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师傅看笑话了,方才心乱难静,手也不稳,射的不佳。”
确实是心乱难静、射的不佳。
但她执弓射发的样子,却是范奚第一次瞧见。
他来了有一会儿了,见她孤零零孑立在空旷的校场,身着朱色戎装,皮革束带将她的腰身勾勒出纤细的少女窈窕之姿。
正是这窈窕的身段之内,蕴藏着能拉弓射箭、不输须眉的非凡魅力,一时之间,竟将他看迷了眼。
见姬禾不断引弓搭箭,射箭之时,英姿飒爽。她的面容始终紧紧绷着,不管不顾将手中利箭射入箭靶的样子,活脱脱像是在战场和人拼命厮杀的模样,坚定又倔强。
她缘何心乱,范奚多少能猜得一二。
更遑论,多日不见她,今日一见,她长高了一些,却也愈发消瘦了。莹润如玉的脸廓清晰分明,白净的下巴更尖细,衬的一双澄澈的明眸,更显圆大。
范奚不禁伸出手,将姬禾脸上那丝碎发拨开,“公女常怀忧思,心自难静。臣过来,是有一事相告,望公女听后能够开怀一些,寝食皆安。”
这个略显亲昵,又极为温柔地动作,令姬禾恍神片刻,脸颊瞬间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直直注视着范奚,期待道:“师傅请讲。”
“臣派去商丘的人回来报信,说宋王后母女平安。”
宋王后母女平安这句话,姬禾想过无数遍,此刻骤然听到,她微微怔住片刻,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了几遍,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惊喜,她竟掐了掐自己的脸,感到一丝疼痛,才确切的问范奚:“真的吗?师傅说的可是真的?姑母她们没事?”
范奚见她眸间流光溢彩,整个人一扫此前阴郁,于是郑重地颔首:“臣手下的戊,这段时间一直贴身保卫在宋王后及小公主身侧。”
“真好,真好。师傅,你真好。”激动之间,姬禾不由自主做了一件她一直想做,却碍于范奚会斥责她的事。
她竟张开双臂,欢快地一把扑向眼前的范奚。
一个似有若无的拥抱,范奚还未反应过来她这异常胆大妄为的举措,不过片刻,她就松手,退后几步跑出校场。
跑开一段距离,姬禾忽然回头,见范奚仍旧立在原地,她声色雀跃:“师傅,我这便先去告诉苏将军和宋王了!”
那具柔软身躯忽然贴上前来的感觉,后知后觉随之而来,范奚鼻尖还萦绕着属于她身上的一股淡淡香气……
范奚脸上满是愕然,但见她如此纯真开怀,摇了摇头,心中暗道:
她不过是一时高兴,忘乎所以才如此行径,我为人师者,何必同一个后辈计较。
商丘城头, 旌旗猎猎。
楚戚联军的主将自然是楚国熊鼎,商丘城守将领则是戚诀部下的韩寐。这两人对鲁军将领苏夷,皆心有余悸。前者是因十八年前的那场大败, 后者是近月前才堪堪丢了两座城邑。是以,两人此次对待鲁宋联军都格外谨慎。
熊鼎此行, 不光带了楚国六万兵马, 还带来一个年轻军师。
军师名为陈安, 字士康,年纪不满三十,样貌文秀俊雅, 举止气度不凡, 乃是楚王熊鼎身边新招揽的人才。
此行即奉王命随军出征, 为主将出谋划策。
在陈安的计议下,不主张正面对决,而是以“只守不攻, 耗敌锐气”的方略, 固守商丘。
他道:“商丘城中粮草丰足,屯兵数万, 我们大可安然固守, 加上城外有道睢水,鲁军多为步卒, 水师匮乏, 此道天险便能阻拦他们一段时日;等时间一久,他们耗尽所携粮草, 人疲马乏, 届时我们城外驻军再一举反攻,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歼灭敌军。”
韩寐本非战将, 不过是戚诀手下的一员文官亲信,却因戚诀部下实在没有信得过的能领兵的将领,这才被委以守城重任。此前他连败两场,丢了两座城邑,侥幸逃回,已是如丧家之犬,战战兢兢。
如今鲁宋联军兵临城下,他依旧无计可施,只全权凭楚国决策。
楚将熊鼎与军师陈安,分了三万大军驻守在商丘城外,以便夹击来攻的鲁宋联军;城内固守三万楚军,与全部戚军。这些,韩寐连意见都不敢提。
听了陈安这番话,不必与鲁军直面交击,韩寐深以为然,当下连连点头,附和了起来:“军师说的极是,说的极是。”
熊鼎屹立在旁,垂眸思索,一言未发。
倒是他身旁的小将领,对陈安此计及韩寐的庸碌与谄媚看不下去,白净的圆脸上满是讥诮的意味,冷哼一声:“坐拥坚城,不与敌军一决高下,反倒龟缩于此,真丢我们楚军的脸。”
这句讥讽虽未点名,但所指明确。
韩寐笑容一僵,也不说什么,只是侧身遥望城东十里浩浩睢水畔的大营。
陈安却也不恼,依旧含笑,朝这少年将领一拱手:“公子勤少年雄心,不知有何高见?”
