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李平入内,颜霁便被赶到了这辆小马车上,她乐得自在,也清闲。
在裴济面前,要忍,要装,这让她很难受。
做一个没尊严没自尊,令人随意践踏侮辱的奴婢,她早已养成的人格,时常感受到痛苦。
此刻,裴济交代一句,她便被困住了。
松雅山房。
这是她要住的地方。
“项小娘子,您住这间,日后家主唤您,也便于您……”
裴荃没想到自己的伤刚养好,就接手这一个烫手山芋。
“李大人,您且与我说说,这位可是个什么章程?”
裴荃拉着李平不肯松手,心中暗想,“什么奴婢,这一看就不个奴婢的模样。”
“这……”
李平有些为难,也不好多说,只能交代一句,“客气点总是好点,至于人,到底怎么个处置,还是那位发话不是?”
裴荃了然,看了看那身后的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的添人,只能将人安置在书房西侧。
离得近,做什么都好说。
这厢,颜霁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一张嵌青白的小几,放了一套莲花清盏,后方置了一张紫檀木床榻,其上围了一圈的青色帏帐,清风从窗棂的间隙中划过,吹动了这一圈青色帏帐。
颜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了一侧的小几旁。
“项小娘子,委屈您暂时住在此处,若有什么不妥的,您尽管使人吩咐便是。”
话仍旧说的客气,颜霁也不当真。
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这也是同青萍学的规矩。
“不敢,不敢。”
裴荃怎敢受她的礼,毕竟李平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
待裴荃退下,颜霁才松了口气。
“娘子,可要坐下歇歇?”
颜霁摇了摇头,她能自己做的从不愿麻烦青萍,从私心里,两人没什么不同。
“你也歇着罢,我缓会儿便成。”
颜霁望着深深庭院,心中又暗暗划去了一天。
-一入郡内,裴湘便使人来请。
“家主,此行可是顺利而归,大获全胜,吉日良辰远山道长已择,不可再耽搁。”
裴济颔首,“远山道长亲自择日,必是吉日,传令便是,此次辛劳仲涒。”
“臣下不言,只为我裴氏一族,皆是分内之事。”
裴湘顿了下,又道,“只是远山道长虽择吉日,却不肯轻言告知,定要家主带着人亲去。”
“什么人?”
裴湘摇了摇头,“远山道长不肯直言,说家主自知。”
裴济想起那个在他面前屈躬卑膝的项氏,算是点了头,“这事我亲自去。”
“还有一事……”
郡内并无什么大事,安排妥当,井然有序,只是这后宅内院之中,自有他奈何不了的人物。
“太主,似是不好……”
裴济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由她去!”
“臣下以为不可,”裴湘拱手谏言,“此时恰逢您登位大事,不可小意,坊外传言不可小觑。”
传言,无非是传扬他不孝寡母,绞杀手足,那些人只能翻找出这些东西来攻击他了。
裴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的便往外走,只留下一句,“便令府内先生去诊便是。”
也许要远山道长施针诊脉——裴湘的话被憋在了口中,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这厢裴济回了松雅山房,方下坐下,饮了口茶水,才问,“那项氏何在?”
“项氏?”
门外守卫并不知这项氏何人,只见今日大裴掌事曾领了两位娘子前来,心中不大确定,也要回话。
“回家主,大裴掌事将人安置在了在西厢房。”
“西厢房?”
裴济缓缓放下茶盏,咂摸出了裴荃的意思。
“将裴荃唤来。”
家主下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裴荃额上冒着汗就出现在了下手回话。
静默片刻,不敢忽视头顶的目光,裴荃觉得自己的屁股又疼起来了。
“家主,不知召奴……”
“裴荃,惯会揣摩人心。”
一句话,裴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家主,奴知错,知错……”
“你知错?”
裴济转着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哪儿错了?”
“奴自作主张,罪该万死,求家主开恩……”
“拖下去,二十大板。”
裴荃的心落在了实处上,嘴上也不忘,“多谢家主开恩,多谢家主……”
西厢房离此处仅数十米之隔,扑通扑通的板子声如何听不到?
颜霁透过冰纹木窗,看见早前还同她有说有笑的人,此刻趴在木凳子上,被打的满头大汗,竟连一声痛也没喊出来。
她的心仿佛也被那一下接着一下的板子打了,扑通扑通的,她头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那身下的血迹比那日从沈易手中流出来的多太多了。
人被抬走时,歪着头,就如同一个破碎的娃娃,了无生机。
他死了吗?
颜霁还没见过这样被活活打死的人。
他做了什么事?
裴济竟然就这么把人打死了。
“娘子,家主召您。”
青萍的出现,打乱了颜霁的胡思乱想。
可她此时坐在小几旁,一时竟站不起来。
“青萍,人做了什么事会被打死?”
