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能派出一个刺客,就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敌暗我明,为今之计只有宫中戒严,加强守备。”
正月中旬,姬穗大病一场。
病中,她不思吃喝,连平日最爱的烤鸡腿都下不了口,从前的满月圆脸瘦成了瓜子脸。
姬禾带着范奚给她的那瓶续命丹,前去探病,见姬穗与病前判若两人,憔悴异常,心有戚戚。
姬穗反倒安慰她不许担心,说自己如今瘦了,不再是个小胖子,也终于能像她和姐姐那样穿好看的裙子了。
正月下旬,丹药奏效,姬穗的病情开始好转。
她开怀地和姬禾说,这下正好能赶上三月的籍田礼,若是病未愈,差点就不能去了。
见她一脸庆幸,姬禾不解地劝慰:“你大病初愈,身体还虚弱,仍需日常调养,籍田辛劳多晒,你去干什么。”
姬禾姬穗却坚定道,她一定要去!
问及缘由,她道:“因为到时候王田的田埂上,会有早熟的桑葚,我要第一个去采摘来吃哩!”
听后,姬禾笑地肚子疼,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儿,揶揄道,“原以为穗儿大病一场,跟变了个人似的,越发沉稳懂事了;没想到一个桑葚,便叫你露出了狐狸尾巴,果然还是我那爱吃的可爱穗儿!”
姬穗捧着脸,无辜的舔了舔下唇,“可是桑葚真的好吃嘛!
“可是三月哪来的能吃的桑葚,这时候才刚开始长出果子,还没熟呢!”
“有的有的,去年籍田,亲蚕大典后,采桑时,我曾见过的,不过不多,一大片中也就一两粒熟桑葚。就是如此,才显得可贵,今年,我也一定要摘到!”
少女的容貌,孩子气的言论,天真烂漫,可爱至极。
二月初七,姬穗在春寒料峭中,失足落水溺亡。
适时,姬禾应王后之意,帮她统计下个月参加的籍田礼的后宫人数,正在竹简上刻下今日变更的人员名字。
闻此噩耗,手中刻刀一滑,顿时割破她的手指。
姬禾赶到蓬莱池的时候,姬穗已经被打捞上来,盖着一层白布,被放在冰冷的地上。
周遭围了一圈人,王后与姬菽几乎是瘫坐在地,痛哭流涕。
姬穗的贴身宫娥,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哭泣。
几名太医也垂头跪在一旁。
姬禾拨开人群,见到隆起的白布,脚下一软,她勉强站定,艰难地朝那走了过去。
掀开盖着的白布一角,她见到被湖水泡的脸色灰白的姬穗。
脑中轰的一声,似有东西炸开。她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抑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幸得被身旁的稚辛稳稳扶住。
昨日才与姬穗见过一面,有说有笑。
姬穗还拉着自己与姬菽,在殿前的树下,花了一天时间,一起搭了个秋千,姐妹三人荡着秋千,说悄悄话。
今日,她就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很久之后,姬禾才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哽咽,“这是怎么回事?穗儿,穗儿怎么会这样?”