熊勤向来不喜欢这个总是笑眯眯的所谓谋士,因为自陈安入楚庭之后,给他王兄献了一堆新策,这些新策,有大半严重妨碍了他们楚国宗亲的利益。
在宗亲们齐心抵抗之后,这些新策虽未施行,但熊勤却是对这位陈安始终怀着深深厌恶。
如今见他仍旧这幅风轻云淡又谦卑至极的样子,熊勤更是对他没有好脸色:“《孙子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我们楚军人数远远多于他们,一旦打起来,必然是我们胜算更多,依我看,索性速战速决,打的他们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才好。届时乘胜追击,一举北上,取得北方重镇,如此岂不快哉!”
韩寐听见,冷不丁笑出声,忙用咳嗽掩盖。
若战事真如熊勤所言般简单,十八年前淮水一战,楚军如何会以多败于寡,铩羽而归。
这直来直去充满孩子气的话语,也令韩安笑容愈深,只见他道徐徐道:“《孙子兵法》也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隐藏兵力使敌方无迹可窥,一样能全胜,公子勤英雄胆色欲直面交锋,也是可敬可佩,可敬可佩!”
熊勤自小养在深宫,性格直率单纯,此次跟随熊鼎外出历练,也是他求了楚王很久才得到的机会。
面对陈安的这句揶揄,他没品出其中的含义,只当成是夸奖,冲着陈安傲然地扬了扬下巴,依旧哼了一声。
旋即他转身,换了张脸似的,求夸般乖乖巧巧问身旁的熊鼎:“王叔,您觉得勤的建议如何?”
熊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两军交战,不可儿戏,勤休得胡言!此战就按军师所言。”
说罢,他走到陈安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军师、韩将军一同回营细商。”
“将军请,军师请。”韩寐也紧跟在两人身后,一道下了城头。
熊勤吃了瘪,不敢顶撞熊鼎,于是将气撒在陈安身上,狠狠瞪了眼走在前面的陈安,也跟着下去。
宋王后母女平安,未遭到敌军迫害的消息,给了子顺及苏夷更欲一鼓作气讨伐戚诀,夺回商丘的决心。
进攻相城的几日前,范奚、苏夷、子顺,姬禾,及宋国两员大将,诸人共同密谋了良久。
姬禾虽全程参与,但她实为旁听。
看他们各自筹谋,分析,因地制宜,设想敌军的战略,共同整合出一套详要战略。
他们一致认为,前两座城邑告捷,大败叛军,皆因戚诀手中没有能将统帅之故;经过这些天哨骑的刺探,见商丘城头挂着的是宋楚两国的军旗。
虽然楚军十八年前被宋鲁齐三国联军击败,但熊鼎毕竟是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的虎将,无论如何都比戚诀的兵马更为出色。
因而,不能采用直接正面进攻宋城,和葵城的方式,攻打商丘。
鲁宋联军军帐内。
羊皮地图前,不满二十的宋王子顺满脸严肃:“既然商丘现在由楚军驻守,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苏夷平静颔首:“商丘地势奇特,有着一道睢水拱卫,易守难攻。”
众人商议之际,账外忽然传来斥候来报的声音:“报——”
“速速入内。”子顺道。
帐帘自外一掀,一名身着鲁国甲胄的士卒匆匆进来:“报——商丘城东十里外,睢水南岸河谷,有楚军驻扎。”
苏夷冷峻开口:“人马多少,再探再报。”
“大约有三万。”斥候说完,迅速起身,奔向帐外。
姬禾注意到众人脸色有些凝重。
她虽然并未打过仗,此前却也看过不少兵书,但这段时日,她才明白实际打起仗来,很多时候战事不能全靠书中所写的那样。
即便前两场攻城之战,战前全方位做好刺探敌方军情,勘验周边地形等事宜,仍是在经过多番决议,他们才部署好详细精密的作战计划。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大军所向更多的时候也要靠主将临时应变的统筹能力,指挥布阵。
这也是这个月来,姬禾真正见识到“兵家诡道”,所为何物。
姬禾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便问站在身旁的范奚:“可是这支楚军,阵势异常?”
