儿他到哪儿!你学学吧你!”
陈母储藏室出来,刚走两步就看到站在楼梯口那儿的云嘉,一时不知道云嘉是刚从楼下上来,还是准备下楼去。
陈母对云嘉笑着说:“找亦桐呢吧,她马上出来了,阿姨还有事,先下去了。”往下一看,客厅已经来了人,是陈亦桐的朋友,她哎呦一声说:“都来了啊。云嘉啊,你们好好玩啊。”
云嘉握了握拳,心想自己是要找陈亦桐。
陈母脚步轻快地下楼去,陈亦桐后脚就出来了,看到云嘉,她目光先是闪避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云嘉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开口:“你真的蛮适合弹钢琴的——”
陈亦桐目光一顿,以为是姑姑已经跟云嘉提了钢琴的事,面上不自禁露出一丝笑意。
而那笑容,好似在腊八天气就着急开放的照水春花,刚一冒头,就被冻僵在脸上。
“——因为你这张烂嘴,要是去唱歌,就实在太熏人。”
陈亦桐被气得瞬间脸色涨红:“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你有没有素质啊?”
她怒火冲冲朝云嘉走来。
云嘉盯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说:“你不是知道么——”
人俨然要走到跟前,云嘉之前攥着的手伸开,手指又浅浅回捏,她不知道这人刚刚说那些关于她妈妈的难听话时,是不是这副表情……最后一口难消的恶气还是顶上来。
陈亦桐在她面前站定,一副要理论的样子,而云嘉胳膊直接抡出去。
那一巴掌,猝不及防,打得陈亦桐愕然不已,脸歪向一边。
“——我不是什么高贵的公主。”
“现在你应该更懂了吧。”
云嘉朝会客厅一指,“那个地方,想放我的钢琴是吧?做梦去吧,别说你开口求我了,就是你们全家在我面前把头磕烂,我也不给你!”
那天,楼梯上那些来陈家做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云嘉先动手的,两个女孩子一下扭打在一起,陈亦桐的朋友试图上去拉架,却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庄在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先是担心地喊了一声云嘉,接着快步冲上前,拨开围观的人,来到摇摇欲坠的云嘉身边,猛的一下把陈亦桐推开。
他的力气太大了,陈亦桐跟她的朋友都朝后面的柜子倒去,那位朋友没大事,陈亦桐却撞得不轻,最后摔在地上。
大人们闻声从楼下赶来,陈亦桐倒地不起,哭得满脸是泪,她握着自己的右手,说好痛。
庄在手臂护着惊魂未定的云嘉,问她:“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下意识依靠着身后少年的胸膛,缩着脖子和肩膀,微微发颤,像一只刚刚独自蹚过暴风雨的幼鸟。
云嘉摇了摇头,她没有受伤。
但是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摔下楼梯了。
如果庄在不来。
庄在看着另一边被层层围住询问“怎么样”“哪里痛”的陈亦桐,陈亦桐连连抽泣着呼痛,看样子有点严重。他收回视线,望着云嘉还没在慌乱中回神的眼睛:“你受伤了。”
“嗯?”云嘉鼻腔里发出不明就里的一声。
他没有解释,而是看向楼梯口,陈文青和黎辉此时上来了,他们本来也下意识朝人多的地方奔去,要问陈亦桐的伤势。
庄在出声将他们喊住:“黎叔叔,陈阿姨,云嘉不舒服。”
陈文青一走近,便看到云嘉脖子上被抓出的一道红痕,已经微微肿了起来,她不得了地问着:“嘉嘉啊,还有哪儿啊?还有哪儿不舒服啊,有没有哪里痛啊,快跟舅妈说。”
云嘉其实感觉不到哪里痛,包括脖子那道小伤。身体仿佛被一种紧急启动的麻木机制占领,她呆呆站着,任由陈文青像扫描仪一样将自己上下打量。
她慢慢地回想刚刚陈家母女的对话,说舅妈对她的那些好,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听话乖顺的小孩,是云松霖独女的身份给了她太多光环,别人的溢美宠眷,和她本人其实没多大关系。
明明一直都清楚的。
可在这一刻,没由来的酸涩委屈不打招呼地漫上心头,她仰头看着庄在,一下湿红了眼,声音轻轻哽住,淌下眼泪说:“我不舒服。”
心脏像被细而透明的鱼线勒紧。
他体会到一种全然陌生的痛感,明明脱离于他的四肢百骸,却又贯穿于他的五脏六腑。
“我知道。”
庄在用拇指小小翼翼揩去她眼下的泪珠,垂下手,又将那点潮湿抿进自己的指纹里。
云嘉没事,脖子上的伤口也消了肿,只余一道红痕。
陈文青不放心地蹲在云嘉身边,因她的面无表情而惴惴不安,轻声建议着,既然医生说是小伤了,今天的事就不要告诉她父母那边了吧。
“可以啊。”云嘉依旧冷淡着脸色。
而另一边的陈亦桐惨得多,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梨花带雨。到医院挂了骨科急诊,医生说是手腕脱臼。
陈母问她为什么要跟云嘉发生矛盾,她也抿嘴不言,只哽咽得更凶,更叫人揪心。
陈母不得其解,便心急如焚地看向陈文青道:“亦桐一贯文文静静的,跟谁都是好脾气的,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云嘉冷冷弯起唇。
文文静静地造谣别人的母亲?好文文静静啊。
陈亦桐由陈父和护士带着去拍片子,与倒热水进来的庄在,一出一进的错身。
从陈家出来得匆忙,云嘉的外套落下了,到了医院才感觉到冷。
冒着滚滚热气的一次性纸杯递来。
“小心烫,拿稳了。”
云嘉扭头看了一眼庄在,接着两手轻轻拢住他递来的杯子,粗糙纸面传来的温度,暖着她的掌心,心情终于有一瞬晴时,低着头,去吹飘起来的热气。
庄在问:“你还冷吗?”
