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你难受,别忍着。”
薛明英的手在他掌中松开,指缝间插入了他的长指,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他好似有所察觉,又好像一无所知。
但在薛明英试图从他掌下抽出自己的手时,他没松开,强势地与她楔紧,谁也无法将两人分开,哪怕是她也不行。
仿佛在暗示她,别想从他掌中逃开。
薛明英一下子便明白了,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在这时候和她将这层窗户纸捅开。
他还在想着与她顺利大婚,作对恩爱夫妻。
薛明英没再挣扎,手留在了他掌中,人也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怀里,眉眼沉笃安静,隐隐有些许讥嘲之色闪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她闭上了眼,默数时辰。
马车到了宣平坊时,车外传来熟悉的叫卖声,薛明英睁开了眼,准备下去。
那人见她走得匆匆,将她拉回了怀里,不舍地圈住了她的腰肢,“反正你母亲也走了,离大婚也不过十日,你随朕入宫住着可好?”
薛明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前些日子智清大师不是说过,大典前要陛下与我各自斋戒,彼此不见面最好。”
“宫中有许多地方,随你挑。”李珣将指腹压在她腕间脉息,不算刻意地听着。
“日后多的是住的时候”,薛明英无动于衷,在他意料之内地推拒着,“陛下当真要急于这一时?智清大师是得道高僧,他的话不会有假,陛下难道希望大典不顺?”
李珣反倒放下心来。
他知道她对他生了极大不满,送了母亲离开或许便是赌气,要让他担惊受怕,担心她私自逃婚,去了江南。
如今这般,倒比对他和颜悦色来得好,至少没在他面前掩饰。
“好,朕不急”,他在她颈窝埋了埋,“大婚之后,再说。”
薛明英忍耐地嗯了声。
立后大典就这样一日□□近。
薛明英住在宣平坊内,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每日问问侍女到了哪个月日外,不曾打听过别的事。
宫中来过人布置,将宅邸置出了新婚才有的红意喜庆,还特意将门前灯笼换了,悬上李薛二姓。
薛明英未发一言,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在等。
等到立后大典前夕,她换了身银白衣裙,宽大的衣袖底下藏着什么东西,夜色中登上马车,用那人所赐乌金印玺开道,到了两仪殿。
她在宫女的引路下走到了寝殿内。
清耀烛火间,她看见了那件明日要穿的凤袍,金线绘出的翟鸟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如画。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让宫女出去,自己留了下来。
一抹寒光从她袖下展露。
无比锋利的花枝剪子,被人握着朝凤袍所在走去。
一声尖叫破开了两仪殿内的安静。
宫女们脸上血色尽失,慌慌张张地向东宫跑去,跪倒在居玄堂前,声线发颤地求见。
容安赶了出来,低低地怒斥了声,“急什么?陛下在里头斋戒呢!”
如他所言,三日以来,陛下不问朝政,只在静室焚香斋戒,受着佛家的烟熏火燎,衣袖里都卷着香,虔诚得宛如入室佛家弟子。
只因智清大师一句,意欲婚姻笃顺,斋戒便要心诚至极,方能求得神佛赐福。
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是大婚前最后一夜,岂容得旁人搅扰?
眼下这些宫女匆匆跑来,当真不知轻重到了极点,要不是看她们素日办事稳重,容安差点便要压不住火气,将她们送到掖庭好好学了规矩再放出来。
“出了什么事?挑要紧的讲!”
“薛娘子方才进了宫,入了两仪殿,呆了会儿又走了,我等方才进去添烛火时,发现寝殿内的那件凤袍被人用剪子……”
说话的宫女打了个寒战,眼前浮现了方才所见骇然景象,那处处精致生动的凤袍,被人用剪子破得七零八落,像鸟羽散了一地,只剩个光秃秃的檀木架子立在那里,叫人触目惊心。
要知道,这凤袍乃是阖宫倾力所制,陛下曾下过死令,诸事都可后放,都先紧着礼服来,才赶出了这件华美凤袍。
如今,却被薛娘子亲手毁去,再无修复可能。
“……剪了个透,已成了片片碎布,断然再无法上身……”
宫女话还未说完,容安已震骇得一抖,快要站不稳,凭着过硬的处事之风才稳住脚跟,赶忙打断了她的话道:“薛娘子,眼下又去了哪里?”
