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攻不进去。
这些范奚没在信中提到。
忽然之间她诞生一个想法,再度提笔,写下所思所想,又派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陆续接到她的两卷回信。
观后,范奚搁下书简,倒了杯水慢喝了一口,而后在案前沉思良久。
她问楚国是否增了不少援军。
虽不在营中,但她却对战况如此敏锐。
着实让范奚感到厉害。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她提出的应对之法。
思路清晰,简明扼要,句句在理。
将他的纵横之术,学了个通透。
更重要的是,她比他更早想出此招。
陶丘据此八百里加急需走三天,也就是她在三日前就想到了这个策略。
而他也就在接到她的回信前,想到这点。
许久之后,范奚持着
苏夷正在练兵,听到王召,大步流星赶了过来。
尚在行礼,他便听得子顺道:“将军免礼,请看这个。”
他接过,看了片刻,抬头与众人相觑,“这是……”
范奚解释:“这是公女所书。”
“鲁王姬见解独到。”子顺眼前一亮,适才他看完只当是范奚所写,也未问及。
她书中所提,楚国若增兵囤于商丘,说明此刻楚国兵力空虚,若遭周边国家来犯,一旦抵挡不住,势必会从商丘撤军转援他处。
若要楚国顾不上死守商丘,可以游说越国出兵攻楚,声东击西。
众所周知,楚西有巴国,东邻越地。
十几年前楚越之间相争,越国北端与鲁国接壤的一方土地,就被楚国霸占多年。
楚越之间的仇深似海,正是可以缓解宋国之危的一方良药。
因而姬禾提议,可派一使者前去越国。
借此契机,说服越国出兵,不是什么难事。
子顺问道:“范先生,苏将军意下如何?”
苏夷擅长兵略阵法,对于这种伐交伐谋之事,略为不擅,便没有提出异议。
“外臣以为可行。”范奚道。
自看到这卷书简时,他便开始思索其中的利害关联。
直到自己说服自己之后,才来献给宋王。
由此正说明了他对姬禾提议的认可。
子顺起身,向范奚走来,诚恳道:“如此,寡人有一事相托,不知望先生答应否。”
范奚拱手:“宋王请讲。”
子顺一把托住他的双臂,“范先生可愿替寡人走一趟越国,面见越王。”
“外臣领命。”
又一场大雪至, 一夜之间,陶丘城中寒梅点点绽开。
御园中,姬禾趁着雪停, 拿着剪刀踩在木梯上,打量着眼前枝影横斜的红梅。
花苞顶端, 花瓣中心, 一点雪色点缀其上, 微微掩盖了这红猎猎的姿容,却拦不住其间半逸的幽幽梅香。
她伸出手指,轻轻掸了掸其中一支梅枝, 惹得枝摇花晃, 连连碰到周围的花枝。俄而, 半树带着梅香的细碎雪沫子,扑簌抖下,纷纷扬扬落在雪地上。
碎雪除去, 姬禾陆续剪下几段梅枝, 弯下腰依次递给稚辛,“小心拿, 仔细莫要碰掉了花, 这些待会给姑母和子夜妹妹送去。”
“诺。”稚辛垫着脚一一接过,捧在臂弯里。
再剪了几枝, 姬禾见差不多时, 才递下剪子,提着裙裾缓缓下木梯。
踩在最后两个阶梯时, 她脚下不慎被衣带绊倒, 蓦的一滑,身体失去平衡, 情急之下,姬禾连忙抓紧了梯子,却带的木梯也晃了晃,连梯带人就要倒下。
眼看就要摔下地,木梯边上的稚辛忽然起腿踢上梯脚,空着的一只手快速搭了上去,将梯子稳固。
整个动作又快又稳,只在短短一瞬。
“公女没事吧?”
“没事。”姬禾稳住心惊,扭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继续下来。
心中疑窦丛生。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姬禾想起赵国初见稚辛时,她说的话。
她说自己原是郑国人,后来韩国灭郑,现在既无故园也无家人,家里男丁都死在战场……
稚辛真的像她说的这样普通吗?
可是,一个普通女子,是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陡然间,姬禾心间划过无数猜测。
她会是什么人呢?
别国潜伏的细作?