云嘉刚要说话,半路折返去给云嘉拿外套的黎辉进来了,一进来就问“云嘉没事吧”,得到陈文青回答没事才略安心下来。
他把衣服交给云嘉说:“我刚跟你爸爸通了电话,现在要是没事的话,给你爸爸回个电话,别让他担心你。”
云嘉穿上外套,去外面打电话。
人一走,陈文青便憋不住似的责怪黎辉:“你把今天的事跟嘉嘉她爸爸说了?我刚刚都跟嘉嘉说好了,她也没事,就不跟她爸妈说了,你多什么嘴?”
“你以为瞒得住?有没有事,要嘉嘉自己跟她爸爸说了才算!”黎辉也是头疼,“好好的小姑娘家家的过生日,怎么搞成这样了?”
得知云嘉父亲已经知情,陈母心里顿时也多了担忧和顾虑,顺话应和着说:“是啊,小姑娘们就算有点什么不愉快,瞎闹闹也就算了,再严重能严重到哪儿去?”她目光一转,凌厉地盯住庄在,“可你!一个大男生,你掺和她们做什么?你看看你把我女儿推的!她那胳膊,”陈母一副气得喘不过来的样子,“她的手是要弹钢琴的!你不知轻不知重的,你怎么好意思跟女孩子动手?你是要把我们家亦桐毁了是吗!”
陈文青瞥了庄在一眼,忙过去抚慰陈母:“都是小孩子嘛。”
黎辉伸手搭上面前这个身高已经不低于自己的少年的肩膀,将他带离陈母视线。
走到旁边,黎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保护云嘉是好事。”
庄在知道这不是夸奖,还有下文。
他第一次见黎辉,在曲州工地上,高温将摊在地上的大批钢材铁板晒出滚滚热浪,近地面的空气扭曲,酷暑难耐,黎辉走到自己面前说自己是工程负责人,庄在也第一次领教什么是成人世界的“话术”。
果不其然,黎辉继续说:“但保护过头了,对你,对她,都会不好。”
“云嘉的妈妈私下已经提醒过我,你们现在这些孩子都早熟,青春期也容易叛逆,她让我留心,不要让你靠云嘉太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习惯将束口外套的袖子捋到小臂,但刚刚他去倒热水回来时,把两边袖子都拉下来了,问她还冷吗,以便在她需要的时候,最快速地把外套脱给她。
云嘉用不上他的外套。
此时他自己却要感谢这截被放下的袖子,可以让他在攥拳忍受时,不被任何人发现手臂绷起的青筋。
他面上平静,接受一个长者的疑心审视,平静地说:“知道。”
黎辉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是个有脑子的好苗子,在曲州工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瞧出来了,十几岁能这么冷静,很少见,珍惜自己的能力,也要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跟云嘉成为朋友,对你绝对有好处,但你自己要有分寸。”
云嘉跟云松霖打完电话进来时,里头少了一个人。
“庄在呢?”
黎辉说:“太多人在医院也没用,再说亦桐妈妈正在情绪上,我让他自己先打车回去了。”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好像变得更重了,很不好闻。
云嘉端起庄在刚刚给她倒的那杯水,热气在无人问津时消散,已经快凉了。
黎辉见她眉眼不悦蹙着,也不说话,他走过来,笑着接去杯子说:“舅舅再给你倒一杯热的。”
云嘉让开手,说不用了,咕哝着:“庄在回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她也不想在这儿待着。
“你刚刚不是跟你爸爸打电话呢吗?他就先走了。”黎辉说。
“可是我就在门口,他一出来就会看到我在栏杆那里,他怎么不喊我一声,起码告诉我一声他要先回去了。”
黎辉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找庄在。
云嘉手指划着那杯凉水的杯沿,声音低低的,说没有。
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原本进了医院她就没有过好脸色,可这一刻,云嘉才感到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
这时,眼盈余泪的陈亦桐吊着伤臂,楚楚可怜地回来了。
刚刚舅舅口中正在情绪上的陈母,此刻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满脸堆笑对云嘉说:“亦桐是庄在失手推的,你们两个小姑娘之间也没大事,今天的事儿,就这么翻篇吧,谁都别放在心里,以后还是好朋友好同学,好吗?”
“不好!”
谁要跟她翻篇当好朋友。
云嘉说自己要回去,并且不等任何人同意或反应就跑了出去。
在路上,她给徐舒怡打电话,让她带着桌游来黎家。
“你要回来了吗?”
“嗯。”
徐舒怡问:“我们两个玩?”
“还有庄在啊。”
“啊?”电话里的徐舒怡一愣,“我刚刚看他骑着那辆黑山地出去了,咻的一下,跟飞似的,我本来还打算提醒他马上可能要下雨了。”
云嘉朝窗外看,原本的晴日已经消失,阴云密布,起了降温的大风。
隆川真正的冬天要来了。
“他带伞了吗?”
“这我哪知道啊。”徐舒怡问,“怎么了?你们在陈亦桐生日上闹矛盾了吗?”
“怎么可能!我跟庄在不可能闹矛盾的!”云嘉想也不想,又说,“是陈亦桐。”
徐舒怡八卦欲一瞬高涨,连声问着陈亦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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