他感觉到了那位娘子的来者不善。
“看……看娘子走的路,似是朝太极殿而去……”
容安转身,飞一样地跑到了居玄堂里的静室,敲了敲门后,顾不得主子吩咐,已是冲进去跪下,颤颤巍巍将宫女告诉的事禀了上去。
一声重物倾倒之声传来,伴随着浓重又压抑的喘息声,容安感觉到玄袍一角从身侧掠过,疾风般大步而出。
他看了眼,发现焚香的重鼎已被踹翻在地,香灰如尘,扬洒在静室里头,让目之所及,皆覆上了一层不详的灰暗之色。
等李珣到了两仪殿,越过那些跪着请罪的宫女,步入寝殿后,一块针脚细密的碎布,被他踩在了脚底。
他俯身拾起,见是金线所绣翟鸟之身,却是残缺不全的,想到他亲眼命人将凤袍抬入此间时,看到上头寓意皇后的翟鸟,想着她穿上会是何等的明媚艳色,又该如何宛转承情……
眼底瞬间多了抹猩红之色,额角青筋涨得发疼,昂着头时,从牙缝中挤出话道:“她在哪里?”
赶在立后前夕,将他的心意碎尸万段,当真是好本事。
当真懂得如何诛他的心!
得知人去了太极殿后,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了那里,入书室前将人喝退在身后,大掌重重一推,携着满身威戾怦然而入。
却在步入后的下一瞬,被那火光刺痛得心头微窒,喉间突涌上股血腥之味。
只见她站在熏笼前,揭开了笼罩,露出笼中烧得红通通正旺的炭火,徐徐然地将画册抛入,毁之一炬。
那些画册,乃是他历年亲笔所绘,攒了近十年,一笔一画,皆注满了他待她的情意。她离开上京的那段时日,他便是靠着这些,才勉强度过,让自己忍着些,等她回来。
她该比谁都知道这些画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可她见了他来,也无动于衷,熟稔地捡起脚边的又一画册,故伎重演,冷静且旁若无人地将之抛入炭火中,毁得干净彻底。
李珣高昂着头,眼底深红一片,血丝似要冲破而出,定定地看着她,喘着粗气。
她当真,是来诛他的心的!
偏偏挑了这时候,偏偏挑了这些画!
薛明英看不见他一般,就那样再度蹲下身子,拿起卷轴……
不知为何这次突然手一滑,那卷轴复又摔落在地,摔开了来,展露出里头的模样。
是个穿着红斗篷的娘子,向着画外人捧梅献好,眉眼弯弯,笑得明艳炽热。
她看着觉得陌生极了,眼睫颤了颤,捡起来,抛入了炭火中。
熊熊烈焰中,火势迅速侵染,那红斗篷从下而起被烧了大半,只余画中人的脸还尚且完好,仍在那般笑着……
李珣飞身夺步而来,将手掌直直探入那炭火中,不顾火势烧得热烈,将那副残画捞了出来,用大掌将余火生生握灭。
可已经来不及了,画上人脸已毁去大半,再看不见昔日眉眼笑意。
后知后觉,掌心、五指被灼,痛意铺天盖地袭来,却都不敌他心中之疼,仿佛她钻入了肝脏肺腑间,拿着把利刃将其一一捣碎。
她存心要毁去与他的过去。
薛明英闻到股焦味,从他掌间传来,闪了闪神,却没停下,再次俯身,想去捡起新的画卷。
“够了!”
李珣将她的手腕紧紧捏住,见她从始至终眉眼动都不动分毫,怒意竟然在此时退了半步,让他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
“为什么?”他青筋忍得暴起,“朕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报复朕?你明知道,明日,便是你我大婚……”
薛明英仰头,眼中是他仿佛被人辜负的痛苦神色,只觉可笑。
“我母亲之事,你敢发誓,不曾插手半分?”