姬穗的宫娥哭着说明原委。
今日,姬穗说久卧病榻闷得慌,如今无恙,想出去走走,主仆二人便来到这蓬莱池喂鱼。
中途起了一撒风,姬菽说冷,让她回去拿件厚披风。她再回来时,没在原地看到姬穗,着急的沿着湖边找,没想打见到湖中漂浮着姬穗的尸体。
“都怪奴婢,若是奴婢一直陪着公女,公女她便不会掉下湖中无人救了。”宫娥一边哆哆嗦嗦的哭一边磕在地上,额上磕的一片血肉模糊。
王后再度听见这则说辞,直接哭昏了过去。
一片混乱之中,那宫娥忽然泣声大喊:“黄泉冰寒,公女慢些走,奴婢这便来给您送披风。”说完,便飞快起身,一头撞死在湖畔的山岩上。
姬穗的去世,带走了宫中的祥和及王后的心情。
这年大好春日,草长莺飞,王宫却始终笼罩在一片低迷之中。
王后痛失幼女,一夜之间两鬓衰白,一病不起。
她病中不知昼夜,常在夜半醒来,说看见穗儿了,喃喃自语:“穗儿说饿,想吃我做的汤羹……”
“穗儿乖,别一个人去湖边。”
“穗儿别走,陪着母后。”
琼琚殿中的宫娥,私底下都说王后疯了。
太医看后,委婉地说王后这是哀恸过度,导致的心病,需要静养。
一国之后,神志不清,何谈治理六宫。
鲁王便命六宫无需每日给王后请安。
执掌后宫之权,也交给了位列三夫人之首的魏夫人身上。
见合宫上下不宁,魏夫人时常率众妃嫔去宗庙祭祖,上香祈福。也请来巫师做法,驱灾纳吉。
向来热闹的琼琚殿,至此清清静静。
唯有姬禾,自姬穗去世之后,便搬进琼琚殿与姬菽一起为王后侍疾。
姬禾原本担心向来温婉柔弱的姬菽,在亲妹逝世,母亲重病之后会一蹶不振,整日以泪洗面。
但这个身为鲁王长女的公主,在妹妹葬礼结束之后,便收起了眼泪和悲伤,一心一意以照顾母亲为重。
与姬禾交好的蒹葭,起初也常过来看望王后。直到后来有一日,她晕倒在琼琚殿,太医诊脉后说是喜脉。
原来蒹葭已经怀有身孕,为了养胎,后来,鲁王便不允她来琼琚殿,以免过了病气。
世上每天都有人死,有人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夜间,姬禾感慨了一阵,觉得穗儿的去世,深受打击的唯有王后,好像并未给他们的父亲造成什么影响。
就如同,那年母亲去世,同年他便擢升姨母为后,将她和兄长迁出琼琚殿。
他有许多孩子,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但这一次蒹葭有孕,他却十分看重。
想来是爱屋及乌,他爱惨了蒹葭。
一日,姬禾偶然间听到宫人在背后非议王后病情,听到那个‘疯’字,当即她便心中不适。
从不责罚宫人的她,冷着脸搬出宫规,严惩了那几个人。
是夜,知道一切的姬菽,跑到姬禾面前,低声说了句谢谢。
看着姬禾疑惑地神色,姬菽道:“以前,因为你鲜少来琼琚殿,我总以为你是不喜欢母亲和我们。觉得兴许是母亲继任了你母亲的后位,我们又住进了你们母女的宫殿,才令你与我们越来越生分。”
“不是的。”姬禾摇了摇头,“我没有不喜欢你们。你们是我的血亲,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只是、只是睹物思人,看到姨母,便会想起我的母亲,她们太像了……”
“我知道,自从穗儿没了,母亲病重,我才知道,你心里是关心我们的。”姬菽落下两行清泪,拉过姬禾的手,“这些日子,谢谢你的陪伴和照顾。”
姬禾只觉眼眶一热,她拥上姬菽,“我们本就是流着一样血脉的亲人,你是,穗儿是,姨母也是。我们血浓于水,菽姐姐何必言谢。”
姬菽擦了眼泪,松开姬禾,见她也泪光闪烁,拿了手帕给她擦泪。
三月籍田,鲁王率朝臣亲耕;王后因病一蹶不振,无法参与养蚕缫丝,依旧由魏夫人代行亲蚕之礼。
姬菽留在宫中,寸步不离的照顾自己的母亲,也未能来参加。
国都北郊,桑园之中,桑叶繁茂。
内外命妇,跟在魏夫人身后,拜西陵氏嫘祖。
大典之后,是采桑的环节。
众人换下礼服,穿上粗衣荆钗,挎着筐篓,勾刀,穿梭在桑园中。
姬禾记着姬穗生前说的,想摘早熟的桑葚,在大典过后,她便在桑园中仔细寻找。
桑园在王田之侧,中间就隔着一道田埂。
一边是黄土上,男子持耒耜刨土,驱牛犁地的农耕;一边是茂林间,女子采桑养蚕的劳作。
阴阳两分,泾渭分明。
桑园间的桑树上,只有青涩的桑果,姬禾并未找到一枚红了的。
她不由走到与王田交界的地方,一路走一路翻开桑枝叶,果真在田埂上的某棵矮桑上,看见零星三枚微微泛红的桑葚。
“穗儿你说的对,三月真的有能吃的桑葚。”姬禾忽而一笑,笑着笑着就无声哭了。
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清眼前的桑葚。
她仰起头望了会天,直至再无眼泪,才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轻轻摘下这三枚红桑葚放在上面,包裹了起来。
