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非这样不可。
“我……”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春杏赶到庄内,急声道:“少爷,不好了,少夫人腕疾犯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怎么会?”奚琴错愕不已。
他这些日子夜夜为她上药,亲眼看着她的腕伤一点一点好起来。
“少夫人不听奴婢的劝,这两日总也写信。”春杏道,“连着落了两日的雨,少爷您是知道的,雨天湿气重,少夫人那手腕,这种天气根本碰不得笔,写一笔都疼,莫要说接连不断地写。”
落雨?下雨了吗?
奚琴四下看去,原本干燥的地面忽然变得湿漉漉的,显然是春雨方歇。
还有……他只在庄夭夭的庄子上留了一会儿,为何转眼两日便过去了?
奚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很快备了马车,回到府上。
院中的老槐绿意已深,阿织独自坐在房中。
房门是敞着的,奚琴走进去,张了张口:“念念,我……”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信函上,骤然一凝。
信函上写着“和离”二字。
阿织没说话,拿过信函,递给他。
她用的是左手,右手低低地垂在身侧,手腕拢在袖口里,他看不清,只是瞧这样子,大概是抬不起来了。
奚琴的眸中露出未敢相信的伤色:“你要同我和离?”
阿织垂着眸,并不看他:“这也是你的打算,不是吗?”
“不是,我从未想过与你……”
奚琴想要解释的,可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忆起三日时限,转眼两日已逝,今日是最后一日。
或许春来得晚些,留给他的时间多一些,他能想出别的法子,而今一切迫在眉睫,他必须按照庄夭夭的提议去做。
但他还是问:“念念,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不等阿织回答,他唤来春杏:“这两日少夫人可有出去过?”
春杏怯怯地望了阿织一眼,实话说道:“有,两日前,少夫人去了县衙,可能是没见到少爷您,之后夫人去了城外驻地,不过……不过天还没黑,少夫人就从驻地回来了,没耽搁太久。”
“你去了城外驻地?”奚琴盯着阿织,“军中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能说什么?”阿织淡淡反问,“驻军知道我腕伤未愈,劝我莫要进营地,我只能回家。”
是,他在那里安插了人,言明只要念念过去,务必拦着。
再者,驻军如果多嘴,他的人早就告诉他了,何须等到今日。
她什么都不知道,那她要和离,是因为庄夭夭吗?
也是,她是一个重诺的人,亲近之人的每一句话于她重逾千金,他若背信弃义,她定会干净放手。
“你是气我把表妹带回山南?”奚琴轻声道,“城西那所庄子,是夭夭吩咐管家置的,我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两日,我的确彻夜未回,但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问,“你可信我?”
阿织没有回答。
她看着奚琴,只说:“夫妻一场,缘分来之不易,你我一同长大,相伴更是难得,今日走到陌路,好聚好散。”
她再次拿起和离书,递给奚琴,“你是县官,到衙门为我改回原来的户籍,应该很容易。”
奚琴沉默许久,伸出手,接过和离书。
书信到手的一瞬间,忽听一声锣响。
周遭物换星移,天一下就暗了,只是闭眼睁眼的工夫,奚琴发现自己已在城西庄上,身上换了红衣吉服。
庄外传来隐隐议论声,他侧耳听去。
有人说:“嫁新郎,怎么又要嫁新郎?”
“三年了,这是第几次嫁新郎了?”
但很快,这些声音就淡去了,管家进了屋,掩上屋门,对奚琴道:“少爷,时辰快到了,快上轿吧。”
奚琴坐着没动。
管家又道:“少爷,只要上了轿,乘轿在山南城里走一遭,京中的阁老听说了这事,少夫人就有救了。”
奚琴听了这话,“嗯”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庄。
他穿着一身红衣,眼底如染桃花,泛着微澜,俊美到几乎妖异,饶是隔着鬼路天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见到这样的新郎,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奚琴沉默地上了轿,管家为他落了帘,一旁的礼生长声唱道:“起——轿——”
喜轿被抬起,颠簸之中,忽然有一个东西从奚琴的袖口里落了出来。
那是一只状似鱼形的锁,尾端还掀起了几滴浮浪。
这只锁本来本来以灵气附在他袖中的须弥囊中,而今锁中灵气有变,自然跌落出来。
奚琴看着这只锁,觉得非常熟悉。
识海中被打了一道很深的印记,隐约告诉他,这只锁里锁着誓言。
守誓的时候,鱼鳞上的铭文会亮,鱼儿吃饱了,便会泛出淡淡光华,如果有人违誓,这只鱼便会像眼下这样,黯淡失色,失去附着在须弥囊中的灵力。
奚琴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违誓,他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全部。
那么,是谁违誓了?