她打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李珣看着她,哑声未答。
原来她果真知道,这些日子不过陪他逢场作戏,为的便是今日。
薛明英怒从心头烧起,伴随着无尽的后怕,还有对他的滔天恨意,她逼近着他,嘶声句句。
“你觉得从前那个又傻又笨的人,竟敢不再跟在你身后,竟敢私自躲去岭南,要罚她是吗?”
“你觉得那时去了岭南,恩赐般想带她回来,她拒了,不该是吗?”
“你觉得她那夜没有留在宫中,忤逆你,辜负你,选择回到了别人身边,迟早该到你面前哭着说后悔是吗?”
她仰头,眸子浸在了酸涨带疼的红意中,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带了些哽咽。
“其他我都能忍,为什么要对我母亲下手?你明明知道,我只有她了,你想我悔恨终生是吗?”
“大晏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见不得忤逆,容不下背叛,但凡有人这样做了,在他眼中便该去死,对不对?”
“何必这么麻烦?迂回什么?”
“你直接和我说就行了,陛下。”
“陛下要我受死,我岂敢说一声不?”
“可你不该以我母亲诛我之心!”
李珣被她逼着往后退,本还昂首抿唇,在她提到她母亲带了哽咽时,身形僵硬地立在了那里,伸出手,扶住了她颤动的瘦肩,仿佛心也在跟着她一抽一抽地发着疼,哑声回道:“从前的事、你母亲的事,算朕不好,从今往后朕不会在……”
“哪里来的从今往后?我凭什么要和你有从今往后!”
薛明英甩开了他的手,厉声质问。
李珣方才那一句,已是退了一步,但见她眼底越发显出尖锐与冷漠,还有层坚冰,仿佛无论如何也再化不开……
从今往后,她真的不要他了……
脑中紧绷的弦,乍然断开了来。
他将她掼倒在地,压在那些画卷上,用力地按着她,看着她决绝入骨的脸,想起画中爱慕渴切的眼神,交错之间,他心中痛切难抑,有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反复,告诉着他,原来在很久之前,他早已失去她了。
在他想着再等等,就要娶她为太子妃的时候。
在他想着逼她来自己身边,不择手段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可以弥补,可以让她变成过去那个薛明英,可她今夜所有举动,都为了告诉他,两人再无可能。
他急切地吻了下来,抵住她的双唇,肆意地要取她的热息。
手掌探到了她的衣带,急不可耐地重重扯开。
他不能,绝不能就此放手。
没有她在身边的日日夜夜,他如行尸走肉,血都是带冷的。
感受到她的推搡,他越发牢牢地压住她,困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地上,埋入她的颈窝,发急地啃咬。
她的归宿是他,一直都是,没了凤袍又如何?烧了那些画册又如何?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几十年,总能,总能找到和解的时机,做对恩爱夫妻。世上生了怨怼的夫妇太多了,还不是有一对算一对,都走到了白头偕老。
凭什么他与她不行?
