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不是大哥做的,娘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珵环夫人脸上不太好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寿忽然笑了,“刚才儿子醒来,娘第一句话是问我,可有看到是何人刺杀。”
“儿子说没有看见,娘听见后,才刻意将此事引导到大哥身上,便是想让儿子将大哥当成要置我于死地的真凶。”
“虽然儿子的确没看见,但儿子中箭神识昏迷前,却清楚地听到刺客不小心发出的声音。要知道,人的容貌可以乔装,声音却难改变。那声音的主人,儿子从小听到大,分外熟悉,那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舅舅——公车令殷许……”
“够了!别说了,别再说了。”珵环夫人再也装不下去,面容之上已是泪流满面。
赵寿亦是神色黯然:“舅舅一贯疼我,岂会无端要害我;若他真想要我的命,以他的身手,又岂会射偏这一箭。直到今日醒来,听完昨夜所发生之事,儿子才猜得一二:这不过是母亲设下的连环计,让舅舅伤我换得父王的垂怜,以此苦肉计,让儿子离储君之位更进一步;同时嫁祸大哥,离间父王与大哥本就微薄的父子之情……”
“我儿聪慧,你竟全然猜对了。”珵环夫人颓然滑坐在地,无声泪流,双手掩面而泣。
“只是不知,那枚刻着‘裕昌’二字的箭簇,娘是如何得到的?”赵寿的眼里有着微微冷意。
他不知向来柔和温顺的母亲,何时有了这些心计和密谋。
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珵环夫人,极为陌生。
“昨日翦一早便带着弓箭进宫找你去行猎,你尚在温书,他便在殿内等你,我作为一宫之主,招待这个公孙,期间拿了他一只羽箭也不是难事。”
面对赵寿的追问,珵环夫人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他能猜中她的全局谋算,这件事他若想知道,迟早也会查到。
届时,如果赵寿要盘查,还容易惊动到赵王。珵环夫人便和盘托出,直接说了:
昨日她刻意让宫婢在给赵翦上茶水时,假意没端稳,泼在赵翦身上。
滚烫的茶水烫湿衣物,她假意责罚。果然赵翦替打翻茶水的宫婢求情,说自己没事,衣服烘干了便好。
事情如她所想,十分顺利,她便让人伺候赵翦去偏殿更衣,乘机叫人从他箭筒中盗取了一只羽箭。
“竟然如此。”
赵寿想起昨日他们一行人在宫城门口,等着赵翦姗姗来迟。
只怕,是大家选好马后检查装备,他临行前发现丢了一支箭,在马场附近找了一圈,因此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最后一个出来。
赵寿看着昔日教他“君子之德,重在温良恭俭让”的端雅淑贤的母亲,如今竟然如此狠毒行径,面容之上满是痛苦神情,他喃喃地问:“为何?为何娘变成了这幅模样?”
珵环夫人放下双手,悲极却笑:“哈哈为何?因为你父王薄情寡义,永远只爱年轻貌美的女子,娘怕年老色衰,将来亦被你父王厌弃;因为成王败寇,娘怕你日后登不上王位,你我母子二人不会好下场;因为这王宫,是一座充满死气和戾气的炼狱,日复一日的把每一个好人,都折磨成自私自利的恶鬼。”
“从前我教你‘人性本善’,因为那时候,我也是如此善良。但你可知我在这深宫之中,明面上荣光满身,但实际上我所受的每一分荣宠,背地里都会成为伤害你我母子二人的利刃……走到今天,又有几个人对我善良过?”
