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问虞听完,眉头微蹙,问道:“照你说,谢家便是苦主,为何要同我说?”毕竟章问虞是养在皇后膝下,便是如同亲女。
谢道疏静默了片刻,神色逐渐郑重:“臣知帝姬是心明之人,既如此,臣便不绕弯
子,将此事坦然告知帝姬,便是臣猜皇后不是始作俑者,皇后娘娘一向心慈,宽宥后宫,严以修身,怎么做下这般错事,臣这回便是想请帝姬同臣一道回京,彻查此事,还朗朗乾坤。”
章问虞未应,只看着眼前之人。
方才所言,她只字不信,她也不信谢家如此好心,往深了想,若是谢家这位表面苦主暗中策划,皇后本就无子,依靠的是宫内外皆知的美名和德行,那这回的罪名足够让她失去皇后之位,谢贵妃头上再也无人压制,说不定还能得继后之位,谢家又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道这不是谢家想要的?
得利者皆可疑之,甚至这群进谏的百官有多少是谢家授意都尚未可知。
“臣虽出身谢家,可人生在世,岂能一直为家族所绊,臣所言皆真,此番邀帝姬同行,无别心思,只为了查清这事。”
谢道疏并未回避,而是望着章问虞的眼眸,语气平静。
不远处的江愁余并不能听清什么,只见谢道疏说完,章问虞的神情明显凝重不少。
很快,她回头,放下药箱,对孟别湘说道:“这些日子幸亏有孟娘子照顾,只是京中有事,我需赶回,便向孟娘子告辞。”
落后几步的谢道疏则作揖道:“来此已有些日子,谢某也该回京禀报窠林城情状,也一同告辞。”
孟别湘没想到如此突然,纵然心中有些担忧,却没有开口细问,只颔首说道:“那我让魏促将军送你们出城。”
江愁余亦道:“多加小心。”心中在想过会儿问一下龙傲天,京中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原著里也没有提过啊,又想到崩坏到无处修补的剧情线。
而章问虞转面,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似有千言万语,然而最后化为一句道:“江姐姐,我在京城等你。”
回去路上,江愁余忽然想到,算上章问虞,已经有三人在京城等自己。
虽然京城理应是自己戏份终结之处,不过感觉还是略微诡异。
而且算算日子,这月已经是始安三十六年十月,基本上已经算作是倒计时了。
想到这,江愁余心口就好像突然被揪住,怎么也不好受。
她慢吞吞抬眸看了眼旁边的男人,他正巧也在看她,过于深邃漆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能洞穿自身想法。
“你在想什么?”江愁余抢先一步问道。
胥衡轻笑一声:“我寻思我改了名姓。”
“?”爱卿何出此言。
他眉眼松散,低沉的声音响起:“若非如此,怎会她走时你眼眶红成一片,我走时你眼眸不抬。”随即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叹息。
江愁余:“……”老天爷,收了这个醋精好吗?莫要让他为祸人间、蛊惑人心。
不过心中的离别愁绪消减了些,因为她想到了个地狱笑话。
生离算什么,说不准她还是第一个死别。
想着这些,旁边的人顿住脚步,江愁余回神转头看去,颇为疑惑。
“我想了想,这回便算了,下回我先走,你也要这般。”胥衡蹙眉,显然还是在意此事。
江愁余那种怪怪的感觉又突然冒上来,不过面对自家男朋友的无理取闹,她还是拿出了耐心,牵扯嘴角往上提:“你过来。”
胥衡没动,而是目光在两人身后停了停。
一道急匆匆赶来的人影已至近前,江愁余认了出来,那是谭家宅院的药童。
“江娘子,寇大夫让我同你说,那人醒了!”