薛明英见抗拒无用,瘫软在了他身下,不知不觉两行清泪落下,浸入了鬓角中。
她木然地望着殿顶横木,察觉到他的热掌已经揭开了她的衣襟,贴到她赤裸肌肤之上,恐惧得瑟缩蜷身,却又在察觉他力道变松了一些,仿佛要用些微不足道的仁慈来感化她……
忽然就不怕了。
“陛下要靠用强,来夺了我的身子吗?皮肉之苦,于我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若陛下还记得昔日的薛明英,就该知道,她从不喜欢受制于人。”
她的声音刺入脑中,李珣就那样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着。
明灭的烛火间,光影如画,她美得惊人,却也凉薄得惊人。
“陛下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罢,或者,我帮陛下决断。”
李珣如遭雷击,艰涩开口,不信她会丢下自己性命,“你就不想想,你母亲没了你……”
“母亲若得知我在宫中受此屈辱,恐怕也觉得我不如死了好。”
她声音像是飘在空中,却任谁都看得出,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李珣忽然孤寂难当,眼角多了些微湿润,压抑着什么,视线描摹她的眉眼,看了她一遍又一遍。
他俯身,不愿看她怨恨双目,闭了眼,抵上她的额头,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喉中慢慢地咽下那变本加厉,猛烈涌来的血腥味道。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
两人呼吸交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隔着天堑。
他撑地而起,从她身上翻身离开,朝门处而去。
声音透着哑,“明日你便离开上京,去江南。”
薛明英却没再轻易信他。
对他背影道:“我要你保证,将我身边之人尽数撤走,不留一人。”
“从此不踏入江南半步。”
“再不生,立我为后之心。”
李珣走到了门口,踉跄了两步,紧紧扶住了门框,沉默片刻后道:“英英,如你所愿。”
薛明英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处。
片刻后一声坠地响声,容安促急高声穿透而来,“陛下!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第76章 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五个月后,两浙钱塘,春雨如酥,飘飘扬扬地从天洒落,一柄撑开的油纸伞下,两位娘子手挽手挤着,踏着微湿的绣履,匆匆走过被雨丝浸得发润的青石板。
直到了临江巷里,有户门前栽了粉樱的宅院,两人站到了房檐底下时,才停下了步子。
“小姐,这雨来得好突然,钱塘就是这点不好,雨说来就来。”
“再住些日子,就惯了。”
薛明英站在门首,笑着看云合收伞,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她怀里还捧着本书,是给母亲买来的千金要方。
久病成医,母亲在病榻上缠绵多时,一来二去认了不少医理,闲着也是闲着,近来便喜欢读些药典。
钱塘倒真是个好地方,书香气韵浓厚,原以为要走几家书铺才能找到的,却原来哪里都有,买得轻松容易。
只是天气不巧了些,赶上了春雨。
薛明英却不恼,反倒十分开心。
她来了快五个月,在钱塘过了年,从入春开始,这里便常常下雨,和上京不同。每逢下雨时候,她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然彻底离了那里,来了个新地方。
不会再见到那人的地方。
“小姐倒是比我还住得惯些,当时去岭南也没这么快……”云合嘟囔了句。
薛明英只是笑,心头掠过哥哥的浮影,有过片刻怅然,云合却已经收好了伞,见她衣袖上溅了不少雨珠,洇了出来,如临大敌,道秦妈妈只怕要说上几句了。
“无妨,我替你周全。”
薛明英回过神,和她到了厢房,见母亲和秦妈妈都不在,便去了屏风后,由她帮着换下身上衣裙。
系好了衣带正要走出,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门外逼近,秦妈妈压低的声音传来,“夫人,奴婢打听过了,说立后的事确实是有,立后大典定的日子在咱们走后不久,可应当和小姐无关。”
她斟茶倒水,细细捋来,“小姐到的时候,是十月中,立后大典差不多就在往前十来天,那位要真是立了小姐为后,哪里还肯放手?”
“奴婢觉着,是夫人多心了。”
薛玉柔的声音随在后头,“那你可有打听到,立的皇后是哪家府上的?”
“这……”秦妈妈顿了顿,“咱们隔着这么多州县,许多消息未必能传过来,若皇后娘娘出身中等人家,不出名倒也正常。”
“我还是不放心,那次阿英亲口和我说过,她答应了那人,要入宫,或者不是立后,是纳妃……”
薛玉柔惴惴不安。
“奴婢看都不是”,秦妈妈安慰着她,“但凡入了宫,小姐便不会到钱塘来。既然来了,说明这事做不得真。这几个月不都好好的吗?夫人且放宽心,和小姐好生过几年安生日子。”
薛明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叫了声娘,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怎么不亲自问我?”
“当初我告诉娘的,是真的,那人是生过要我入宫的心思,可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我并非清白之身,他忍了些时日,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愿意让我到江南来。”
她将千金要方递到了母亲手里,“别想这些事了,都过去了,娘不是想看这本书?”
薛玉柔也不得不信了,摸了摸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叹了声道:“若是这样,当真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房外侍女通报,道来了个自称长史府上的管家,奉了家中夫人之命,给薛娘子送封请柬,邀她三日后往家中去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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