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憔悴地道:“珍哥儿,我这就要不行了,以后你好好地带着蓉哥儿过日子,给他娶一房四角俱全的好媳妇……”
蓉哥儿的媳妇!!!
若是贾敬不提,贾珍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可是贾敬一提贾蓉,贾珍才想到,若是父亲真的撒手人寰,蓉哥儿作为长房嫡长孙是要守三年孝的。
西宁王府的长史说过,那秦氏都已经十七了。
所以,她会愿意等蓉哥儿三年,把自己等成老姑娘吗?
若是她不愿意,那他煮熟的鸭子岂不是就飞了?
“父亲放心,儿子已经给蓉哥儿相了一房媳妇。那女子贤惠貌美,最是合宜,配蓉儿却是绰绰有余的。”
“要不,就让蓉儿提前完婚,也好给父亲冲冲喜?”
“说不得父亲看到蓉哥儿成家立业,心里顺畅开怀,病也就好起来了呢?”
贾珍他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蠢出生天的种子。
一想到父亲去世会阻碍自己的前程,他就丝毫不关心老父的病情了,反倒是一心一意提起什么冲喜的主意来。
也就是贾敬是在装病,不是真病,这才无碍。
他若是真病了,只怕这时节已经被贾珍气得驾鹤西游了。
贾敬本来还想跟贾珍“父慈子孝”地演一会儿戏的,可是此时他实在是被这个逆子气炸了肺,也断然没有陪贾珍做戏的心肠了。
就在贾珍站在那里拉着贾敬的手,絮叨着冲喜的好处时,贾敬突然坐将起来,一根根地掰开了贾珍的手指。
贾珍目瞪口呆地看着坐起来的贾敬。
此时的贾敬已经不复刚才那副虚弱模样了,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是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没有半分病弱情态。
贾珍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要说话,就见贾敬拍了拍手。
刹那间,屏风后、柜子里钻出来好几个穿着短打的年轻男子,全都凶神恶煞地奔着他扑了过来。
贾珍条件反射地想要逃跑,可是门却被人反锁了,任他怎么踹也踹不开。
就在他大喊来升救命时,几个家丁已经绑了他去,将他押到贾敬面前。
而贾敬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妆容,在吩咐家丁出去后,劈头盖脸地骂道:“好一个威风赫赫的三等将军,好一个宁国府的珍大老爷!不知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你这抄家灭族的混账种子!”
贾珍被贾敬骂得心头火起。
他还没怨怪父亲装病,又无故将他捆缚的事呢!
父亲怎么反倒是先骂起他来了?
但是贾珍心里还是怕贾敬的,因此只一边掉眼泪一边道:“不知儿子是哪里犯了父亲的忌讳,惹得父亲骗我过来,又绳索加身?父亲只消说了,儿子必然立刻就改,绝不会惹父亲生气的。”
就算是死,也得让他当个明白鬼吧?
贾敬冷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你亲老子耍心眼?你这套卖惨手段对我没用!”
“逼急了我,上一道书去,你这爵位自有蓉哥儿袭!就算蓉哥儿袭不得,还有蔷哥儿等着!我宁可把宁府与了外人,也总好过给你这抄家灭族的种子!”
贾珍被贾敬的话吓得心里发突。
他这爵位本就是父亲让给他的。
若老爷说他不孝顺,想让孙子降等袭爵,朝廷自是肯的。
国朝最重孝道,若贾敬一气之下真这么干了,他贾珍可就一无所有了。
而且他来玄真观的时候很是匆忙,根本没带多少亲信,府里的印鉴却一直都在父亲手里……
贾珍此时的惶恐可比他听到贾敬命悬一线时强烈多了。
他也不管自己还被绑着了,只是一味地给贾敬磕头请罪。
贾敬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既然认罪,那你且说说,你到底有什么罪?”
贾珍根本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可是贾敬问他,他不得不答,因此只避重就轻地道:“儿子平日在京中看守家业,偶有纨绔浪荡行径,或是儿子的过错。只是抄家灭族的大错,儿子又怎么敢犯呢?”
“你当真不敢吗?”