奚琴困惑地抬起手,覆在锁誓鱼上。
其实他并不记得这个动作的意义,或许是鱼肚里锁着他的誓言,鱼身于是与他的灵力有了感应,他的掌心终于氤氲出稀薄的灵气,借着这一点灵气,奚琴忽然感应到鱼肚里的誓言有三个。
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放了两个誓言进去,这多出来的一个誓言,是谁的?
是当初赠他鱼的人吗?
她是谁?
是她,但又好像不是她。
她……违誓了吗?
记忆混淆不清,渗透怨气漩涡的片许真实如同浪潮惊袭而来,奚琴混乱极了,只能依凭直觉行事,直觉告诉他,念念出事了。
下一刻,他掌心稀薄的灵气凝成一道灵诀打了出去,径自逼停轿子。
他一步跨出喜轿,不顾周遭人惊愕的目光,问管家:“她人呢?”
管家惊惧道:“少爷,您、您怎么停轿了?送嫁这一条路,可不能……”
奚琴管不了这么多了,转身就走,不知是不是有了些许灵力傍身,他脚程很快,顷刻就回到了梅宅。
宅子已经人去屋空,奚琴怔了片刻,往内院寻去。
阿织不在,只有春杏一人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看到奚琴,她愣道:“少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奚琴问:“念念呢?”
春杏听了这话,一下子哽咽出声:“少爷,您走了以后,家里忽然来了好多官差,把少夫人带走了。”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封信,“少夫人什么都没说,只让奴婢三日后,把信一封送去驿站,一封交给少爷您……”
送去驿站的信,是给京中定远侯的,生死攸关,奚琴想也不想,径自拆开——
“……京中状纸已下,草民仍信父兄无罪,父兄戍守边关数载,与关外蛮贼乃死敌,何来叛国?而今君要民死,民虽死,不能受其冤,还望军侯待晚辈身后,彻查其中内情……”
另一封信是给奚琴的,抬头一行写着“兄长”。
“……去岁染恙,这一病后,忘却了许多事,诸多过往已不记得,但兄长待我真意,我感知在心。兄长半载奔波,为洛家一案操劳尽心,宣都山南迢迢千里,霜尘不歇,我看在眼里。君有君意,非你我能够左右,兄长不必强求……夫妻一场,从无误会分毫,只是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奚琴怔怔地看着这封信。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也是,她这样聪慧,许多话,何须旁人直白相告?
她是守将之女,自幼在兵营长大,那日她去了驻地,昔日亲近的将守无一不对她避而远之,她只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奚琴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
“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不知怎么,看到这句话,奚琴的心中莫名钝痛,他的手倏然握紧,锁誓鱼黯淡无光的鱼鳞寸寸刻入他的掌心。
混淆不清的记忆终于盖过漩涡里的庞大怨气与幻象,过往的浪潮掀起惊涛,一瞬之间沃日千里——
“这只锁可以锁几个誓言?”