姬禾正把采摘回来的三枚桑葚, 摆在姬穗的牌位前,燃香告诉她。
忽然听闻扶光殿传来盛夫人胎息不稳的消息, 她连忙过去。
扶光殿中, 太医署资历最高的太医, 全数被传了过来。
原因是,盛夫人白日采桑操劳,孕期月份尚小, 以至动了胎气。
姬禾第一次见到鲁王脸上有了明显的慌乱与紧张地神情。在听到症状尚轻, 喝安胎药便可无恙时, 鲁王才恢复一贯的稳重。
她想起,君父脸上那种慌乱与紧张神情,在她母亲去世前病危的时候, 没有出现过。在穗儿去世后, 王后忧悲成疾的时候,没有出现过。在其他内命妇小产的时候, 也没出现过。
那一刻,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一个男人,唯有面对真正喜欢的女子, 才会表露真情。
也许君父对母亲和姨母有的, 从来都只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换而言之,唯有蒹葭才是整个鲁宫里, 真正得到王心的女人。
她不由想起幼时, 母亲与君父相处的模式,向来是客客气气。
彼时, 她便以为这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仔细想来,自有记忆起,母亲好像一直都是郁郁寡欢。
姬禾五岁时,曾见过母亲望着北方齐国的方向落泪,问母亲为何而泣,她便会摸着自己的脑袋说,是因为思念母国的亲人。
她依偎在母亲怀中,“母亲不要哭,我和兄长还有君父,都是母亲的亲人,您想家了,就看看我们,我们都在您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母亲轻柔地抚拍着她的背,叹息:“日后你长大了,总要嫁人的,那时候,你也会离开母亲。”
“那我不嫁,不嫁,我不会离开母亲。”
“傻禾儿,你是鲁国的公主,注定了要走与母亲一样的路……”
那时候,她还不太理解话中的含义。
现在忽然联想起来,姬禾更加肯定了君父与母亲之间,是没有爱情的。
他们的结合,仅仅是结两国之好。
而自己和兄长的出声,也只是两国联姻生下的工具。
然后他们再像君父和母亲他们一样,再各自与其他人联姻,再生下新的工具。
子子孙孙,薪火相传。
这便是王族的宿命。
姬禾感到一阵恶寒。
为母亲,为姨母,为这宫中其他远道而来的异国女子。
为自己和菽姐姐,将来的命运。
是夜回去,姬禾与姬菽照顾王后服完药歇下,两姐妹就守在床榻旁,不觉瞌睡了过去。
夜半,姬菽惊醒,习惯性给王后盖被子,一扭头就瞧见一旁的姬禾倚在床边,脸颊通红,她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摸之下,一片滚烫。
“禾儿,禾儿醒醒,你发烧了。”姬菽一边轻轻拍着她,想将她唤醒,一边喊人传太医。
姬禾病了。
考虑到她的病情,不适合与病着的王后同住一个屋檐,鲁王派人将她送回了自己的殿中休养。
她极少生病,幼时偶尔病了,也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
此时病着,姬禾脑中一片混沌,迷迷糊糊中,时常好像看见了母亲的样子。
有时是端庄地站在她的床前,一脸担忧地伸手来探向她的额头。
有时是喊她的名字,轻柔地给她擦脸和手。
一举一动都是关怀备至,是她很久都没有体验到的久违的呵护感。
姬禾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哪有什么母亲。
来人是魏夫人,以及她身后的一众妃嫔。
魏夫人见她醒来,拍了拍胸口,欣喜道:“庆陵可算醒了,你烧了一天一夜,昏睡了三天,在不醒来,可就危险了。”
接着便是诸位妃嫔,轮番围上前来表以慰问。
来一个,姬禾就挨个拉住她们的手摸了摸,以此来寻找,在昏睡时给她关怀的那双手。
但这些内命妇们,皆是手如柔荑,柔弱无骨,完全没有印象中那份温暖有力的感觉。
姬禾想了想,印象里那人是喊她的名字,可是眼前这些人,向来只会唤她的封号‘庆陵’。
那个人,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看来,不过是她病中做的梦而已。
于是,姬禾道:“昏睡的这些天,多谢诸位的关心和照料,禾铭感五内。”
“庆陵打小是我们看着长大了,自家人说什么谢字,你好了便好,王上和我们也就能放心了。”魏夫人抚摸姬禾的鬓发,道,“饿不饿,想吃什么告诉妾,妾给庆陵安排。”
姬禾随意说了道食物,魏夫人等人便欢欢喜喜退出殿去。
殿内清静了许多,姬禾靠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问妫巳:“我当真昏睡了这么久?”