药童来不及缓气,便放声高喊。
江愁余惊诧,李方居然醒了?那胥家的真相便可知晓。
“走。”胥衡一愣,随后便抓住江愁余的手,轻身点地,朝谭家宅院赶去。
一刻钟前。
谭家宅院中能起身的病者大多都去前街药棚领汤药,重症者亦有衙役喂药,然则药童没有疲怠,他照例端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凑到榻前,榻上的人直挺挺地躺着,那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下去,只有胸口那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起伏,显出一丝活人气,药童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沿着他干裂的嘴唇缝隙慢慢喂进去,褐色的药汁在他唇边蜿蜒,又洇湿了垫在下巴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
就在他准备喂第二勺时,眼角的余光凑巧落在那只搁在薄被外的手上。
那枯瘦如柴的食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猛地扯动。
药童的手一抖,药碗里的汤药差点泼出来,心口咚咚地擂鼓,怕是眼前幻影,干脆死死盯着那手。
没想到,动了!又动了!这一次,不只是食指,整个手掌都极其缓慢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寇师父!”药童不敢离开,声音尖利,似乎要让这宅里的人都听见,“寇师父!动了!榻上的人他动了!”
寇伯正埋头在一堆晒干的药草里分拣,闻声猛地抬头,瞬间爆出惊愕的光,他丢下手里一把干叶,疾步进到屋内,两步至榻前,立刻搭上李方的脉搏。
指腹下的脉象,不再是前几日那死水般的沉滞,微弱中有着一丝活水般的颤动,然则寇伯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声音急促,“针!快!”
药童连忙手忙脚乱地捧过针匣。寇伯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手如同老树般稳立,对着李方头顶的百会穴,又快又准地刺了下去。紧接着是神庭、印堂、人中……一根根银针随着稳且迅捷的动作,寇伯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沉重起来。
而李方的喉咙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
嗬嗬——
如同破了洞的鼙鼓,用尽全身力气只能换得一丝呼吸,同时他凹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凸出来的肋骨勉强裹着外边的血皮。
寇伯拈着最后一根针的手,悬停在李方心口上方寸许,竟第一次微微颤抖起来,他盯着李方灰败脸上扭曲的挣扎,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
“快!”寇伯声音陡然拔高,那只悬着的手猛地指向门外,“快去请江娘子!要快!”
听见吩咐,药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门口,他虽然不知晓为何寇师父如此惊慌,但他必须赶紧找到江娘子。
等到江愁余和胥衡赶到宅院时,寇伯瘫软在地,一脸不可置信,听见动静,他转首看着赶来的两人,语气艰涩:“属下没想到,这人体内还有毒。”
江愁余心中一咯噔,猛地看向李方。
榻上的人胸膛起伏不定,一下高一下低,眼皮之下的眼珠在疯狂左右晃动,却迟迟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胥衡率先开口,语调听不出情绪。
寇伯缓了口气说道:“禀报少将军,这两日一直在给此人喂解瘟的汤药,从脉象上看,他的脉搏亦有所振起,但……”
他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仍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晰而快速地交代:“属下该死!先前只顾着解瘟,虽也有例行诊脉,却未能及时察觉此人体内更深的异状。”
“方才属下以金针刺穴,探得其脉搏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属下反复验证后,才觉他体内深藏其毒,此毒无色无味,依附于气血运行之中,以至深入骨髓。”
“何时中的毒?”胥衡声音骤然变冷。
寇伯继续道:“属下推断中毒时日不会超过半月。此毒阴险刁钻,初期诊脉极难探出,若不是方才此人内腑震荡,恐怕还要之后才能知晓。”
“寇伯,可有解法?”江愁余扯了扯胥衡的衣角以作安抚,接着问道:“此人可还能醒来?”
“属下无能,尚未有解法,还需细细辨明毒源,不过方才我亦施针,想来即可便会醒来。”寇伯喉结滚动,迟迟不敢抬眼。
话音落下,榻上那垂死的躯体骤然自发弹起,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寇伯起身扶住他,又从针匣中取了三针,缓缓推入穴道。
李方那双紧闭的眼眸猛地撑开,眼白里血丝虬结,眼珠凸得几乎要裂
眶而出,里面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胥衡的脸上。
“嗬——!”一声凄厉到变形的短促嘶鸣从他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枯槁的脖子拼命向上梗起,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蚯蚓般暴凸扭动,沾满药渍和涎水的嘴唇剧烈地翕张着。
胥衡没有耽误,两步上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问出心中疑惑:“始安三十五年初春,京城城东南巷平边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愁余注意到,胥衡提到这一时间段时,李方的瞳孔倏地一缩,似乎眼前出现了极为骇人的事。
但他没有继续发出声响。
“那日你瞧见了对不对?究竟是谁?他乃胥少将军,你若是坦然相告,他能保你以及寡母长嫂无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方。
李方痛苦的脸上闪过挣扎,他永远无法忘却那一夜的事情,或许是为了心中仅存的善心,又或是为了护了他半年的寡母,他下定决心:
“当…夜……”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
他嘴唇哆嗦着,拼尽全力,终于又挤出两个模糊、却如惊雷般的字眼:
“女…子……”
“什么女子?!”胥衡俯身凑近,语气急促,“什么模样?是她指使的吗?”