不对,她是范奚找来的。
按照范奚的谨慎,是绝对不会让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出现在她身边。
那如果连范奚也被稚辛的伪装给骗了呢?
一时间,诸多想法在姬禾脑中瞬息万变。
她压下惊恐,理了理裙裾,抬头后,眼中一派镇定,若无其事的看向稚辛:“幸好你扶住了梯子,不然我得摔个狗啃泥,等会儿回去,你自行去我府库挑样喜欢的玩意。”
这是嘉奖她护主的意思。
方才情急之下,稚辛忘了隐藏身手,正当怕姬禾看出来。
但见她言语神情都好像没有察觉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道:“谢公女赏赐。”
姬禾依次给姬姮和子夜送去了红梅。
回去后,有意无意地支开稚辛,不让她贴身伺候。
她将对稚辛的怀疑写下,传信出去想问问范奚。
信使传到军营的时候,范奚已经动身去了越国国都琅琊。
在他的游说之下,越王断然不会坐视楚国独大。
若楚国得宋地,领土大增,继而人口大增,假以兵力强盛之时,便也会对东边的越国有所图谋,于是欣然同意。
不久后,越国便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发兵西进,持续不断的骚扰楚国边境。
楚王熊闵见东境受越国侵扰,西边强邻秦国正与魏国打的不可开交,西境暂时偏安,便将国中一半重兵调往东边,抵御越甲。
楚国北伐鲁宋,东抗越国,腹背受敌。很快,举国财政便撑不住两条战线的疯狂输出。
在朝中文臣们百般劝说下,熊闵选择暂弃宋国蕞尔小地,率先保本土安危。
便向北地连下三道紧急王诏,命熊鼎速速班师,集中火力抵御越国。
商丘城。
熊鼎面对案头上摆着的两道撤军诏令,见大好战机,被迫贻误,在营中连连哀叹。
他独自在商丘城墙站了许久。
痛惜三万大军一朝覆灭,痛惜此行无功而返。
直至天空洒下飘雪。
他才终于下令收兵。
陈安也打听到越国突然的进攻,全因范奚游说之故,对这位昔日同门的怨念,更深一分。
“范文吏,为何你总是计高一筹,处处压着我!”他气恼地一把拂下案桌上的东西。
各类书简、青铜香炉哐当掉了一地,撞到旁边的灯盏,火苗顷刻间窜上柱边的帷幔,瞬间燃烧了起来。
火焰映在陈安脸上,刺眼极了,盛怒的他,猛然反应过来着火了。
随手抓着东西便扑向火苗。
片刻后,他想到了什么,丢下手中的东西,只拿了几样珍藏的书简,便不管不顾地退了出来。
屋中火势愈大,飘出了黑烟,很快有仆从见到,连忙高声大呼走水了,快来救火。
捧着盆盆匡匡水的仆从们鱼贯而入,将水泼到火焰上扑灭。
众人这才见到陈安捧着书简,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们。
“军师您没事吧?”
陈安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道:“谁让你们灭火的?得不到的东西,烧光了才好。”
说完,他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地不明所以地仆从,面面相觑。
第三道诏令到达之时,熊鼎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
纵使有万般无奈,也只能饮恨班师,退出商丘。
驻军的最后一晚,陈安向他进言:我军撤军之际,火烧商丘之时。
熊鼎大惊。
陈安道:“商丘一城,赔了我楚军三万将士性命,如今撤军,与其完璧还于宋国,徒增笑柄,不如玉石俱焚,送他们一具空壳,以报折兵之仇。”
“烧城,那些民众当如何?”