“卖货郎说是三个。”
“那只立一个多浪费,要不我再立一个。”
“像仙子这样,把别人的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我想告诉仙子……从今以后,绝不让仙子在我这里吃亏。”
锁誓鱼里锁着他的两个誓言,一个是他许下的约法三章,一个是他那时的真意相赠。
至于鱼肚子里,多出来那一个誓言——
奚琴抬起手,覆在鱼身上,这种玉轮集淘来的小玩意儿,连灵宝都谈不上,不够精巧,瞒不过他这样的修士。
鱼身里,很快传来另一个誓言。
这个誓立在锁誓鱼相赠之前,立誓人是阿织——
“……自此,愿以本心立誓,今后与奚寒尽同行,相扶相持,彼此信任,不欺瞒对方,遇到危险,绝不相互怀疑,共同面对……”
这是她的约法三章。
是了,约法三章是他们彼此的协定,她既然把这只鱼给他,锁住他的誓言,那么她在相赠之前,一定会锁下自己的誓言。
这就是他心仪的仙子啊。
就像即便在幻境中,她也会忍着腕疾,一笔一划写下“不必相候”。
他的仙子,只会以真意待人。
“仙子”二字涌入脑海,回忆冲破幻象闸门,如同泄洪一般,彻底覆盖过漩涡中的怨气,侵袭而来。
奚琴彻底想起来了,他不是山南城的梅县令,他是仙门景宁的奚寒尽。
他们来山南,是来寻找溯荒碎片的。
而今他和他的仙子入了这“嫁新郎”的怨气涡,今夜鬼路大开,他分明是被嫁的新郎,却没有看到通往结界的鬼路。
那么谁去赴险?
谁去了鬼路呢?
奚琴心念一动,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梅宅外。
送亲的队伍诡异地跟回来了,喜轿就停在宅门口,管家还是那句话,“少爷,时辰到了,快上轿吧——”
奚琴最后一次问:“她人呢?”
然而他已经没耐心等待回答了,他挥袖一拂,庞然的灵气席卷中夜长街,停留的鬼轿、送亲的轿夫、管家,包括春杏在这磅礴的灵气中化成丝丝灰黑的怨气,惊叫着就要散去。
奚琴勾手一捞,扼住一只怨气的脖颈,音线冷得不容置疑:“带路。”
一群官差鱼贯而入,为首的两人将一副枷项套在阿织脖子上。
京官念完一纸问罪书,见阿织神色如常,笑道:“看这样子, 你已经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了, 也好, 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口舌,走吧。”
送押的行队有数十人, 个个披坚执锐, 春杏眼睁睁看着阿织被带走, 追出来拦截道:“你们是谁,为何要带走少夫人,你们可知道, 我们少爷乃山南城的县官大——”
不等她把话说完, 一名官差把她攘到路边。
阿织回头看春杏一眼, 摇了摇头,她的目光随后移向梅宅,最后看了这所宅邸一眼。
那封和离书,还有留给兄长的那封信, 大概是她最后所能给的全部了。
她其实知道, 这年余时日,兄长往来奔波, 甚至不惜求到京中庄阁老的府中,都是为了她父兄通敌的案子。
但京中昏君听信谗言, 所下的圣命又岂容更改?
关外将士百战死,总得牺牲一些人来平息民愤。
所以她骗了他,让他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误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肯放下身段,“嫁”给庄夭夭,迫得京中的庄阁老出手相助,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原来偶尔欺瞒身边人,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今夜他与庄夭夭成亲分身无暇,便不会知道她在同一时间被押送赴京了。
“欺瞒”这个念头一生,阿织忽然听到清脆的断裂声,一支断成两半的铜匙落在枷项上。
这支铜匙被一根红绳拴着,她一直贴身佩戴,她依稀记得铜匙很重要,里头似乎锁着誓言。
而今她欺瞒了对方,算是违誓,所以铜匙断了。
可是,阿织想不起来是对谁立誓的了。
兄长吗?
是他,但……好像又不全是。
这一点真实穿过漩涡中的怨气渗透进阿织的识海,在浩瀚的幻象里破开了一道很小的闸口,阿织忽然听到心中传来一声剑鸣。
剑鸣铿铮凛然,激荡在灵海。
剑意问心?