颜霁不知道在这个府邸中有什么禁忌,她还想活着,她还想回去……
“婢子不知。”
青萍不敢胡乱说话,在驿站时就不敢,如今到了这个大地方,刚刚目睹了一场刑罚,她更不敢了。
颜霁缓了缓,麻木的双腿渐渐恢复了力气,她走出房门,看着还残留在地面上的血迹,心里对裴济生出了一丝恐惧。
“怎么了?”
裴济看着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怯懦的人,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可面前的人明明很害怕,还是端庄的施礼,只唤一声家主,便避而不答。
裴济还未再问,门外令有人来报。
“千华苑出了事。”
裴济难得的好心情被人破坏了,他临走前只有一句,“无令,不得出。”
这一句话,把颜霁困在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裴济匆匆赶至千华苑,苑内正大闹不止,卢氏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抱着一张牌位,苑内仆人劝阻不得,见他来此,纷纷跪地行礼。
裴济袖子一挥,“这是怎么了?”
苑内仆人跪地,仅有一人怯怯答话。
“太主自月前便现此状,不分昼夜,举止怪异,口中呓语不止。”
“先生如何定言?”
“仆下等曾报于小裴掌事,亦有先生前来诊脉,汤药不停,未见好转,愈发严峻。”
仆人们怎么敢直言,说到底便是人疯了,大裴掌事的那二十大板早已经传遍了,他们还怎么敢乱说。
正在此间,竟见那疯疯癫癫的卢氏抱着牌位朝他走来,“弘儿,弘儿,你回来了?”
闻言,裴济面露不喜。
“裴淇,已于东岩城下自刎。”
“不!”
强烈的刺激令卢氏竟短暂的恢复了神智,她举起手中的牌位,细细擦拭了两下,无语凝噎。
“弘儿,你怎么连阿娘也抛下了?”
“弘儿,你怎么让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弘儿,你在哪儿?”
“弘儿,是不是这个逆子害了你?”
说着,竟高举手中牌位,眼看着就朝裴济砸来,说时迟那时快,裴济还未动,身后匆匆赶来的韦牧,一剑斩下,那牌位瞬间裂开。
“弘儿!”
卢氏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响在苑内,却无人敢拦。
裴济摆手,韦牧退下。
“他葬于东岩城外乱坟岗,你这般念他,明日便随去罢。”
裴济的声音低沉阴哑,如同地狱间的恶鬼,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连卢氏都被吓得静默了一刻,她盯着面前阴沉沉的人,忽然大笑起来。
“你这痦生之子,果然是害人害己的命数!”
“害死我弘儿不算,如今连我也要遭你毒手,你不孝不义,如何能作这裴氏之主?”
“你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无人怜惜,无人珍视,便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数!”
卢氏一句接着一句,句句都戳在了裴济的心上。
她越说,面容越癫狂,裴济的面色愈发阴沉,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露出锋利的爪牙,划出了一道缝隙。
“你当真是为裴淇好?”
“不过是他年岁小,于你卢氏而言,更好掌权而已,不是我杀他,是你逼着我杀他……”
“你看看,你的手上沾满了多少血?”
卢氏惊呼一声,盯着自己的双手连连后退。
“不!不是!”
“是你害死了弘儿,是你!”
“弘儿!你在哪儿?”
裴济站在假山前,盯着人疯疯癫癫逃进屋内,看了眼水中的鱼儿。
“沈易,我怎么忘不掉你?”
颜霁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揪着自己的发丝,一根一根的数,边数边自言自语。
“阿娘想我了没有?”
“我还没吃过你做的饭。”
“旺财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大了?”
“也不知道那些药草都怎么样了?”
自千华苑回来的裴济,还未进屋,便听到这些乱糟糟的言语,同那疯疯癫癫的卢氏颇为相似,裴济眉头紧蹙,无视行礼的守门卫士,大步入内。
可屋内的人似乎并没听见门外卫士的行礼声,口中的话没有停下,透过那扇半掩半开的冰梅纹窗照进来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的又长又大。
屏风之外的裴济脸色阴沉,眼眸中愠色过浓,眼皮轻掀,他缓步走进内间,盯着缩在角落里的人,冷声质问。
“如何在此逗留?”
颜霁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站起了身,但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挺直了脊背,“是你让我留这儿的,不是没有你的命令,不能出去?”
这一句顶在了裴济的脑门上,仿佛瞬间满身的血液冲了上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快要炸开的火焰,连耳边也嗡嗡作响。
怒极的裴济,一把将屏风推到,对面前这婢子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去院中罚站。”
颜霁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着又发疯的男人,颜霁茫然的看了眼,快速逃离这个可怕的现场。
可罚站也不是好受的。
一下午都没吃东西,早间吃那点干馍馍早消化干净了。
肚子填不饱,身上自然就没力气,颜霁站得两眼冒金星,只能捂着肚子蹲下。
此刻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星挂在空中,十一月的冀州,夜间冷得出奇,连风也刮得厉害,似乎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颜霁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可这么饥肠辘辘的,又受着刺骨寒风,面上再能抗,心里也不大好受。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颜霁把蜷缩在一起,映着门檐下被风吹动的灯盏,发发牢骚。
她忍了一路了,没想到刚到地方,连口饭都没吃进嘴里,先被撵出来受罚了。
颜霁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惧怕。
早先亲眼见他下令刚打死了个人,她还想活着,她比不过他这个光脚的,她还想回去见见阿娘。
如果沈易还等她,见见他也可以。
颜霁的腿都麻了,蹲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再过一会儿,就再蹲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颜霁还不会看天判断时辰,她没掌握住这个方法,其实沈易教过她的,不过当时她没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要饿死自己?”
