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余叉腰,越说越有理:“你都不反思一下自己吗?每次神出鬼没就撞见这事,说明你克我!”
胥衡气笑:“那我现在走?成全你?”
江愁余:“……倒也不用。”
胥衡觉得眼前这人总算有些良心,就听见她下一秒道:“你可以同我一起去,听说合风馆都是一掷千金,我没这个财力。”
“……”这回无语的是湛玚,同时忍不住对胥衡生出些同情,甚至听墙角的心思都没了,他还是回去喝酒吧,让这两位祖宗吵去。
谁能料想到,喝的半梦半醒的公孙水真被他那一扯弄醒,晃着身子来到门口,胳膊搭在他肩上,说话迷糊:“妹妹呢?告诉她,我一定说到做到,后日一早我就来接她!”
湛玚:“……”这回额角真有些痛,正在拌嘴的两人听见动静同时转头,他面无表情果断甩锅:“是他非要来偷听,我劝过了,没用。”
这次算他欠公孙水一回。
两人的目光又移向旁边的公孙水。
公孙水听得断断续续,不知道黑锅已经在自己头上,眯着眼认了下人:“这不是胥少将军吗?你怎地回来了?我方才……”
“呃——”
回忆刚刚说的话,他一下子醒了,脸皮厚如他,也只得尴尬地笑笑,恨不得没有自己这张嘴。
于是,树干下又站了个公孙水,同江愁余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他低着头,语气谴责:“妹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有家室,怎能随意去此等腌臜之地!”
江愁余:“……”哈,乍一听如此掷地有声的质问,作为“腌臜之地”的常客,你不害臊吗??
胥衡的视线缓慢地扫过面前这两位,脸色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沉压,“江愁余。”他点名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子,直直看向往后藏的纤细身影。
江愁余的肩膀猛地一缩,白皙的脖颈下意识地梗了一下,随后又老实低下去。
“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江愁余的头垂得更低了,先是摇摇头,随后又小鸡琢米点点头:“我最多是有心思,还是受“奸人”引诱!”眼睛里写满了大人您要明鉴。
胥衡目光右移,落在中间一身风流的公孙水身上。
“公孙大人。”胥衡语气平淡无波,却让公孙水的膝盖骨没来由地一软。
“贞宁帝姬应当结束宫宴来寻你了。”胥衡的下巴朝外边抬了抬。
公孙水老实点头,嘴唇嗫嚅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喉结上下滚动:“我片刻便走。”其实他当下就想走,奈何身后的一双手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襟。
一幅别想走,我俩一起同归于尽的强忍表情。
最后,胥衡的目光回到门槛站着的身影上,他顿了顿,才道:“湛大人,身为兄长,当有其责,不可纵容她。”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江愁余:怎么又点我了?不公平,每个人只能点一回!
湛玚看向江愁余,短暂笑了:“年关时节,都是醉话,若是她想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胥衡喝了口茶,慢慢道:“京中多事之秋,合风馆中或有他国细作。”
闻言,湛玚瞬间转了语气,“……然则终究是女儿家,行事需谨慎,这段时日你便呆在小院。”
江愁余:“……”我和你们这群会变脸的人拼了!
被训的三个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胥衡瞧着他们模样,尤其是江愁披着大氅还冷得哆嗦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开口,“先用饭吧。”
江愁余松了口气,推着胥衡往前走,边殷勤道:“厨娘做了好多菜,你快尝尝。”
话音刚落下,两人皆是沉默,连同在角落拼命减少存在感的禾安。
屋内木桌上确实放着十几道菜,其中有酱肘子,酱色浓重,皮肉分离,只可惜肥腻的肉皮上赫然印着几个深浅不一的齿痕,暴露无遗。旁边的鸡汤上面凝固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乳白色油脂,几颗暗红的枸杞孤零零地漂浮其上。再旁边的一只青花海碗,盛着半碗浑浊的汤水,仅存几片菜叶,其余的菜盘里满是酱汁,甚至看不出原本是何菜。
死寂一片。
唯有那残羹冷炙散发出的尴尬气氛围绕在众人之间。
江愁余:“?”不是,她记得自己没吃几筷子啊。
跟上来的湛玚转过脸,不忍直视,公孙水则是心虚笑笑:“……哈哈,手艺确实不错。”
胥衡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审慎,伸向桌面,指尖并未触碰任何食物,只是悬在酱肘子上方寸许,轻轻点了点。
“这菜,”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喜怒,“甚是丰盛。”
江愁余“呵呵”尬笑两声,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坦然,声音异常清晰:“其实吧,也不是很好吃,”她默念三遍对不住厨娘,才讨好道:“还是你的手艺深得我心,要不你再做点?我给你烧火!”
话一出口,湛玚和公孙水齐齐看向江愁余,前者嘴角抽动,后者眼里满是敬佩。
胥衡也转身看她,语气很平静地问:“你还吃得下?”
江愁余眨眨眼:“就等你这一顿。”
胥衡无视其余三人,朝着指的灶台去,江愁余亦步亦趋。
公孙水瞧着这场面彻底佩服,这就哄好了?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准备坐下来。
湛玚不说话,径直拎着他往门外走,“待着作甚?”