没人知道,赵国第一美人的称号,成了禁锢她的枷锁,推着她进入深宫之中,不由自主,与人相斗,失去自我。
这些话,给了赵寿极大的冲击。
他从小被母亲保护的很好,是宫中最受父宠的公子。但这些,都得益于母亲的忍辱和付出。
听了这席绝望的话,他才知道原来人前尊荣无限的母亲,一直以来,都过得极不开怀。
她活在深深的恐惧之中,恐惧到不惜一切先下手为强,替他谋划,为他扫清障碍。
偏偏他从来对此,都一无所知。
赵寿痛彻心扉,动了一动,想起来,于是连摔带爬跪在珵环夫人的身前,拥了上去抱头痛哭,“娘……儿子明白了,是娘用心良苦,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啊。”
翌日,好些了的赵翦与赵允进宫,来探望赵寿。
见他无性命之忧,亦不会留下后遗之症,才算安下心来。
因此事祸及赵翦父子,害他们身受刑罚,赵寿亦是心怀愧疚。偏偏这份愧疚,他因要替母保密,不能宣之于口。
面对赵翦之时,赵寿始终难以做到曾经的坦荡。
叔侄二人,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会晤,彼此都失去了与对方从前的那种,知无不言的亲近。
一股微妙的变化,在他们之间,悄然萌生。
赵翦从宫中出来,那股难以捉摸的异样感,随着初秋的风,吹进肺腑,在他心上扎下深坑。
头一次,他没有乘车,也没有打马,而是步行在热闹的长街。
仆从牵着马,与两名便衣武士,跟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背影略有些萧索的少年公孙。
赵翦在回味方才赵寿试探他的话。
问他接下来要如何,会不会请求王上继续追查。
他回应的自然要如此,如此才能彻底洗刷父亲的冤屈,为裕昌府上下正名。
然赵寿却说:“翦,有没有想过穷寇莫追的道理,如若我们继续追查,岂不是更令外界相信大哥与我不睦的谣言?唯有兄弟之间互不信任,才会不休的深挖所谓的真相。但事实是我从未怀疑过你和大哥,这件事,不如就此了结罢。”
他惊诧的问赵寿:“小叔父不让我继续追查,是否是知道是谁做的?”
“不,我不知道。”赵寿叹息道。
赵寿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不太自然,仿佛从前学堂上,替被罚抄的赵翦抄书,而被太傅抓了个正着的样子。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向来不懂得如何骗人,更不懂得如何去套话。
但是旁观者清,赵翦却十分清楚。
他不由想,这个人势必与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赵寿有着诸多顾忌。
会是谁呢?
蓦然之间,赵翦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他有了一个清晰明朗的猜想。
那天赵寿遇刺,碰巧他行猎之前丢了一支羽箭。
起初他并未将这两件事想到一块。
那日他在殿内被宫人烫湿了衣衫,去偏殿更衣,等宫人替他烘干。这间隙,他解下了雕弓和箭筒……
如果是在这时候,珵环夫人,拿走他一只箭。
那么他丢箭,以及赵寿劝他算了,就能说的通了。
他们竟然是被珵环夫人,算计了。
那么其中,赵寿又是否知情?他是否与母合谋,共同参与呢?
这个猜想,惊得他如芒在背,使他不忍再继续推断下去。
他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赵寿和珵环夫人。
毕竟,一个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般的赵国最尊贵的公子;一个是姝丽无双、宠冠后宫的夫人。他们母子,是这赵国之内贤名最甚,尊崇无限的贵人。于情于理,他都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怀疑他们。
赵翦不由想起那日牢狱之中,父亲对他说的那句“王权之下,众人觊觎,你不害人,人自害你。”
原来是这样。
这时候,赵翦才切实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同时也意识到,若真是他们母子二人所为,那他和父亲坚持的继续追查,便成为一则可笑的笑柄。
他们的王上,是不会为了一个不喜的庶子,去揭露最宠的母子。
这个冤案只能不了了之。
相对应的,他们父子,也将不明不白的继续背负着谋害兄弟的罪名,苟活于世。
赵翦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拢。
他心中暗暗立誓:
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公,都消之殆尽,令受害者有机会平反。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权利”之上。
赵翦一路沉思,满脸阴郁地走着,未留心身外之事,冷不丁与路旁之人迎面相撞。
他站的稳稳当当,对面那人却因抱着诸多物什,被他撞得连人带物,摔倒在地。
赵翦轻轻皱了皱眉,还未开口,背后的随从伸手敏捷的持刀护在他身前,开始呵斥对方“大胆”。
姬禾从一地物品中坐起身,揉了揉手腕,未听到肇事者对她道歉,不想,却听到了一声嚣张的呵斥。
因明日便启程回鲁,这天姬禾带着一匣金饼,在邯郸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间商铺。
此地商旅众多,极具繁华,兼容并蓄,华夏风华与胡地风尚互相融合,互相包容,随处可见碧眼金发高鼻深目身着中原衣饰的胡人,与衣着胡服的,周人。
这是昨日姬禾,做了一天的考察,对比之后,才选下的地方。
自然不是为了做生意,才盘下商铺。
她因发现范奚有个从不露面的影卫,专行刺探消息之故,再加上上回他用间散布她属火格的消息,使景睦放弃求亲一事,也有了在列国设置间谍的想法。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与范奚商议之后,头一个试验之地,便选在这赵国。
商铺盘了下来,后期再往此地运送合适人选,开间食肆,也便打探各种消息。
如此,她也能像自己的师傅一样,运筹帷幄之中。
姬禾做完这一切,才得空亲自去给自家姐妹、兄长挑选此地特色的胡服,带回去给他们做伴手礼。
她特意避开那日狗眼看人低,对她出言不逊的那间店,去了别处采买。
让她讨厌的人,不配再得到她的任何眼神。
这是姬禾一贯的处事风格。
她悉心选了几件上等狐裘、貂裘披风,并女装男装胡服各几套,又拎又抱才拿得下。
谁知她好端端走在路上,倒霉的被人撞到不说,还被对方反说成她的过错。
这教她如何不恼。
今日姬禾月事刚过,情绪恢复如初稳定,一点都不像第一天那样敏感脆弱。
面对如此无礼,还仗势欺人的人,姬禾可不想就此令人欺侮。
她抬眸,就见到一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持胡刀,面容凶悍,俨然是护主的鹰犬。
他的身后是一个锦衣华服,金环束发的玉面少年,因他沉着脸,眉目之间隐有阴霾,迸发出一种凌厉之气,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好招惹。
撞到她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姬禾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微微扬起头,不卑不亢道:“阁下好大架势,撞了人竟如此理直气壮不说,还斥责我这个受害者,真是好没道理。”
那武士将刀伸了过来,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就被身后的赵翦低声喝住,“不得无礼,退下。”
武士狠狠瞪了瞪姬禾,依令退到赵翦身后。
赵翦迈步上前,朝姬禾一拱手,歉疚道:“冲撞到足下,确实是我之过,下属对足下无礼,更是我管教不严。此二过,皆因我,在此向足下致歉,还望勿怪。”
说罢,他竟一撩衣摆蹲下身,一件一件将摔在地上的东西拾捡起来。
他身后的武士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加入。
姬禾微微愣住,没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派头不小的冷面少年,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反差之大,令她咋舌。
赵翦等人捡好,将物品交还给姬禾,便错身从她身旁离开。
“等等,”姬禾忽然开口。
赵翦脚下一顿,侧过头,望着她,“我身上未带钱财,你若要赔偿,大可跟我去裕昌府拿。”
‘裕昌府’三个字让姬禾有些意外,结合他的年龄,她大概猜得到他是谁。
世事可真奇妙,前一日,她的师傅才游说景睦,去替裕昌君父子求情。今日,她便在这闹市,与赵翦相遇。
本来叫住他,不过是想再戏耍他们一二。
现下知道了他是谁,姬禾却对这个倒霉鬼充满了同情。
大抵是年岁相仿,他却多灾多难之故。
于是,姬禾改变了主意,只想提醒他几句,她摇摇头,道:“我不要你赔偿。见你为人不错,便赠你一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1】