“嗬……嗬……”他的头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痛苦地左右扭动,每一次扭动都牵动着颈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更多的血沫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染红了枕边脏污的粗布。破碎的音节从他撕裂的气管里艰难地挤出,像钝刀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血沫:
“火……好……大的火……烧……烧……”
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倒映着记忆中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
“……玄……玄色…………”他断断续续,手指猛地指向虚空,指尖颤抖如风中残叶。
“……鹰……飞……飞……”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痛苦的呜咽。
那枯槁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破的纸鸢。就在那“飞”字破碎的尾音尚未散尽的刹那——
一大股浓稠、暗红、带着刺鼻铁锈腥气的血,猛地从李方大张的口中、鼻腔里狂喷而出!温热的血点溅上胥衡的脸颊,更多的鲜血瞬间将那粗布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
那双死死瞪着胥衡的眼睛,瞳孔里最后一点的亮光,在喷涌的鲜血中,骤然凝固,寇伯伸手诊脉,随即一滞,脸色惨白。
而面对李方的胥衡僵在半空。
医庐里死寂一片,只有外边的药炉上陶罐里残余的水,还在微弱地“噗噗”作响,单调得如同丧钟。
江愁余定定看着胥衡僵直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绷紧如铁,每一寸线条都透出被强行压抑的痛苦,无法动弹。
不知多久之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动作僵硬得,他没有再看李方的脸,闭上眼,脸孔血色全无。
他转过身,缓缓睁开眼,那双冷寂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轻顿片刻后,吩咐道:“禾安,马上去查飞鹰图案的势力。”
禾安应是,准备转身。
……玄色……飞鹰……
江愁余思及此,总觉得有些晃过的印象。
就像是不久前才见过一般。
到底是在哪一处呢?
她拍了拍头,离她最近的胥衡吩咐完,本就准备开口让江愁余先回去,见她忽然如此,伸出手抓住她的腕间,“可是头疼?”
语气虽然算不上柔和,却也好了一些。
江愁余实在想不起,睁开眼看向胥衡抓住自己的手,他的袖角同衣袖一般皆是玄色。
她呼吸骤然停住,猛地抬头。
想起来了,方才谢道疏身后的仆从明明穿着靛蓝衣裳,袖角却是玄色的,还用白线绣了图样,那时匆匆晃了一眼,大约能看出是飞禽。
若那飞禽真是鹰,那谢家岂不是是胥家灭门的凶手?
江愁余心中顿生这个念头,同时脑海中系统播报音提醒:
【恭喜宿主,调查胥家灭门惨案任务进度达到50%,剩余时间:三日。】
这算是变相肯定她的猜想吗
“你想到了什么?”江愁余的神情太过惊骇,胥衡反应过来问道。
转身的禾安亦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江愁余。
众人目光汇集,江愁余忍住油然而生的寒意,她看向胥衡,一字一句道:“是谢家,我方才看到谢道疏身边仆从袖角有鹰的图案。”
胥衡闻言,即刻看向禾安,后者会意:“属下立刻去查。”
如若是谢家,那谢道疏是否知情?江愁余忍不住往下想,那章问虞同他一道岂不是有危险?