“真不敢,真不敢!儿子敢以性命起誓,如有违誓,天打五雷,不得好死……”
贾敬见贾珍如此懵懂无知,心火更盛。
他走到贾珍面前,怒斥道:“那秦氏呢?你相中的好儿媳妇!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他当然知道秦氏女的真实身份了,对方可是西宁郡王最宠爱的私生女!
若不是身份上有些麻烦,这样的好女孩子,哪里轮得到贾蓉?
西宁王府的长史都和他说了,他家姑娘一嫁过来,王爷就会给他安排部里的肥缺。
到时候大捞特捞,赚个几十万银子绝对不成问题。
贾珍对此十分眼热。
为了这样的好差事,舍了儿子的婚事又有什么?
而且那长史还说,秦氏虽被养在小官之家,礼仪规矩却是太妃身边的嬷嬷亲自教导的,相貌更是尽态极妍,配蓉哥儿分明绰绰有余!
这样的好婚事,老爷就算知道了,也该夸他办事妥当才对。
为何这般横眉冷对,还把他绑了起来?
贾珍极力辩驳,贾敬却越听越愤怒。
这个混账行子,竟然被郡王府上下玩弄的团团转。
偏生他还这般洋洋自得,不知所谓!
贾敬被贾珍气得踹了他一记窝心脚,又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力气很大,一巴掌下去,竟让贾珍耳边嗡鸣,嘴角也渗出了血迹。
贾珍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心里委屈极了。
自从父亲上山玄修后,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挨打了。
“你这个蠢货,你还有脸委屈?靳家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让把儿子卖了?”
“若那女子真的有那么好,你怎么不把尤氏休了,自己把人娶回来?是你看不上‘私生女’的瑕疵,还是人家看不上你这个老帮菜?”
贾珍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全被贾敬说中了。
可他惯来无耻,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利用儿子的事感到脸红。
他甚至还好意思对贾敬信誓旦旦地保证呢:“儿子绝没有这样的心思!苍天可鉴,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蓉哥儿的前程!而且儿子绝不会无故休妻……”
贾敬嘲讽地看着他:“真的不会吗?珍哥儿,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爹还了解你了。你娶尤氏,真的是因为尤氏贤淑吗?还不是看她好拿捏?哼,什么为了蓉哥儿好,你明明就是要卖儿子。”
贾珍脸涨得通红,刚要狡辩,却听贾敬道:“但是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你当我是因为这些骂你吗?”
“我骂你,是骂你这个蠢货居然和西宁王府勾勾搭搭!”
“我离开前,跟没跟你说过我们贾家能留到现在,靠得是你祖父与叔祖父救驾的功劳;跟没跟你说过让你小心谨慎,不要掺和到那些要命的事情里头去!”
“你知不知道西宁王府是要通过联姻拉你上船,日后拿捏着贾家的把柄,自然能来抢贾家所剩无几的东西!”
“你还对人家许诺给你的前程念念不忘?且不说西宁郡王愿不愿意给你高位,就算他给你了又能怎么样?你到底晓不晓得什么才是立家的根本?”
“可儿子不想这样潦草度日了!郡王也不能只靠一个女子就拴牢我们贾家!我若不愿意,就算把这女子娶进门,他又能拿我怎么样?京中联姻的人数不胜数,难道家家都站队结党了吗?”
“贾珍!是我想潦草度日,想来玄真观避世吗?是皇帝他厌恶我这个义忠旧人!”
听到父亲悲怒交加的话,贾珍脑中震荡不已。
他看向贾敬,只见记忆里意气风发的父亲,如今鬓边已经长满了白发……
而贾敬看贾珍这副痴相,语气也愈发苍凉了:“为了保全宁国府,你祖父走后,我就主动来京郊宫观隐居,却没想你长成了这副样子。说句心里话,你是草包也好,纨绔也罢,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无话可说。”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没有金刚钻却揽瓷器活,惹下抄家灭族的祸事。”
贾敬走到贾珍身侧,蹲下身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贾珍耳边道:“你知道那女子是谁的女儿吗?如果我没猜错,她合该是义忠亲王与娼家的私生女。”
“你知道皇帝是怎么对待义忠旧部的吗?咱们家这样被皇帝默许投效东宫的勋贵已经算是下场最好的了,那些自己投靠过去附其骥尾的文武死得死,流得流,没有一个能安享太平。”
“咱们家好不容易摘掉了东宫属臣的标签,为了这个,你祖父和叔祖父付出了多少,我又牺牲了多少!可你这混账却要自己凑过去,娶秦氏进门。孽障,我问你,若西宁郡王以秦氏身份要挟你站队,你又该怎么办?!”