颜霁开始胡思乱想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脑瓜。
“打死一个,现在就想饿死一个?”
这个癖好太奇怪了。
颜霁一直都没有理解裴济的脑回路,她也没什么心思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其实,她已经想好了。
三年,只要她能扛过去,就还能重新回到项家村,继续种药草,养鸡鸭,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至于沈易,她总是告诉自己,他很大可能不会能等自己三年。
不仅是基于当前的社会环境,也是基于对一个男性的最基本的猜测。
一个女子等一个男人三年,或许便会被人称赞守贞守节,可一个男人如果等一个女子三年,那么人们只会说他是个傻子。
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颜霁心里有准备。
可是,每每设想起三年后的美好未来,颜霁总是不可避免的会连带着沈易。
如果沈易还没成亲再娶,抗住了沈阿父的压力,那她就可以继续跟他去逛庙会了。
他们约好的。
可是,如果沈易娶了别人……
颜霁总是无法冷静的设想下去,她戳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脑子乱成了一团,找不出个头绪来。
猛觉鼻尖一凉,颜霁伸出了手,下意识的便摸,指间湿润。
下雨了。
颜霁抬头去看,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雪花正从天空中飘飘扬扬,一片一片,落在了地面上。
“下雪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看见雪。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娘子,将袄子披上。”
一直在西厢房惴惴不安的青萍终于鼓起了勇气,拿着从颜霁包袱中翻出来的唯一一件厚衣,站到了院中。
“你穿罢,我还能扛一会儿。”
颜霁朝她笑了笑,如果不是自己,青萍怎么会背井离乡,说不定此刻正好好的在家待着,和自己的家人守在一起。
“娘子,你穿上,”青萍走到她身侧,将这唯一的厚衣披在了她的身上,“我在屋内总比这里暖和些。”
颜霁反驳不了,她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对她笑了下,催促着人快走,“你快回屋罢,别再被我牵连了。”
她是一个,沈易也是。
什么天大的事她都能自己扛,最怕牵连别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害了别人。
颜霁看着人一步三回头,还是冲她摆手,“去罢,你给我暖暖被窝,说不定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听着她还知道开玩笑,青萍看着她,只能离开。
可只有颜霁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这种日子自己得给自己找点盼头,也找点乐子。
青萍被撵了回去,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两位卫士,但站在院中坦然迎接冀州冬日的,也只有她一人。
原来冀州这么早就下雪了。
颜霁伸出手,接下银白色的雪花,却扛不过身体的本能。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看着骤然在眼前倒下的房屋,颜霁强撑着眨了眨眼,任由一步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长靴,也终于倒了个个。
“她是不是解脱了?”
失去意识前,这是颜霁心底的最后一个念头。
“人怎么了?”
裴济刚出屋,就亲眼看见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两位守护的卫士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看了彼此一眼,又低下了头。
“去领二十大板。”
扔下这句可怕的话,裴济便弯腰将人揽在了怀里,抱着人匆匆进了那西厢房。
“去请先生。”
立在一侧的青萍顿了顿,刚要离开,又听上首传来吩咐,“去传远山道长。”
初来乍到的青萍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出走,主人的令既然已下,身为奴婢的她便只能遵从。
“两位大哥,不知您二位可知远山道长……在何处?”
刚替换来的两位卫士面面相觑,便是知道也不敢说,方才那两位兄弟可是前车之鉴,他们此刻的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
“二位大哥,请告知婢子罢,这可是家主下令,召远山道长前来的。”
情急之下,青萍只能将人搬出来。
两位卫士悄悄走了几趟眼神官司,终究点了头,“我这便去报,你先等着。”
青萍心急如焚,若是娘子有个万一,她这个从底下上来的人,岂不是也没好果子吃?
-此刻屋内,仅他二人。
裴济盯着这个又倒下的人,心中有些复杂。
她不是病了,就是病了。
在那宛丘城外的小村落,从不见她有什么体弱之症,怎么来了冀州,一茬接一茬。
她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唇也不知何时裂出了口子,被风吹乱的长发,隐隐约约颤动的胸口,还证明人活着。
她怎么回事?
裴济的手还未将那贴在面颊上的碎发拨开,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
“家主,远山道长来了。”
青萍站在门外,恭敬的禀之。
“进来。”
裴济的手收了回来,踱着步子站到了窗边。
刚生了困意的远山道长,好好的被人揪过来,心中极是不满,这就是在这些地方的坏处。
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没一点子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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