“如有愿意归顺楚者,可迁入楚国,以壮人力。”陈安顿了顿,漠然道,“若有不顺者,区区蝼蚁耳,死不足惜。”
随着楚军撤退,不久,王宫内起了大火,连烧几天,连同旁边宗庙也被付之一炬。
城中所有坊巷建筑,由里及外也都被楚军泼上油,射入火箭,纵火焚烧。
半数不愿归降楚国的商丘宋民,家家户户围坐在一起,在火箭如雨下的危楼里,手挽手肩并肩,与商丘生死与共。
有年仅三岁的幼儿,不谙世事,以为是在进行一场游戏,咯咯笑地倚在母亲的怀中,问大家是在做游戏吗。
母亲迟疑着,温柔地点头,拍了拍幼儿的背。
怀中的孩子很快眯着眼睡着,被屋外的浓烟呛醒,哇哇大哭。
紧紧抱着幼儿的母亲,轻声唱着《卫风·河广》哄手中的孩子。
孩子止住哭泣。
听着熟悉的摇篮曲,跟着唱了起来。
屋内其他人,也跟着唱诵。
轻声变成了齐声,穿透屋外,散落在街巷中。
有听到的人们,红了眼眶,也应声唱着。
短短八句,三十二个字,凝结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扩散在城中。
人闻之,皆附和,千千万万宋民齐声用着宋音唱“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还未启蒙的小孩,问身旁的爷爷,大家在唱什么。
发须尽白的爷爷轻轻抚慰着他脑袋,“唱的是从前有一个远游在卫国的宋人,因黄河宽广,路途遥远,挡住了他迫不及待要回宋国家中的心。”
小孩哦了声:“因为他想回家,所以唱出了这首诗歌。可是爷爷,我们不是正在家里吗?那大家为什么也在唱这首诗呢?”
“因为……因为大家都深爱着宋国,深爱着这片土地呀……”
“我也爱着这片土地,我也要唱,爷爷,你教我唱。”
“好。爷爷唱一句,你唱一句。”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震天的宋音响彻大地,让撤出商丘、走在队列后面收尾的楚军,闻声惊心胆颤。
他们眼看着屹立数百年的宋国王都,成了一座毫无声息的废墟之后,才纵马赶上前方大军。
睢水之北,两名宋国哨骑,远远见南岸火光冲天,悄然泅渡睢水,潜到商丘城下,见城池已是废墟一片,泪流满面的对着昔日故土,重重三叩首。
子顺听闻商丘百姓殉城,宗庙毁损,声泪俱下,咬着牙指天怒吼:“楚贼!寡人对天盟誓,我宋与你,势不两立!”
范奚动身从琅琊返回宋地的途中,恰好也听闻了商丘一事。
虽然楚国在意料之中撤军,但火烧商丘,半数民众殉城而亡,实在令范奚愤怒。
随后,他又得知了一件再次颠覆他认知的事。
当晚,回到军营的范奚,回复完姬禾的信,便收到一支绑着帛书,射在军营辕门上的利箭。
他拆下帛书,展开阅后,脸色逐渐凝重,最后一片铁青。
绢帛之上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
其上言:
吾兄文吏,展信佳。
一别六载,别来无恙乎?
愚弟常念往昔鬼谷岁月,青春年少,求学之事,辩论之言,松下对弈,月下酌酒,溪畔烹茶……桩桩件件,皆深怀脑内。别后每感同窗之谊,愈加不忘师兄经世之才,余常以此自勉,为求与君之名并驾齐驱。
然余不才,屡败于君。君之名,杨四海;余之名,无人识。
月前,楚军三万之众,不敌君之一计;而今,愚弟火焚商丘,回以师兄一报,仍感与君差之千里。
天下为棋,愿与君对弈江山局。
愚弟士康,顿首再拜。
范奚拢掌,捏紧这块帛书,手背上道道青筋凸起。
这是一封用词字字谦和,后半段句句透着不甘和挑衅意味的战书。
他实在没有想到,火烧商丘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的同门师弟。
陈安,陈世康。
一场同窗, 各为其国谋,针锋相对,本也是常理。
可偏偏这个人, 视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为蝼蚁,用全城百姓的性命来报复对手。心思之歹毒, 手段之残忍, 令范奚感到陌生和惊心。
他脸色如霜, 扬手将帛书置于灯上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掉。
随之烧掉的,还有两人一点一滴的同窗之谊。
楚军撤离后, 子顺的大军便重回商丘, 着手清理修整这座被烈火焚毁的城池。
他们一路过来, 天地间都是皑皑雪色,连睢水河都结了厚厚的冰。