妫巳点点头。
“我迷糊中,可有说些什么。”
“公女思念懿德王后,经常喊着母亲。”
“这几天,都有谁来过?”
“太子荣天天都过来,公女菽因照顾王后,走不开,隔天便会来看您,盛夫人和王上来过一次,还有便是范大夫了。”
“师傅?师傅如何进来的?”
姬禾十分意外,毕竟外臣不得入后宫。更何况,以范奚如此守制的性子,竟也会行此‘不合礼数’之事。
实在太令她诧异了。
妫巳如实道:“范大夫是随太子荣进来的。”
是了。师傅能来此,必然是随兄长进来。
她果真病糊涂了。
“兄长今日来过没?”
稚辛摇头,补充道:“算时间,就快来了。太子荣日日都是在朝会之后,才过来。”
姬禾颔首,交代:“待会兄长来了,先别告诉他我醒了。”
说完,她便闭着眼躺了回去,扮昏睡。
想给兄长一个惊喜,吓他一跳。
他们一进来,姬禾就察觉到了。
两种脚步。
像是怕惊扰到她,走得尤为轻。
先是姬荣在问稚辛与妫巳,她今日的情况。
两个人很听话地遵从姬禾的吩咐,没有照实说。
姬荣在她床前坐了会,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感到烫手的温度,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满是担忧:“禾,你要好好的,快快醒过来,最近宫中多事之秋,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妹了,你可千万别有事。”
姬禾装不下去了,瞬时睁开眼睛,喊了声兄长,我没事。
见到她醒来,姬荣简直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对着姬禾脸上伸手捏了捏。
“疼疼,你捏我做什么!”
姬荣一本正经,“怕我在做梦,捏捏你是不是真的醒来了。”
“我帮你证明不是做梦。”说罢,姬禾伸手扑向姬荣,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好妹妹,快住手,我信了这不是在做梦。”
兄妹二人闹成一团。
范奚见到姬禾这样一幅有精气神的模样,知晓她无恙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他想上前关心两句,但此时魏夫人她们正端着膳食过来。
殿中涌入了这么多人,碍于环境不便,范奚旋即悄悄离开。
姬禾似有所感地抬头,透过重重帘影,依稀看到范奚离去的背影。
自穗儿去世之后,她就搬进了琼琚殿给姨母侍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上课,没见过范奚。
唯有前几天的籍田上,远远见到范奚一次,但都没有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如今范奚主动过来探望她,却也不得其时。
不消多想,姬禾便迅速掀开被子,起身下地,不管周围人的反应,拨开人群朝外追去。
“师傅——你是来看我的吗?”
檐下的范奚听见这声呼喊,脚下一顿,回首转身,就看见姬禾中衣单薄的模样,带着几分病后初愈的苍白虚弱。
她刚跑过来,裙裾还在飘摆,一双未穿屐履的脚就这样显露出来。白衣光脚踩在粗粝的地砖上,被身后雄踞龙盘的高大殿宇衬得更为娇小。
范奚远远朝她一揖,随后快步走上前来,凝眉道:“公女怎么鞋也不穿就跑了出来。”
闻声姬禾低头一看,将脚缩了缩,直至被裙摆挡住,她嗡声道:“等我穿好鞋子再出来,你就走掉了。”
“不会,臣走得慢。”范奚沉吟,“公女若想召见臣,命人传唤便好,不必自己跑出来。”
“你刚刚明明随兄长进来了,为何不与我说话,就悄悄走了。”
范奚解释:“殿中贵人多,臣是外男,不宜冲撞贵人,更不宜久留。”
这样的理由情有可原,姬禾听着,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但她心内却也莫名地涌上一丝丝连自己都不知缘何来的委屈,“可是我就想见到你,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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