公孙水边踉跄着走,遗憾地想:“其实胥衡的手艺确实好,又可惜了,没能蹭上一顿。”
厨房里灶膛冰冷,只有窗棂透进的暮光,厨娘手脚利落勤快,案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胥衡环视了一圈,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那手臂线条流畅,与这布满烟火气的厨房格格不入。
他走向角落的面缸,掀开盖子,舀出雪白的面粉,哗啦一声倾倒在宽大的案板上。动作干净利落,接着是清水注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探入那团湿黏的面粉之中,揉捏、按压、反复折叠……面团在他掌心渐渐成型,由散乱变得光滑柔韧。
江愁余倚在门框上,看得入神。
只听得面团在案板上被揉压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噗、噗”轻响。
她见缝插针,狠狠夸奖:“连面条都会做,不愧是少将军!”
胥衡回道:“比不上你的酱肘子。”
江愁余点头:“不过这些菜,我相信少将军肯定信手拈来。”
胥衡揉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面团在他掌下被揉捏的力道,似乎微妙地加重了几分。
那团面被擀成一张薄而匀称的大面皮。胥衡取过刀,刀光闪过,动作精准利落,细长的面条便如银丝般在他手下流淌出来。
说是信誓旦旦帮着烧火,胥衡却还是没让江愁余动手,他蹲下身鼓捣,灶膛里燃起了火,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铁锅烧热,油花滋滋作响,几片切得极薄的腊肉被投下去,瞬间爆出浓郁的咸香。热水注入,白雾升腾。细长的面条被投入翻滚的清汤之中,不多时便散发出纯粹而朴实的麦香。
江愁余安静看着,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那简单的面香,竟比方才的佳肴还要勾起馋虫。
面很快盛出,两碗清汤,上面还卧着油亮的腊肉,撒着碧绿的葱花。胥衡将一碗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了另一碗。
两人就站在灶房,江愁余将滚烫的面条送入口中,麦香混着腊肉的咸鲜在舌尖弥漫开,熨帖着空荡荡的肠胃,她吃得有些急,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慢些。”胥衡的声音传来,他放下面碗,片刻后拿着茶盏递过来。
江愁余从面碗里抬起头,脸颊鼓鼓囊囊,接过一口饮尽。她看着对面的人,他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动作不疾不徐,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意。
“胥衡。”她开口。
“嗯?”他看向她。
“我也很想你。”江愁余觉得,热恋期分开还是蛮考验人的忍耐力,平时还好,特别是刚才,静静看着他的脸,突然很想哭。
“我知道。”胥衡看向她,眼角染上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亮晶晶的眼睛上方,心在想,对心悦之人怜爱应当是正常的吧。
江愁余瞧他一眼,顶着红透的脸咳嗽两声:“你方才根本没吃味!吓我们作甚?”
胥衡遂着心意直接抱住她,声音懒散:“虽然没吃味,但总归有些不舒服。”
“而且京城确实不太平,小心为上,我到院外便见两三人在窥视。”
江愁余干脆直接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环住腰身,含糊问道:“谁的人?”
“不知,总归处理了。”胥衡伸手捏着她的后脖,似乎觉得好玩,又捏了两下。
江愁余目光看着暮色,忽然天边烟花四起,难得的绚烂美景。
是新的一年了!
“新岁快乐——”在炸响的烟花爆竹声中,江愁余笑着道。
接着便感觉胸膛震动,胥衡似乎也说了什么。
江愁余贴紧他的唇边,耳畔传来一字一句:
“我。”
“爱。”
“你。”
垣州的太守府,前厅里笑语喧天,杯盘叮当,廊下仆从们脚步匆匆,捧着食盒穿梭如织,整座府邸都沉浸在暖融融的酒香和喧闹里。
八宝鸭油光红亮,清蒸鲥鱼鲜香四溢,各色冷盘热炒沿着花梨木长桌铺陈开来,暖阁里香气弥漫。黎文桐指尖在碗碟边缘轻轻滑过,目光一一扫过着每道菜的色香,又低声叮嘱身边侍立的丫鬟:“几位叔公族老面前,那坛陈年的金华酒该温上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太守同我的这一方只用上一杯。”年关事忙,又因着北疆战乱,不少流民来了垣州,孟还青整日呆在官衙理事,不慎染上风寒,便不好再饮酒。
孟还青知晓她的意思,嘴角笑意更甚。
婢女如同流水沿着两列奉上,黎文桐站起身以手中酒恭祝道:“幸有各位叔公族老想助,垣州才能安稳一方,谨以此杯谢过长辈们。”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而在座的族老也没有自恃辈分,同样起身答道:“愿垣州安稳,天下太平”,目光含着赞许与肯定——这偌大府邸的年节体面以及民生皆是这位太守夫人在打点。
待到众人酒酣耳热,珍馐渐空,席间杯盘狼藉时,孟还青也被幕僚唤去议事,黎文桐用象牙箸轻点着胭脂米,象征性地略动了几箸,便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了满桌佳肴,落向窗外幽邃的庭院。她悄然离席,脚步轻缓无声,穿过花厅与回廊,缓缓叹了一口气,贴身丫鬟捧着狐裘欲跟上来,却被她一个无声的手势止住了脚步。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她只提了一盏素白绢面的小灯笼,孤身朝着祠堂走去。
到了西北侧的祠堂,她伸手推门,“吱呀”一声涩响,门内烛光幽微,影影绰绰地勾勒着上方层层叠叠的孟家祖先牌位,香烛燃烧的气味嗅得发闷,静得只能能听见自己衣袂拂过地面的窸窣轻响,还有烛花偶然爆开的细微噼啪。
她反手阖上门,缓步上前,将灯笼搁在供桌一角,先是取了三支线香对着诸多牌位行礼,见所供奉的瓜果新鲜,便沉默去了祠堂右侧的耳房。
此处的微光映亮了唯一的那块檀木灵牌——舍妹张朔雁之灵位。
她还记得收到孟别湘来信时,整个人愣怔了许久,孟还青担忧她的身体,毕竟才生产不久,始终寸步不离。
