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禾拿着这枚红枫叶,开开心心去旁边营帐找范奚。
多日归程都在赶路,她又与范奚分乘而行,已经很久没与他说过话了。
趁着整军出发前,她将枫叶送到他的案上。
可是范奚不在。
空荡荡的帐,唯有帐门外站着两个雕像般的甲士。
姬禾退了出来,问:“范大夫呢?”
执戈甲士恭敬道:“大夫似往东边去了。”
“他一个人?”
“是的。”
姬禾姬禾看了看四周,自然没看到范奚身旁的那个影卫。
说起来,这从赵国启程的一路上,她好像都没见到过那个名为‘戊’的影卫。
她在帐前站了会等范奚,久不见他回,略加思索,抬腿便往林子东边而去。
一路都是红枫,旁边还有山涧清流,山谷偶有几声鹧鸪空鸣,天凉风清,秋高气爽不外如是。
若是来此秋游,自有几分醉人惬意。
及至山涧的源头,在一处树丛掩映的山岩前,姬禾远远看见两个身影。
一人背对着她,身量颀长,背脊挺拔,玉树临风,自然是范奚无疑。
另一人半隐在灌木从中,被低垂的树枝挡住头,看不见容貌,一袭夜行衣包裹下的身形曼妙纤细,长发垂腰,俨然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
姬禾心中忽而一跳。
似乎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脚下也变得沉重起来,以至于她怔怔驻足在原地,不知该继续前进去找他,还是该转身离开。
她就静静地立在这,不出声惊扰,睁大双目,愣神地望着他们。
她知道范奚手里有很多细作,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于秘处会见他们,也是常理之中。
她屏住呼吸,在等待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女子缓缓前倾,被范奚一把揽过,靠在他的肩头。
姬禾呼吸一窒,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刚才的猜想,被这一幕彻底击碎。
于秘处私会,除了秘见刺探情报的部下,还有种情况,叫做“男女幽会”。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对她的爱慕,不为所动,置之不理。
原来、原来他竟是有心上人的……
姬禾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刺入皮肉,使得掌心一片灼热。这四年间的锲而不舍,苦苦追逐,她甘之如饴,从未后悔。
但在这一刻,全然被眼前景象狠狠撕开,悉数碎裂;如风中秋叶,满怀萧瑟,终归落得跌落尘埃,只剩下一地支离破碎、不堪入目的难堪。
眼眸闪了闪,姬禾终于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亲密无间的二人。
她的视线,茫然地转向周围铺天盖地的红枫,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她用暗号引了范奚过来,将宋国的情况汇报给他。
青简刚说完大致情况,后肩上伤毒便开始复发,令她神情恍惚,不受控制的往前倒下。
范奚见她如此,连忙伸手扶住,“你怎么了?”
青简脸色苍白,浑身抽搐,虚弱地伏在他的肩膀,嘴角溢出一缕血色,“属下、属下一时大意,中了流矢,箭上淬了毒……”
范奚一手搀扶她,一手探进怀中掏出一枚小银瓶,拨开瓶塞,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黑色丹药,送入她口中。
此药,名‘续命丹’,可治百种伤毒,入口即化,药效立显。乃是神医扁鹊的后人,特制的救命良药,一粒千金。
才吃下,青简的脸色就有所好转,过了会,便恢复了正常,不用再借力靠着范奚。
“多谢先生,我没事了。”青简站直身子,退开几步。
“方才,有人藏在那处。”她指了指那棵硕大的歪脖子红枫树,没忘记方才发作的瞬间,余光看见的那个人影。
作为新一任‘鬼谷十天支’之一的‘甲’士,青简铁血无情,此时她的声音更是寒如刀剑,“不知她听到了多少,可要我去杀人灭口?”