贾珍顺着贾敬的话想下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若真如父亲所说,西平郡王完全可以借此拿捏贾家。
还有义忠郡王。
若是义忠郡王生了野望,蓉哥儿又娶了义忠郡王的妹妹,他们宁府就真的摘不出去了。
到了那时候,谁还相信他们宁府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父亲,义忠郡王真的……真的一分希望也没有吗?”
贾敬被他这个愚蠢的问题气笑了,他冷哼一声,直接抄起了一旁的棍子打将起来。
直到把贾珍打得快没了半条命,贾敬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珍哥儿,你若是还想活着,就把爵位让给蓉哥儿,老老实实地跟着爹一起出家。”
“若是不肯,爹也不是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送你去见你祖父和叔祖父。”
他看着父亲:“您不能,您不能!”
贾敬却道:“你是老子,蓉儿是儿子, 所以你可以问都不问他一下就决定他的未来;如今我是老子,你是儿子, 我就不能这么做吗?”
“别傻了, 珍儿, 玄真观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逃不了。”
“乖乖写下让爵的表文,你还能少吃些苦头。”
贾珍面色灰败地看着神色淡漠的父亲, 无力地点了点头。
从前他只听说过西府的政叔心狠, 逼死了儿子, 却没想到他父亲也是这样狠心的角色。
父亲能拿下他,就不会放过来升他们, 想来是没人能来救他了。
若他冥顽不灵, 父亲真把他弄死了, 惊马、坠水,全都是现成的理由。
谁能想到贾敬会无缘无故地杀死亲生儿子呢?
蓉哥儿惯来是个没良心的,若是能提前袭爵,只怕会欢喜疯了。
尤氏与他感情平平,又生性胆小, 大抵也不会追究他的死因。
若是蓉哥儿愿意给尤氏养老送终,只怕尤氏都不会为他的死哭上一哭哩。
想到这些, 贾珍除了答应贾敬外,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贾珍的右手被贾敬解开——其他地方的绳子却是不能解的, 若是让他跑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贾珍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让爵表文, 上面无非是想要侍奉在父亲左右玄修,因此让爵云云。
贾敬见了,哂笑了一声,他这儿子倒是把自己写成了个孝子呢。
他虽然觉得可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在表文上用了印,又将之珍重地放到了盒子里。
正要叫人来把贾珍带走关起来,就听见那个叫竹石的小厮在门外道:“敬大老爷,珍大奶奶给您请的太医到了。”
贾珍的眼珠子转了转,他突然后悔自己屈服得这么快了。
他怎么忘了太医这一茬!
太医来了,父亲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形迹,说不定会给他松绑呢?
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太医到哪儿了?”
竹石道:“小的们知道大老爷这边的事还没办完,抬轿子的时候特意绕了远路,眼下太医老爷还没到呢。”
贾珍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浇灭了。
贾敬也看到了贾珍脸色的变化。
他心里冷哼一声,这混账竟然还没彻底死心吗?
“你们进来,送你们珍大爷去厢房。”
竹石听了,立刻带着人进来,按照贾敬的吩咐押着挣扎不休且骂骂咧咧的贾珍离开了。
他们是贾璋的人,不是东府的人,和贾珍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这些,纵然贾珍对他们百般威胁,他们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竹石甚至把贾珍身上的绳子又捆紧了一些,才把人扔进了东厢房。
在东厢房大门落锁后,竹石几人才松了口气。
珍大爷被捉起来了,来升几人也都被绑起来了。
他们总算是把三爷和东府敬大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了。
在贾珍被关押起来后,尤氏请来玄真观的太医乘轿抵达了真宫。
来者正是荣府常年供奉的太医王君效,因他年纪大了,到玄真观后被人请上轿子也没生出什么疑窦,只下轿时道:“贵府敬大老爷修道的地方可真够远的,竟坐了这么久的车。”
随侍在一旁的苏佐笑道:“辛苦太医老爷了,不过这山高水远之地,才正是适合清净玄修的所在呢!”
