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毕竟是给姬禾住的,一切还是要以她的喜爱为准。
于是,他带着图样去给姬禾看,问她怎么样,有没有特别钟爱的花草,都可加上去。
姬禾翻了翻木牍上,绘制的眼花缭乱的园林种类图样,觉得都挺好的,“多谢王上,这些都不错,很好看。”
但凡是庆陵台的修建有了大进展,赵翦都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她,与她一起探讨细则,分享即将建成的喜悦。
数个月下来,姬禾自然知晓他对这件事的上心程度。
但是赵翦对她越好,她越是心虚。
心虚自己享受着他带来的尊荣,却在心里始终惦念着另一个人。
心虚地怕自己会不知不觉,沦陷在赵翦的一片付出和真心之中。
心虚地怕自己在赵翦经年累月的温柔之下,会渐渐忘却范奚。
她猛然想起,从知晓怀孕到现在,她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再想起过范奚了。
倏俄,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摸了摸手背上枫红的火焰纹,随后道:“若能在主殿前的庭院里,挖凿开一个小池,用来种莲花就更好了。”
赵翦从未听她说过自己喜欢什么,也没见她开口向自己要过什么,好像那些身外之物,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稀罕的。
此时难得听到她主动说起这个,赵翦上了心,也才知道原来她喜欢莲花。他笑道:“你喜欢就种,都依你。白的,红的,粉的,单瓣的,重瓣的,阿禾喜欢哪个品种,就让司农去天下搜罗,在池子里种满这世上最珍贵稀有的莲花。”
姬禾摇头笑笑:“品种不必名贵,只需乡野的水田池塘里最常见的那种单瓣粉莲,能结莲子的便好。”
赵翦挑了挑眉,颇为意外,也不理解:“乡野间这种随处可见的莲花,哪里配得上你。”
“真心喜欢的事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姬禾迎上他的目光,反驳他的言论:“我喜欢的,自然就是配得上我的。”
她那样坚定又执拗的神色,有那么一瞬,让赵翦觉得她不是在为一种莲花,和自己辩驳。
而是借花喻人,在为了什么人,和自己宣告。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漫不经心地问她,试图套话:“阿禾从前久居深宫,如何见过乡野的那种莲花?”
姬禾一噎,她太心急了。
从前与范奚游华宴山,在山脚遇到一大片的粉色莲田,范奚为她采了一捧莲蓬。至此,她就对这种平平无奇的莲花,情有独钟。
连同那日清甜如水的莲子的味道,她至今还能想起来。
她怕日后真的会有一天,她会在时间的消磨下,忘记范奚,所以想在每日必经之地,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种上那种莲花。
睹物思人,聊以纪念。
姬禾自然不能将这个,如实告诉赵翦。没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乐意听到自己的伴侣,喜欢一种东西,是与其他人有关。
更遑论以他的占有欲,若是知晓,以后怕是在整个赵国,都休想再见到任何一株莲花。
她脸上不动声色,脑中转得飞快,思索如何用一个合情合理,不悖逻辑的理由,去解释她如何知道那种民间常见的普通莲花。
瞬息之间,她就想到了,既然不能说喜欢的人,那就将这个推到讨厌的人身上去。
她道:“因为……当年夏天被楚军押解南下入楚,曾在路途见过那种莲花,莲田广袤,接天莲叶,开的浩浩荡荡,活得生机勃勃。那时我就在想,像我这种虽然出身尊贵的人,一朝国破家亡,成为阶下囚,就如那名贵的花木,一朝离了原有环境的悉心培养,就会迅速枯败。这一点,远不如乡间普通花草那样旺盛自由,落地就能生根,有水就能活命。我喜欢这种普通莲花的姿态和品格,出淤泥不染。于是我告诉自己,也要如它们一样,在哪里都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着。”
听到这段话,赵翦心间被刺痛了一下。
没想到,他没想到:“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他以为的借花喻人,是她自己在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被这种莲花不怨不增、不悲不喜,随地生根的生命力感染,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换而言之,那种最最普通,最最常见的莲花,竟然是她的精神支柱。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赵翦对她的心疼,再度升高了一个层次。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细说,他疼惜地揽她入怀,轻轻摸着她的鬓发,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阿禾,阿禾……谢谢你,活了下来。”
姬禾依偎在他胸前,默不作声。
她并不全是张口即来的扯谎。
虽然想种那种莲花的目的,是为了纪念范奚,但她在楚国的岁月,确实是靠着回忆那个傍晚的一顷莲池,和当日在悬崖之上,范奚对她说的那句“无论发生何事,活着就总会有希望。”来坚持下去的。
赵翦待了一会儿,隔着她的肚皮与腹中胎儿说了会儿话,忽有寺人急匆匆在他耳边悄声禀报了什么,他对姬禾叮嘱了一些话语,才起身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稚辛来报,说赵御史府上递来了拜帖,赵允夫妇想求见她一面。
姬禾没有去接那拜帖来看,淡淡问道:“上面有没有说什么事?”