唯有商丘城内外,积雪都被烈火烧的融化消失, 只剩满城死灰。
商丘城门烧的只剩个破损楼门, 进去则是黑漆漆的断壁残垣,与浓烈刺鼻的焦味。
士兵们清理出一条主干道, 在废墟之下, 搬出无数不成人形的大小尸骸整齐摆放在路旁。
这些罹难的尸体,都是他们的同胞。
他们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他们与这座城池, 共赴国难。
有人强忍泪水, 有人低低啜泣,有人无语凝咽。
不少人被这景象刺激的一阵胃痉挛, 匆匆扭过头, 就哗啦一声呕吐了出来。再转过头来时,眼中充斥着强烈的仇恨与热泪。
战场之上, 苏夷见惯生死,但都没有眼前屠城的场景来的触目惊心。
饶是他,也在强忍着不适指挥部下各自负责哪个区域。
范奚自进来后,便一言不发,此时更是冷如冰霜。
不多时,王驾行至。
子顺下了马车,朝整座城内罹难的百姓尸体,重重一揖。
经过一个月逐门逐户的清理,在墙垣瓦砾、水井地窖中共搜寻出十一万百姓尸骸。
子顺下令,将这些义士,通通厚葬在商丘城外的高山上。
料理完商丘城,腊月始,靖宋的鲁军陆续分批返程归鲁。
范奚先行一步,带了一支仪仗卫队,去陶丘迎接姬禾一齐回鲁。
寒冬腊月,路遥难行,归程比来时多费了一半的时日,抵达鲁国时已过了民间的腊祭。
一回宫,姬禾便去给鲁王请安。
将这几个月的事,简要汇报。提到商丘屠城,她虽未亲眼看到惨状,但光是描述就已让她深感难受。
鲁王看出她的沉重不适,将话题一转,“外面的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战乱,更是无情,你回来便好。”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只要寡人在,就绝不会让你们陷入危机。”
姬禾点点头,“君父英明神武,国中君臣一心,自然无懈可击。”
言语中满是对父亲的信任。
父女二人又说起了姬姮母女,深深叹惋。
一个丧夫丧子,一个丧父丧兄,仅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若非不合礼制,鲁王都想将妹妹和外甥女接回鲁国,共享天伦。
鲁王不由哀叹,问姬禾,宋国新王子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禾思忖片刻,答道:“宋王死里逃生后能第一时间整军抗叛乱,是为果敢;亲赴前线坐镇,是为英勇;军中纳谏兼听,是为贤明;奉姑母如同生母,是为孝顺。”
“能得你如此评价,想来他日后也能治理好一国,善待阿姮和子夜。”
“是呢,姑母和子夜妹妹有此倚仗,君父可能安心些。”
“傻丫头,外嫁女子的倚仗,不在夫,不在子,而在于她背后的母国是否强大,是否能给她强有力的支撑。”
姬禾睁大眼睛,满是震惊,“君父是说,宋王尊奉姑母,也是因为我鲁国出兵相助之故?”
“阿姮母女曾久困商丘,商丘城中初期只有戚诀的叛军,当真是他救不出来吗?”
鲁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姬禾自小聪慧,他一点拨,她自然能猜得到。
而后,姬禾果然大悟:“他、他是故意不救,为的便是以此做饵,引我们出手去救姑母,救宋国……若、若姑母她们没能躲过叛军追击,就此殒命,势必会激起我们对戚诀的忿恨,自然也会出兵讨贼……为何,人性这般复杂?”
“不复杂子顺岂能乱中翻身,登基为王。”鲁王目眺殿外,给了她一句影响颇大的话,“禾儿,为王者无情,这便是君王之道。”
鲁国的女儿,不能只是娇弱的金花玉露,他会护着爱着他们,更会教他们如何看清一切。
姬禾将这句话咀嚼了几遍,暗暗记下,挽上鲁王的胳膊,“儿臣受教了。君父所言,儿臣铭记在心。”
鲁王摸了摸她的头,“就留在此处用膳,饭后回寝好好休整,养好精神,过几日便是元日了。”
“好呀,儿臣好久没陪君父吃饭了,不如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一道叫来,正好儿臣带回了些物什,一起给了,省得我跑腿。”
鲁王狐疑地盯着她:“带了什么,怎么兄弟姐妹们都有,唯独没有寡人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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