而且他们已然启程,这时去追来得及吗
胥衡垂眸看她,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我去追,你就呆在城中。”
江愁余应下,开口说道:“你自管去,不必担忧我,还有……”
然而正是这时,只见一玄衣暗卫匆匆自外边赶来,还未进屋,便道:“少将军,北疆有人来报信。”
在他之后,一人冲到胥衡面前,单膝跪下:“在下乃是北疆绿林匪之首,千里奔赴只为请少将军支援。”
她抬起头,略显黝黑坚毅的脸上不见往日的模样:“北疆蛮族率兵偷袭,南西崖已破,局势危在旦夕。”
江愁余霎时大惊,居然是她
这女子正是黎文桐之妹——张朔雁。
她更没有想到,再见便带来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
张朔雁身上的皮甲几乎成了碎片,脸上沾满尘土,最刺目的是不知做了什么,她的指尖皮肉皆磨平,露出森森白骨,明明是十指连心的疼痛,她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一般,而是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受长孙先生吩咐,请少将军重回北疆。”
胥衡周身的气息骤然凝固,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朔雁,眉宇间沉色不减:“说清楚怎么回事。”
就在许久之前,胥衡同长孙玄带人还未赶到北疆时,尉迟饶坐在大帐之中,同亲信议事,面容憔悴难看,帐中亦是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只因北疆局势远超他们所预料。
北疆之外的蛮族以东胡族为首,另外还有不少势力自成一部落,可称得上一个乱字,然而十年前,东胡族狼主非荷征战诸多部落,只花费五年凭借麾下兵师打服各部落。
蛮族信奉巫神,更崇尚武力,非荷此举使得各部落认他为王,团结一心,将掠夺的目标投向南边的安国,然则非荷处理内乱之后,却因旧伤作古,可怜稚子年幼,难堪大任,于是众部落又推举族中最为力壮睿智之人为督国,便是被胥衡斩落马下的执哈何力。如今不知为何,又出了新的传言,说是东湖族又出了一位新狼主——雄才大略。
原先暗藏反心的部落首领一一猝亡,部落巫医甚至瞧不出缘由,人心惶惶之下,便称这位新狼主乃是巫神的血脉,受上天眷顾。在这般声名之下,颇为中立与势弱的部落于是朝着东胡族靠拢,东胡族的势力相较于执哈何力时期更为繁盛。
外有强敌,而北疆军中亦是人心起伏,朝中各派势力枝节在此处汇集,且不说蒋高瞻,便是谢派除却何瓯之外的剩余势力便让尉迟饶行事受掣肘,进退两难。
他今日召了亲信议事便是因着一件事,何瓯被捉拿回京,新官上任三把火
,军中底下的人瞧着形势,有固守旧井之人,亦有想挖口新井的心思活络者,其中一人便给尉迟饶递了个消息——何瓯任职期间,因着有谢家撑腰,自己又是个圆滑性子,军中风气不佳,抢功栽赃之事不少。
一名唤勾新知的小兵谨慎行事,从北疆细作口中得知翌日的行军计划,便将此消息报给上司卫献,军中及时调整防守,也算是大胜,没曾想卫献此人居然贪了此大功,对外便言是自己目光长远,深思熟虑之下派勾新知探得此重要情报,何瓯对卫献大加赞赏,因胥衡撤走之后,他急需在军中培养谢系一脉势力,即使知晓卫献能力平庸,此事也有蹊跷,何瓯还是略过,越发重用卫献。
而真正有功之人勾新知明面上忍下不语,实则也是暗中报复,他知晓这些高官皆是沆瀣一气,若是要干便要干个大的,何瓯偷卖军械一事便是他捅给蒋高瞻的。
然则谢家亦不是吃素的,平白吃了这么大亏,怎会不报复回来,细细追查之下便发现是勾新知做的手脚,于是也给他设了个局。
一日,军中时不时亦有探亲日,说白了,便是松乏的日子,勾新知受好友之邀去酒楼吃了酒,略有三分醉意后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军中,却撞上押运粮草的军需官,那夜究竟如何暂且不知,只晓得惊了马,军需官虽没伤着,却言由此耽误了差事,很是恼怒,便命人拿下勾新知,被眼前场景惊得酒醒过来的勾新知心中猜到自己是遭了局,愤然反抗,还伤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