她从赵翦那里知道一些,叶槿竟然就是那个一直蛰伏在赵国的齐国细作,将赵翦新推行的那一系列机密军政,都泄露给了齐国。
才导致齐国勾结匈奴,给赵国北境施加压力,企图破坏这个刚开始不久的战马养殖,士兵屯田的国策。
她知道的时候,虽然无比慨然,但竟也没觉得有多不可思议。
毕竟,从前的鲁国,也吃过这样类似的亏。
从前,蒹葭也是这样,刻意接近她,与她交好。
再碰上这样的事情,姬禾发现自己,内心已经能处变不惊了。
稚辛回道:“赵御史说,他们二人不便入宫,请求夫人屈尊到赵家去一趟,他有夫人最想知道的关于、齐国前王后的事情,想告诉夫人。”
齐国前王后……
菽姐姐。
听到这个,姬禾眼睛都亮了。
她对菽姐姐最后印象,就是她的孩子满月宴的时候,她请求父王准许,跟着使团去了齐国,亲自祝贺她。
当时姬菽满脸幸福地告诉她,齐王对她很好,要立她的孩子姜弘为太子。
后来姜宏一周岁的周岁宴上,果然被立为齐国太子。
谁曾想,不过两年,随着鲁国的覆灭,齐王后姬菽与齐太子姜弘就突然暴毙。
得知消息的时候,姬禾刚刚身处楚庭,自顾不暇,更没有办法找人去查明真相。
后来她从楚国出来,又因时间过了太久,很多东西已经无从查证。
只是在坊间传言里,听过一些各种各样的言论。
那些言论说的大差不差,说那位没有家国倚仗的姬王后,无法给齐国带来任何利益,而那个一国之母的高位牵扯了太多的利害,失去价值的姬王后自然不为齐国所容。势必要腾出那个位置,为齐国的发展,选择一位更好的女主人。
这样的逻辑,十分说得通。
姬禾也明白其中的利弊权衡,齐鲁同气连枝,本来就是一直互为姻亲,互惠互利。
当初燕齐混战,鲁国还派兵去增援过。
而鲁国国难之时,齐国久未来援,甚至事后还从楚国那里分得了一些鲁国的土地,可谓是不费一兵一卒,占尽世间便宜。
所以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选择母亲的母族——齐国。
在她眼里,那里并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近外家,而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逐利避害的无耻小人。
这笔账,加上姬菽之死,姬禾一直记着。
如今听到姬菽的事情,确实对她很是诱惑,但是她理智告诉她,赵允在此时特意将这事告知她,安的能是什么心?
为了叶槿,卖消息卖人情来向她投诚?
还是已经暴露的叶槿,刻意利用她想知道真相的心理,骗她见一面,然后再将她绑架,借此威胁赵翦?