范奚顺势看去,那块地方空荡荡的,他不假思索道:“不,别伤她。”
能来此找他的人,只有一个,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
“她知道了也无妨。”
“她可是鲁国王姬?”青简之前与这位新主上鲜有直接往来,范奚有事,都是通过戊传达给她。
早就听闻这位新主在鲁国,身旁总是跟着一位王姬,听范奚如此紧张的言语,青简格外好奇,不禁问了出来。
范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上一任的‘甲’,不如你话多。”
青简立刻垂下头,恭恭敬敬地抱拳:“属下下次不敢了。”
范奚接着吩咐,“继续留意宋国动静,戊已经失联三天,想办法找到他与宋王后。”
“是。”青简再度抱拳,而后双臂一展,轻盈跃上树冠,飞渡出林。
范奚缓缓走出此间,回到营帐。
一入内,就看到案上那枚鲜红似火的枫叶。
他伸指捏住这枚醒目的红枫,形状如火,还很新鲜,令他不觉想到了姬禾手背上那个火焰刺图。
范奚问帐外的甲兵,“有谁来过?”
“禀大夫,是何吉。”
何吉,倒过来便是姬禾。
是此行在外,她给自己起的化名。
他几乎能够想象,她是如何怀着趣味捏着这枚枫叶,来找他给他看。
范奚唇角含了一抹浅淡的笑,他将这枚枫叶,小心地夹在一卷还未刻字的竹简之内,予以存放。
顷刻之后,范奚容色忽然一凛,那丝浅笑无影无踪。
他起身大步出了营帐,往旁边的帐子去找姬禾。
范奚扑了个空。
她没回来。
忽然之间,他想到方才青简说的“方才有人藏在那处。”
若是姬禾来找他,以她的性格看见了他同别人在一起,必然会直接走过来;或者是回来等他,然后质问他见的是谁,说的是什么。可她没有这样做。
她走了后,为何没有回来?现在又去了哪里?
几番思量之间,范奚想到方才青简伤发,他伸手去扶……而姬禾站的位置,使得这一切,落入她视线中,只怕是全然变了味。
因为这样,才负气离开的吗?
范奚旋即派遣四支队伍,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找姬禾,他顿了顿,补充:“特别要留意树上,草丛里,山涧、河畔旁。”
他神色有些焦急,坐立不安地在大帐内等待,处理手上的要事时,不知不觉常常出神。
他纂刻了一卷奏表,将目前宋国的情况上报鲁王,派人快马加急送回鲁国。
大约过了半炷香,各方斥候陆续传来消息:
“报,东边三里之内没有人。”
“报,南边三里之内没有人。”
“报,北边三里之内没有人。”
“报,西边三里之内没有人。”
“扩大范围继续找!”
“是!”
“罢了,都回来。”范奚突然终止了行动。
他忽然意识到,稚辛也不在,她必然是跟着姬禾一同离开的。
稚辛是他留给姬禾的‘鬼谷十天支奇士’之一的‘辛’士,艺高心细,擅长伪装。
有她跟随姬禾,范奚自然放心不少。
范奚捏了捏眉心,改变了命令:“一刻钟整装,辰正启程。”
邺城城外,人流如注。
邺城作为与赵国接壤的魏国一大城关,是两国商贩往来的必经之地。
姬禾迷茫的站在城外,看着人来人往。
她没有随身携带公女印信,加上她又是乔装,不论作为‘姬禾’,还是‘何吉’,她都没有属于个人的路引,自然进不得城。
稚辛在城外的摊贩处,买了把伞,撑在姬禾头顶,遮挡太阳,“主子为何独自先行?”