楚军兵分两路,城外驻军都有三万之众,城内加上戚诀联军,更是兵力充沛,不容小觑。
“正是。”范奚同她解释,“这支楚军驻扎在商丘城东十里外的睢水南岸,与商丘城形成照应之势,遥相呼应。若我们直面南下直面攻打商丘,届时这支楚国军队随时可从侧翼后方夹击,与商丘城内大军里应外合,掩杀围剿。”
姬禾点点头,理解了这个阵势,确实比之前的戚诀军队,多了分深思熟虑。她举一反三,问道:“若是我们率先攻打这支军队,商丘城内部队便会趁我们精疲力竭之际,一举进攻。如此,我们需得重新计议。”
子顺颇为意外的看了眼姬禾,心道:这位鲁国王姬,年龄虽小,见识不凡,远胜诸多男儿。
初始他见一介女子竟然随军督战,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偶然在校场见过她舞剑射箭,又大为震撼,如今姬禾此言更是颠覆了他的认知。
很快他又觉得,把女儿养成君子,这或许是鲁国才有的传统。
毕竟他的嫡母宋王后,不也是如此。
“敌方如此阵势,我们之前日以夜继命工匠准备好的战船,目前也用不上了。”子顺叹惋,他们必须调整战略。
范奚却摇头:“不,还有用,不光有用,还需令对岸的楚军看着我们大张旗鼓的继续造战船。”
子顺疑惑地哦了一声:“军司马所言何意?”
“他们想两方夹击,我们便以此迷惑他们,让他们确信我们想进攻,并且急着为进攻做准备。”
范奚顿了顿,接着说:“一旦令楚军相信,我们会落入他们的陷阱,高兴则易生骄,骄兵则少疑,使他们卸下警惕,我们再派一支人马悄悄西行前往睢阳县,用布袋装满泥沙堵住蓬洪泽渠口。”
子顺奇道:“这是做何用?”
姬禾记得此前看过的地形记述,蓬洪泽在睢水之旁,位于商丘上游,听了这话,她似乎有些头绪。
思索片刻,姬禾刚说之即,苏夷也不约而同的开口:“水淹楚军?”
“然也。”范奚缓缓颔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1】睢水能护卫商丘,加以利用,同样也能覆灭商丘。楚军故意拖延时间,耗我锐气,我们便借着这时间,等秋淋而至,待上游蓬洪泽蓄满水,再开渠泄洪,引洪入睢,水淹楚军。”
“妙哉!军司马不愧是治世大才,此制敌之计甚妙。”子顺听得浑身燃起,热血沸腾,不禁抚掌而拍,笑着连道几声妙哉。
范奚一拱手:“宋王谬赞,此乃臣的本分。”
众人又一一将这些细节补充完毕,商议决策之后,安排不同人马各自落实执行。
而后,子顺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皱眉问道:“只是下一场甘霖,不知几时才下。”
秋日不比春夏,雨水丰沛频繁。
入秋之后近两个月,拢共才下了两场雨。他们要等下一场雨,还得是连下多日的暴雨,才能顺利完成这个计策。
难道,就只能听凭天意吗?