赵翦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其貌不扬的瘦弱少年,比他还矮了一个脑袋。年岁不大,说出的话却极为老成。
他淡淡颔首:“多谢赠言。”便大步离开。
姬禾抱着诸多东西,背对着他,反向而行,边走边轻声道:
“君子藏器于身,韬光养晦以待时而动,赵国公孙,望你珍重。”
队伍离开邯郸,南下走了六天,驶出赵境,入魏国边界后不久,大约在在申正时分,忽而阴云蔽空。
他们所经之旁,是一片正在秋收的麦田。
田间小麦熟透,粒粒饱满,沉甸甸的硕果压垂了麦秆。
田中农人十余个,麻衣布衫带着斗笠,弯腰在金色的麦浪之间,手中镰刀舞得飞快,割麦的动作熟练而有序。
割下来的麦,一小堆一小堆,堆叠成半人高的麦跺,擂放在地里。
大约是秋风将麦香送入每一个角落,姬禾闻到这气味,掀开马车帘子,趴在窗口认真的看这一番农忙的景象。
田埂上忽然走来了一位妇人,朝田间呼唤自己的丈夫归家,“孩儿他爹,要下雨了,差不多就回家了。”
再是拄着杖的白发老人,蹒跚而来,眯着一双昏黄老眼,在麦田间寻找儿孙的身影……
这样祥和的丰收画卷,令她不禁弯唇浅笑。
不多时,又有稚子骑在牛上缓缓而来,见其手里握着一支麦秆,头上带着一个藤木编织的花环,面容上满是天真灿烂的笑容。
临近了,姬禾听得他嘴里唱着歌谣: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
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
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1】
被这浓烈氛围感染,姬禾不由和着这奶声奶气的童音,在马车内唱完下半段《良耜》。
稚辛见她兴之所起,唱起周颂,也轻轻敲着车窗,和拍而击。
范奚在最前方的轺车之上,依稀听见逆风中有歌谣传来。似有所感,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马车,认真倾听,除了风声,却没再听见什么。
他望了望天色,直觉恐有暴雨将至,便下令急速前行,务必要在入夜前翻过那座小山岭,最好能抵达邺城。
否则雨夜山路难行,地势不佳,更不好就地驻扎。
车轮滚滚,疾驰在黄土之上,扬起一阵尘埃。
临近酉时,天色将暗,顺利翻过山头,再穿过眼前这个广袤树林,便能进入邺城,但这时偏偏下起了雨。
茂密森林,诸木繁杂,枝枝桠桠交缠掩映,阔叶乔木如同一柄巨大的伞,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遮盖住;雨势初始细如牛毛,渐而大如黄豆,将甲士手中持有的火把浇熄灭。
黑黢黢的一片深林,没了火光,难以视目,不利辨别方向;脚下泥路遍地碎石乱木,兼有藤蔓荆棘,行路艰难;暴雨之下,冲刷出枯枝败叶的腐烂气息,整座森林,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压迫之感。
雨泼天而下,仿佛有意阻拦这支使赵的鲁国队伍,继续前进。
范奚站在轺车之上,发了一道令:“停止前行,原地驻扎,暂歇一宿。”
说完,他又向行军总卫补充道:“多搭一个帐篷。”
因来时,偶有遇到野外驻扎的情况,为了姬禾的安危,以及不让景睦注意到她,姬禾都是与范奚同个营帐。
她宿在里面,一觉到天亮,他守在帐门边,站至天破晓。
如今回程,她不必再扮成他的书童仆从,加之多了个稚辛,有人贴身伺候她。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共用一个营帐。
半支香的时间,甲士们利索地陆续搭好了帐篷。
一众甲士帐篷拱卫着主帐,每个帐中燃起了火堆,于这幽深的夜间,点亮出星星之火。
很快,随行厨夫烹饪好了肉汤,面饼送至帐中。
姬禾在马车上坐了一天,期间多数时候,都被马车摇的昏昏欲睡,此刻倒是没什么食欲,她略喝了一碗汤暖暖身子,听着雨打在帐顶的声音,困意来袭,之后稍加洗漱,倒头就睡。
翌日一觉醒来,雨过天青。
林间枯木腐烂的气息随之褪去,好像被好天气影响般,释放着青草的清香。
驻扎之所,恰好在枫林之间。
红叶遭一夜雨打,半树红影犹在枝头,半树红衣簌簌落了一地。
姬禾穿衣洗漱好出来,一掀开帐帘,目之所及全是漫天彻地的红枫。
鲜红如火,美不胜收。
秋天真的到了。
她微微仰头痴痴看了片刻,信手接着一枚随风飘落的枫叶,细看之下,这枚枫叶的形状,有些奇异,倒是与她左手烈焰有些形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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