“莫要问。”不堪说。
“是。”稚辛点头,她又问,“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等时机,”姬禾双眼扫视一路上的行人车马,看的她应接不暇,“你也来注意看着,有没有商队入城,最好是拉着重货的车辆,待会儿我们假装在车尾推车,让城守以为我们跟他们是一起的,好跟随他们入城。”
“是。”
“伞收了,过于惹眼。”
“是。”
两人在外等候一会,果然看见一支十数人商队缓缓而来。
“来了,准备好。”姬禾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稚辛看了看他们的打扮,皆身着墨色衣袍,样式一致,面容之上没有一般商旅的疲惫与风尘仆仆,各个精神抖擞。
车队经过之时,她们二人自然地跟上,搭手上去推车。
一名城守看了领头那人的文书,另一城守执着戈到后头,粗略的检查了车上的货品。
姬禾扶在货品上的手,有些紧张,不由有股做贼般的心虚感,她微微低头,避开城守的目光。
终于再听得一声“没问题,放行”之后,她略微松了口气。
二人跟着这支商队顺利进了城。
姬禾带着稚辛继续赶路,知道稚辛也会骑术之后,二人在城中购置了两匹快马。
幸而出来时,她带了些钱财,两人一路上吃住行不成问题。
稚辛则沿路在暗中标下记号,留给后来而至的范奚。
步卒多的重装队伍,速度赶不上一人一马的轻骑。
范奚等人顺着记号从邺城一路南下,五天内沿着官道到魏都大梁时,姬禾已经在城中的驿馆等了他两日。
见到这一队伍到来,稚辛即刻上前请范奚移步至‘肆筵馆’。
姬禾摆了一桌酒菜,在等着他。
“她这些日子如何?”范奚问。
稚辛跟着姬禾这些天,虽看不到她流露出忧思愁容,却也看出她的心情不似以往。
略加思索后,稚辛答道:“不太开怀。”
不太开怀啊。
范奚轻轻皱眉,不再问什么,随稚辛去了那间名为‘肆筵馆’食肆的二楼雅间。
这些日子,姬禾在路上想了很多。
意识到范奚有心上人之后,她对自己那份执念,始觉荒谬绝伦。
在她每日沉思之间,到而今,便也渐渐释然了。
不论如何,范奚都没错。
自始至终,他既从未欺骗过她,也从未接受过她,更从未招惹过她。
他待她,始终以礼相待,半点不曾逾矩。
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妄自多情,苦苦纠缠,令他头疼不已,令他退避三尺。如今……更是险些坏了他的姻缘。
此前种种,不堪回首。
姬禾想在回鲁国前,了结这一桩孽缘,此后桥归桥,路归路,永远只是君臣,永远仅是师生。
这么想是一回事,可一见范奚来,姬禾仍是有些恍神。
她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笑道:“师傅请入座。”
“臣见过公女,”范奚见到她,拱手一拜,随后他道,“公女撇下队伍独行,教臣等好生担忧。”
姬禾拿了只干净的空杯,给他斟了一杯茶,“师傅不问我为何先行一步?”
范奚伸出右手,虚握成拳在案桌上轻轻敲了三下,已示叩谢。他接过茶盏:“公女想说的话,自然会说,况且,公女现在叫臣过来,想必便是要同臣说。”
姬禾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他这是以臣下之礼在回敬她。
“师傅算无遗策,这等小事都能算到;不妨再算算,我都点的些什么菜?”
范奚摇头:“臣算不到。”
姬禾击了下掌,适时,有人陆续传菜上来,九道菜摆满桌案。
她挨个揭开盖介绍,“清蒸鲈鱼,鳜鱼羹,鲥鱼豆腐汤,青鱼脍,炙草鱼……”
九种鱼,九种不同的烹饪方法,俨然是个全鱼宴。
鱼类丰富,但唯独没有她爱吃的鱼。
范奚看着满桌菜肴,道:“臣记得,公女素来只吃鲂鱼及鲤鱼。”
姬禾抬眸,注视着他,“‘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1】”她鼓起勇气道,“喜欢吃又如何,如若没有,我便不能再执着于此,换成其他鱼也是极好的。”
“这个道理我本该早就明白,可笑我一直执迷不悟……您分明一早就告知过我,你我之间,绝无可能。可是从前我总是不死心,直到那天早上看到你和……和师母,我才幡然醒悟。师傅,我错了,对不起……”
姬禾绽开一抹涩然的笑,端起茶杯,敬向他,“学生以茶代酒,敬谢往昔岁月,从今往后,您只是师傅,学生断不会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再执着?
换成其他?
范奚眉头一动,怔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才说下这番话。
她能醒悟自然是极好的,可她醒悟的原因,如若仅是因为那日误以为他和青简是一对,因而退出,岂非过于荒唐。
又将他看成了什么?