或者是叶槿知道自己没了活路,干脆破釜沉舟,与她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死之前带走她和赵翦的孩子?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案,将这些可能悉数在脑中过了一遍。
良久之后,她还是决定去赴约。
富贵险中求。
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去试一试。
她吩咐稚辛:“你找几个武功高强的宫中暗卫,沿途跟着我们去。”
在出发前, 姬禾想了想,谨慎起见,又问稚辛要了一柄匕首, 藏在袖中。
随后才出了宫,去往赵允的府邸。
赵允与石蜜早就等在大厅候着, 从派人去递交拜帖之后, 前者就等得惴惴不安, 心急如焚,在厅中走来走去。
与之相比,石蜜就显得无所谓多了。
但是赵允口中一直在念叨:“会来的, 她会来的, 等庆陵夫人一来, 蜜蜜,你就有救了。”
这话是在安慰她,其实更是在安慰他自己。
石蜜听后不免感到无限唏嘘, 在来赵国那一年, 她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十分清楚地想过自己的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至于赵允的反应, 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早在她不知不觉对赵允动心的那一刻, 她就十分害怕自己暴露的那一天。害怕见到他对自己失望,对自己生出怨恨。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 可是这些担忧和害怕都没有发生。赵允到了这个时候还对她不离不弃, 他第一次忤逆他的国君的意思,还想方设法, 去为她寻求一线生机。
石蜜看在眼里, 悲在心里。
他对自己的情感越纯粹,对自己爱得越深, 她就越不忍去伤害他。
两人心怀各异,在厅中等候,俄而,管家前来通报,说贵人临门。
赵允连忙起身,大步流星出去相迎。
姬禾进来后,不绕弯子,直奔主题:“赵御史在此非常时期,私找国君夫人,不止是想告诉我齐国前王后的事情吧。”
“夫人慧眼如炬,臣就实话实话了,”赵允朝姬禾恭肃一拜,忽而一撩衣摆,对她下跪,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臣有一事相求,望夫人保臣的妻子一命。”
不仅是姬禾,连同石蜜在一旁看着,眼中都惊呆了。
御史大夫位同副相,辅弼国君,监察百官,只需对国君一人行跪拜之礼,面对其余宫中贵人,俯首作揖就以足够。
可赵允、他为了替那个’细作‘身份的妻子谋求一个生机,竟然向一个女人下跪。
兹事体大,姬禾没有一口答应,她幽幽道:“赵御史,贵夫人的事,涉及通敌叛国,我只是个后宫女子,无权干涉国政……再有,前段时间那个关于我腹中孩儿并非王上血脉的谣言,也是你家夫人放出去的吧?”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凌人的意味:“如此中伤我与王上,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为了你们,去挑战赵国的王法?”
“臣明白了。”赵允不卑不亢,站起身来,“夫人既然愿意过来,臣便大逆不道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才都不会留有遗憾,如此也算是兑现了臣与吾妻大婚之时,许下的’比翼连枝,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誓言。”
见着他的举措和言语,姬禾下意识伸手护着肚子,后退了半步。
稚辛连忙挡在姬禾身前,张开手臂将她护着,厉声喝问:“赵御史你想做什么?”
赵允轻轻摇头:“庆陵夫人不必害怕,臣不敢对您做什么,更不会背叛王上与赵国。”
他牵起旁边的石蜜的手,泰然说着,“臣若私放吾妻,便是于国不忠;臣若交出吾妻,便是于妻不义;忠义难两全,但忠义,臣皆不愿辜负。吾妻有罪,为夫者当同罪,臣明日便会向王上辞职自首,与吾妻共罪同诛,共赴黄泉,当一对亡命鸳鸯。”
这个结果,是赵允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后路。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他便无憾无悔。
他身旁的石蜜,满目震惊地望着赵允,他竟然是这样想的,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共罪同诛,共赴黄泉。
他竟然要跟着自己去自首认罪。
这算什么?他要跟着自己殉情?
那孩子呢?
孩子还这么小,若是父母都是罪人,他又要如何长大?