王君效听了,只觉这长随是个妙人。
但他这时候心里着急,也无心和苏佐闲话。
宁国府大奶奶派来的人把贾敬就要不好了,王君效也担心自己还没见到病人,病人就没了,
走进贾敬卧房,王君效就见到贾敬面如金纸、神情恹恹,俨然是病了。
可是这人虽然看起来病了,却也不像是要没了的架势啊?
许是宁府的人关心则乱,跟他传错话了吧?
他过去给贾敬把脉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贾敬除了肝火旺些,还有些风寒外,并没什么大毛病。
贾敬咳了两声,对王君效道:“烦扰世叔走这一趟,其实我也没什么大毛病。昨儿晚上我还说了,不许回去和珍哥儿他们说起我病了,可底下人偏不听我的。”
“也不知道他们回去后胡吣了什么,竟让珍哥儿夫妻把你请来了,我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王君效听他这么说,忙劝道:“世侄说甚外道话?咱们也是几辈子的老亲了,贵府大爷、大奶奶着急请我来,也是他们的孝心,万望你不要怪他们才是。”
言罢,给贾敬开了药方,又和他探讨了一会儿黄老养生之道,这才回京去了。
王君效被贾敬的人送走了,新过来的人同样被贾敬扣了下来,贾珍也彻底失去了得救的希望。
贾敬也不理他,只让竹石等人伺候贾珍的一日三餐,还不许给贾珍松绑。
在贾蓉正式袭爵、一切尘埃落定前,贾敬是不会把贾珍放出来的。
翌日晨光熹微时,一辆极朴素的马车停在荣国府门口。
在道童的搀扶下,贾敬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一下车,接到玄真观来信后就等在外头的贾璋和贾蓉就迎了上去,给他行礼。
贾敬让他们起来,问贾璋道:“和你们老太太说这件事了吗?”
贾璋轻轻地点了点头。
刚从玄真观回来时,贾璋担心走漏风声,并没跟祖母提及此事。
昨日贾珍上山步入贾敬之局,贾璋再无任何疑虑,当天晚上就去荣庆堂把这件事和贾母说了。
根据他的推断,贾珍大概率是要被敬大伯扣在玄真观的。
这也就意味着,宁府的事还需要老祖母帮忙。
毕竟贾敬他身份敏感,还要回山上看守贾珍,就算回京,也不能在京中停留太长时间。
别的不提,只说给贾蓉找媳妇的事情,最后大抵还是要由贾母操办。
贾母听到贾璋的禀告后,又是生气,又是心惊。
气是气贾珍明明拜托她帮贾蓉聘娶新妇,却又信不过她,自作主张,跑去和西宁王府勾缠。
惊是惊秦氏女的身份。
西宁太妃那老虔婆居然敢骗她,把废太子与娼家的私生女说做西宁郡王的外室女,其居心当真可诛!
贾母心里一阵后怕,直到听贾璋说他是怎样发觉不对,怎样去玄真观找他大伯;伯侄两人又是怎样定计,怎样哄贾珍上山后才松了口气。
“多亏我家璋哥儿警醒聪慧,你大伯做事也万分果断。”
贾母双手合十念佛道:“这都是佛祖保佑贾门,等这件事过去后,祖母定要去皇觉寺上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所以贾母是知道所有事情的,她还知道贾敬今天会从玄真观回京……
贾璋和贾蓉叔侄二人簇拥着贾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空荡荡的荣庆堂——伺候的人自然是早都被贾母屏退了。
贾母坐在屋内,只见贾蓉掀开帘子,然后璋哥儿带着一个身穿鸦青色斗篷,头戴同色软巾兜的中年男子走近给她行礼。
是东府的敬儿。
这孩子这些年在山上修道,模样却没大变,只鬓边横生白发,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看着要比同龄人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