姬禾还未来得及饮下茶水,手中茶杯就被范奚一把抽去,她茫然地看向他:“师傅?”
范奚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失控,竟然抢下她手中的杯子。
也许是她对他的误会,让他不悦。
总之,他不想让她饮下这杯茶,不想让她与他再次断绝关系。
“没有师母,别胡说。”范奚放下杯子,从容接着道,“那日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到的人叫青简,乃鬼谷天支奇士,与戊一样,在我手下办事。”
“前段时间,戊去了宋国对接安插在宋国的细作,却离奇失联。我派青简去查,那日她便是来告知我宋国的情况,及戊失联的原因。”
姬禾一愣,她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关联,“原来如此,既然青简不是师母,那你、你们……”
想到那一幕,姬禾仍然觉得如鲠在喉,她说不下去。
“她中毒发作,站不住,我扶着片刻给她喂了药。”范奚斩钉截铁,捍卫自己的清白,“公女不要污蔑臣的清白。”
姬禾眼睛亮了亮,整个面色都显得光彩照人。
她嫣然一笑:“原是我误会了,师傅将茶杯还我,我以茶代酒向您赔罪。”
竟是她太过在意,以至于想多了。
“臣不敢,”范奚仍不给她杯子,只握住筷子给她布菜,“公女用膳罢。”
姬禾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现出来。她没忘记范奚方才说的宋国,于是问道:“宋国发生了什么?”
范奚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他沉吟半晌,之后轻声回道:“等公女先吃完,臣再说。”
姬禾犹疑地看了看他,几番思索,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没再追问,只是依言默默吃完了这顿饭。
饭罢,姬禾停箸,“师傅,宋国发生了什么?”
范奚不紧不慢给她倒了一杯水,摆在她案前。
见姬禾接过喝完,范奚缓缓开口:“宋国突发内乱,权臣戚诀发兵围宫弑君、杀了太子,王城已被戚诀占领。戊被困在宋都王城,是以我让青简想办法再去找到他。”
这个信息如晴天霹雳,让姬禾心中一紧,脸色迅速白了三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宋、宋王,宋太子被杀,那宋王后呢?”
范奚道:“宋国公子子顺逃出国都商丘,据守在陶丘招兵买马,联合散乱的王室贵胄力量,起兵平乱,与戚诀打的不可开交,宋王后和小公主……目前生死不明”。
宋国王后是姬禾的姑母,闺名为“姮”,在她出生前就嫁去了宋国。
虽然她并未见过这位姑母,但她自幼听母亲念叨,姑母是个知书达理,学富五车,有着侠义心肠的奇女子。
在出嫁前,姬姮曾女扮男装随兄弟们于列国游学,见多识广,博学且美丽,潇洒又自在。
姬姮对初来鲁国的母亲和姨母,也极为要好,视她们如亲姐妹。知道她们思念故国,特意在外寻来会齐语的优伶,陪她们说齐语,以解思乡之情……
从小听着姬姮的事迹长大,姬禾自小便视这位姑母为女中楷模,对她极为崇敬,也想成为她这样独树一帜的女子。
这场翻天覆地的祸乱,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姬禾与姑母血脉相连,让她也有种祸及己身的彷徨。
为姑母的安危担忧,为宋国的国运担忧,为商丘城内的黎民担忧。
她只觉得浑身骤然发冷,于是艰难的动了动唇,故作镇定地问道:“生死不明……生死不明,就是还有可能活着对不对?”
“对。”范奚见她神色不对,前倾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出言给了她一剂安慰,“乱军攻入王宫之时,宋国王印被宋王后所藏,现在宋国两方人马都在找王印,可见双方都没有找宋王后。”
“公女莫急,宋王后是个奇女子,即便身处乱局,她也会想办法保全自己和小公主。”
“是的!姑母聪慧,必有生机。”姬禾抬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滴落的泪痕,“此事君父可知?他有没有出兵救宋?”
“臣已经奏明王上,五日前,王上已派了苏将军引兵宋国靖难,助公子子顺平叛乱军。有苏将军在,相信宋王后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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