众人皆转头望向范奚。
范奚面容之上依旧从容,只听他郑重道:“臣近来观天象,算得:不出十日,将有暴雨。”
盼望是世间最折磨人的东西。
特别是连日晴空万里, 诸事具备,鲁宋军营的几位主将,却在盼望一场看似极为不可能的雨。
那日范奚对下雨一事, 十分自信,除了姬禾, 军帐内的其余人却始终对此将信将疑。
十日之期越近, 天色越好, 众人却越是不安。
反观范奚却依旧从容淡定,甚至每日登临就近山岩,眺望对岸的楚军。
待到第八日, 见仍然天朗昭彰, 夜间天幕也是繁星闪烁, 竟连半点变天的预兆也没有。
及至如此,子顺部下的两员大将,渐有怀疑之心, 在军帐前议论范奚信口雌黄。这一幕, 恰好被路过的姬禾听到。
听见别人诋毁范奚,当下她也坐不住了。
于是姬禾忍不住跑去找范奚, 以看星星的名头, 将他请出营帐。
在星空之下,姬禾遥指夜空, 明示暗示道:“师傅, 看这星夜皓月,多么美丽。”
范奚负手在背, 举头望星子, “嗯,很美。”
引开话题, 姬禾继续道:“连日天色晴朗,就连今夜也是明月朗照。就是不知这雨还来不来……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师傅,我们可否再议一个备用之策,已做不时之需?”
范奚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身侧的姬禾,神色淡淡:“公女叫臣出来观星,原来是说这个。”
对上范奚的视线,姬禾一时有些心虚。
她刚才闯进大帐之时,范奚正当沐浴完,恰好在穿衣,就被她看了个正着。姬禾看的一懵,连忙转过身去,为了避免两人尴尬,和不让他误会自己的来意,随口胡诌,说见今夜月色颇佳,来邀他一同观赏。
范奚这才随她出来。
不知是不是姬禾的错觉,她看着范奚这个眼神中,似乎掺杂着些许失望,好似他是被她诱骗出来的一样。
她小声道:“事关军之要事,我担心罢了。”
半晌,范奚蓦地笑了笑,声音柔和,笃定如初:“还有两日,公女安心便是。”
范奚性情温儒,却很少笑;来宋国之后,两军交战,姬禾更加没有见他笑过。
此时此刻,明月朗照,星光闪烁,夜色之下,他眼角眉梢都含着一丝平和温醇的笑意,分明比那苍穹星月还要醉人,也将她的担忧洗涤干净。
姬禾陷在这抹笑容之中,看的入神,下意识地点点头:“好。”
“不是看星星吗,公女还看着臣做什么。”
姬禾脸上一热,忙扭头看向茫茫苍穹,一颗颗星星,在她看来,全都长着与范奚一样的脸。
漫想了片刻,姬禾才认真看起星斗,忽然看见两颗从未见过的星点,她指了指北斗斗柄的位置,惊奇地问:“师傅,这两颗是什么星?”
满天都是星斗,两人站的虽近,几步之差,举目所见也不相同。
范奚随着她的手指望了过去,仍是不知她说的哪里,“何处?”
“这里呀,”姬禾忽而近身过来,站到他身旁,触不及防拉起他的手,掌肤相触,拉着他指向夜空,“这两颗,是什么星星?”
在她拉着他的手所指之间,果然见到两颗微明微闪的星子,他亦是被惊艳住。范奚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北斗开阳和摇光之间这一段,左右两颗,如隐若现的星斗。
她的背脊几乎贴在他的胸膛之上,仅隔着各自衣衫的距离,范奚垂眸便能见到她白净的后颈,不由呼吸一滞。
反应过来之后,范奚当即往后退了退,紧接着放下手,“传说‘北斗有九星,七现二隐’,这两颗为辅弼之星,左辅星名曰洞明,右弼星名曰隐元,皆为极贵极尊的上上之星,公女抬头便见此二星,实乃鸿运当头,大吉之兆。”
“竟有此说法?”姬禾颇为惊讶,扭头回望范奚,眸光满是惊奇之色,“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两颗星星,从前都未曾见过,师傅见多识广,必然是见过的吧?”
范奚却是一笑:“托公女洪福,臣也是第一次得见辅弼二星。”
姬禾也笑了笑,道:“星象示吉,那不是说明天意都在说此战必胜。”
范奚颔首,“星象示吉,此战必胜。”
两人又聊了许多星象天象之学,观星至夜半,姬禾打着瞌睡,才恋恋不舍地回帐睡觉。
夜间她渐感右臂有轻微酸疼,只当是白日射箭累至酸痛,加上之前账外观星吹风受凉之故,也没多想,依旧沉沉睡去。
第二日她是被大好晴光给照醒的,见天气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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