简直荒谬至极。
石蜜强忍住泪意,一把甩开赵允的手,愤喝道:“我做我的事,从始至终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赵允你只不过是我利用的工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你没有什么资格跟我同罪!”
姬禾见他们二人如此,亦是被他们的情深义重感动。
都说赵家的男人深情,此言非虚。
她怕他们二人再争论下去,无人告诉她那件正事,便开口:“等一等,你们说愿意告诉我齐国姬王后的事情。作为交换,我可以在王上面前向她求情,但我不能保证此事一定能成。”
得到这句话,赵允就已经看见了希望,他欣喜若狂,抱拳起誓道:“臣永远铭记夫人的大恩大德,往后愿为夫人牛马,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昔日他同’叶槿‘的那一句戏言——“都说女人的枕边风好使,咱们就好好抓住这缕风,还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来求救。”
竟然有朝一日,真的用得上。
赵允又对石蜜半哄半骗,说只要她告诉庆陵夫人,他就打消跟她去自首的想法。
石蜜同意了,但她有个条件,由她独自告诉庆陵夫人,他不许同在一旁。
赵允左右为难,他怕自己不在现场盯着,石蜜一心求死,会乱来。
况且庆陵夫人还身怀六甲,临近预产,万一她们独处期间,出了差错,他简直不敢想那后果。
他没同意,但一旁的姬禾准许了。
她命令赵允下去:“此事我一力承担,若有什么,也绝不会牵连到赵府上下。”
赵允迫于压力,硬着头皮出去。
他一走,稚辛也不肯了,她委婉道:“夫人身子重,离不得奴婢贴身的照料。”
石蜜笑笑,细声软语:“此事我只能告诉庆陵夫人一人。”
姬禾朝稚辛开口:“听话,你也出去。”
稚辛不好忤逆姬禾的意思,于是朝石蜜微微福了福身子,肃声道:“请御史夫人将钗环耳饰等尖锐物品卸下,交由奴婢代为保管。”
石蜜十分配合,依言照做,一一除去头上的簪钗,耳上的耳坠,放在桌上。
这几日她根本无心装扮,今日还是赵允给她梳头装扮,给她描眉涂胭脂,给她亲手戴上的这些饰品。
稚辛看了一眼这些首饰,继续道:“奴婢要对御史夫人进行搜身,以确保您及庆陵夫人的安危。
“行。”石蜜站了起来,展开双臂,任由稚辛对她进行搜查。
一番搜查之后,没有找到她身上携带了任何利器,稚辛才带着桌上的东西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厅中只剩下她们二人。
姬禾开门见山:“你还有其他话要对我说?”
“是。”石蜜:“你恨我吗?”
姬禾反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如你刚才所言,是我放出去的消息,恶意造谣你腹中的孩儿,是那日叛军逼宫,与反贼赵烜有染,才怀上的。”
“那件事,我根本不在乎。”
何止是不在乎,还令她因祸得福,为还未出生的孩儿获取了芈鹭的爱。
但姬禾当然不能对她说这个,她接着问:“你屏退左右,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石蜜点点头,神色一如从前和她闲聊时候的恬淡:“这个是其中之一,那件事破坏你的名节,我始终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多谢你愿意答应我夫君,替我在赵王面前陈情,我明白即便你去求了情,我能活命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但还是要谢谢你。因为这样,我的夫君才不至于为此事抱憾终生。”
她如同在和姬禾述说心底的心事:“我明白,此事只有我死,才能真正结束这一切的风波。但我不想连累赵允,这几天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是刻意接近他的细作,可如今他居然傻到想和我共同担责,共同论罪。他聪明一世,怎么偏偏在这种事情上拧不清?这并不是什么打一顿、受个刑,砍个脑袋的小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怎么能如此不管不顾,舍身陪我去死?”
石蜜的声音逐渐哽咽,她朝着姬禾跪了下来:“夫人,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让赵允对我彻底失望,彻底死心……我已经欺骗了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万万不能连累他犯傻,毁了他的人生。”
眼前这个细作,是姬禾见过的最不称职的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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