黎文桐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日晨光初绽时才开口道:“我想为她立灵位。”随后又道:“不是在黎家。”
张朔雁一辈子都想逃离黎家,她不想她死后还困住那里。
于是孟还青便在祠堂的耳房为张朔雁立了灵位。
黎文桐终于才松开将那捏了一夜带着折痕的信纸,指腹沿着折痕抚过,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凸起,指尖便毫无预兆地滑了一下。
“嘶啦——”
一道细小却无比刺耳的裂帛声,在过分寂静的屋里骤然响起,清晰得惊心。指尖下,那纸页被划开一道突兀的、歪斜的口子。裂痕刚好将“……力战……殉国……”四字一分为二。
眼下在这灵位前,黎文桐终于回过神,往炭盆中添着纸钱,升腾起的光焰在眼底灼烧,将灵牌上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炭火吞噬纸屑的噼啪声里,“阿雁……”她终于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原来……这就是等不到你回家的意思。”
话音散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回响。耳房里只有炭盆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却再也不会有人嘴上说着戳心窝子的话,实则眼睛红得比谁都快。
从张朔雁离开垣州那一刻,她开始后悔,话说得太重,甚至在想,若是那时她拼命也压着她出嫁,是否如今她还好好活着。
但这一念头只转过一回便停歇,因为她知晓,雁群不会滞于一地,终究是会去向远处。
起身时,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的孟家主母的模样。她关上祠堂的门,深吸一口气。
沿着回廊往回走,当她踏入连接主院与前厅的小院时,脚步倏地顿住了。
小院中央,那方小亭前,静静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还青。
他没有披厚重的大氅,只穿着稍显单薄的锦袍,肩头、发顶已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新雪。他就那样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望向祠堂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任由除夕的寒意浸染。
红灯笼的光晕柔柔地洒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梅枝的疏影交错。四周静得能听见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黎文桐的心仿佛被人攥紧,她慢慢走近,脚步踩在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满是沉静的包容。
“你……”黎文桐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不是在去议事了吗?”
“小事而已,我已处置好,迟迟不见你,有些忧心。”他的声音温润,穿透风声,像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与此同时,她袖中那只紧紧掐住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握住。
“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力道沉稳,将她冰冷的手指密密包裹在掌心的暖意中,伸出的右手指腹,轻轻擦过她冰凉的眼尾
“……可当初,若我执意留她……”黎文桐喉头哽住,语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无力。
“这是她的心愿。”他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亦是你的。”
当年黎文桐下定决心换亲,便是想成全自己妹妹,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得偿所愿。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不会后悔,”他沉缓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沉涟漪,“只是忧心你。”
黎文桐看着他肩头尚未拂尽的雪,以及笃定的侧脸,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飞快地别过脸,看向枝头在雪中绽放的点点红梅,喉头哽咽。
“还青,”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你。”
孟还青伸出手臂,带着无比的珍重,将她拢进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缓缓拍着她的背,如同黎文桐哄孩子那般。
除夕的烟火在不远处的天空炸响,片刻后,黎文桐带着哭腔说道:“孩子的名字你可取好了?”
孟还青收拢手臂,将她拥得更实了些,声音落在她耳畔:
“还未,思来想去都没有配得上我家乖女的字。”
“那便唤她闻雁吧。”
“好,她肯定喜欢。”
鹅毛般的雪还在静静地下,两人相拥的身影,在这雪夜成了最好的依托。
宫宴喧闹,圣人下令命福安帝姬赴宴,却迟迟未谈及皇后禁足一事。
章问虞身着高位,面对着丝竹管弦,始终持着端庄的笑,见圣人不胜酒力退了席,她也趁此脱身,一到殿外,醉意丝丝缕缕地散尽了。朱红的宫墙在积雪映照下透出沉沉暗色
,她命婢女先回宫,而自己踏着新落的雪,而是一步,一步,朝着昭明宫走去。
宫门前,值守的两名内侍垂首躬身,影子在雪地上拖得细长僵硬,章问虞停住脚步,眼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从另一边而来,带着玄色帏帽,看不清脸,她停在宫门前,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内饰没有阻拦,让她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