阿织蓦地找回片许属于她自己的记忆,那是在很久之前,一个身着青袍的剑尊站在云海山巅,对她道:“世间剑法四式,第一式‘分芒’小阿织已经学得很好,今日为师该教你第二式,‘问心’剑意了。”
所谓剑意问心,便是把平生所领悟之剑道,收束成一道极细的微芒,覆于剑上,它便有穿天断海之威;存于心底,它便会叩问平生之意,窥破诸般幻象。
阿织的识海被这样一道她提前存入的剑意叩问着,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她一忽儿困惑自己该是洛家之女,从来用戟,何日心中有了剑意?一忽儿,她又看见零碎记忆里,那个穿着青袍的剑尊,剑鸣震荡于耳,她不禁嗫嚅出声:“……师父?”
虽然未能完全清醒,阿织本能地警觉起来。
她抬目看向前方,不知觉间,她已走了很远,梅宅与山南城早就不见了,她行在荒郊,后遭荒芜得不似人间。
阿织骤然顿住步子。
前头引路的官差斥道:“磨蹭什么呢?!”
“怎么了?”
这时,四野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
长路的尽头泛着青烟,烟雾中,先是出现了一双踩着木屐的赤足,尔后一个女子的身影才渐渐显现,她的裙裾在尾端开叉,露出洁白的小腿,披帛也褪到了肩头,云鬓松松盘着,配上眼尾幽微的泪痣,实在有些风尘,半点不像大家闺秀。
然而这些官差见她这幅模样,并不觉得奇怪,为首的京官还迎上去问:“庄大小姐怎么来了?”
“你们押送的这个人,她是我的嫂嫂,我来送送她,不成么?”
庄夭夭红唇微翘,“是不是坏了你们的规矩?”
“怎么会?一个死囚罢了,庄大小姐愿意送她,那是她的福分。”京官道,“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死囚忽然不动了。”
庄夭夭听了这话,看向阿织,她眨眨眼:“你走不动了么?是不是累了?”
“不如……”她吐气如兰,唇色鲜红欲滴,“我来为你开一条近路吧?”
庄夭夭的手比她的脸还要白,纤纤五指在半空绕了绕,她的掌心出现了一个扁短的,方形空心的,玉管一样的事物。
这只玉管纷纷古拙无光,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亵渎的气息。
庄夭夭“嘻嘻”一笑,将玉管往空中一抛,玉管周围扩散出层层波纹,四野的路径一下子变了,数步开外,出现了一个凶雾缭绕的漩涡,里头传来尸山血海的气息——被封在当年的结界!
原来这只玉管,竟是用来开路的。
它可以拓开一条通路,引着人从真实的人间,穿过怨气漩涡,最后走向被封禁了时间的结界中。
庄夭夭看着被行队押送的阿织,忍不住笑了。
三年来,每一个嫁新郎的夜,她都会开这样一条通路,让新郎官坐在轿子里,被抬入她当年葬身的结界中,谁让天下男人都是负心汉呢?
她恨极了负心汉,她觉得他们不该活。
本来,她不想害人的,谁让那几个修士非要招惹她呢?
她这只鬼,没什么旁的本事,生前会蛊惑人,死后重操旧业,也只会蛊惑人。她为这些招惹她的修士设了一个局,把他们拽进她的怨气涡里,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家中有妻,外间养着娇花的负心郎,就像当初的梅松照一样,而她自己,就是那只外头的娇花。
这些修士入了道,自诩半仙,可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还不是禁不住女鬼诱惑,被一抬喜轿抬去了漩涡中心。
漩涡中心是三年前的结界,并非这世间之地,去了那里,魂留身不留,任凭你修为再高,再厉害,待得久了,都会魂身分离。
听说魂身分离很疼的,不过,那都是这些负心汉应有的报应。
今次却很有意思,进入怨气涡的这个奚家公子俊俏极了,单看模样,该是天底下顶顶风流的人物,可他的心却这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她于是有点羡慕他的心上人。
正因为这点羡慕,庄夭夭一时间起了玩心,她下场不好,死得很惨,这些修士平白无故来招惹她,她凭什么要让他们有好下场?
他不是喜欢那个仙子吗,他们之间羁绊这么深,她既无法蛊惑他,逼迫他移情,那么生离死别,不一样是拆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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