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掉芈颜这个知情人,剩下的还有姬禾的贴身婢女稚辛,以及叶槿。
稚辛的来历和忠心,姬禾早就告知过他。
故而也可排除在外。
那么,唯有一个可能。
显而易见的,事情会是从此人的口中泄露出去的。
只是赵翦还没想通其中的逻辑所在。
叶槿同姬禾交好,她为什么要做出此等有损好友的事?
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若是无意,不小心向谁说了出去,事情的严重性还不算太大。
若是有意,是否变相的说明,这个人就是推动这件事的幕后推手,为了刻意扰乱赵国,扰乱他这个关注着北地战事的一国之君的心神。
是日,赵翦立刻宣了赵允进宫,将此事告知于他,交给他去亲自查他的妻子。
赵允从宫中出来,不由失魂落魄。
他万万没想到当时之事,竟祸患至此。
不仅让他的妻子成了被怀疑的对象,更甚至还牵动了一系列的阴谋。
“子诺,你当知此事之严重,损害的不单单是庆陵夫人的声誉,更是寡人的君威,赵国的国威。赵国生乱,于谁有利?有利齐国。这件事,交由你查清,相信你不会让寡人失望。”
赵翦并未说得太多,三言两语就点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将那时的所有知情者名单,和已经盘查过的宫人交代的笔录,都交给了他。
他看了之后,直觉五雷轰顶。
上面所有人,唯有叶槿还剩下嫌疑。
赵翦不用明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任务。
其实只是调查自己的妻子一人而已。
赵允回家的途中,想了很多,分析了很多。
他从未觉得回家的路,是这样的漫长。
漫长到他一遍一遍回忆着,从自幼和叶槿相识的经过。
十岁丧父的叶槿,随着其母从其他地方来到邯郸,投靠舅家,与他成了邻居。
两家相隔一条窄巷子,他那会儿正是狗憎人厌的皮实年纪,身为公子们的伴读,与一群同龄人,翻墙爬树,无所不做。
有一回他在家中墙边的树下,捡到一只被风从鸟巢里吹下来的幼鸟。
他捧着羽翼未丰,不会飞行的幼鸟,爬上树,将其放回巢中。
他见鸟巢被风破坏不太安稳,又爬下树,拿了一捆麻绳、木棍上去,将鸟巢固定扎好在树杈上。
他刚做好这些,脑袋上忽然挨了一下力道,有东西撞在他的头上。
一回头,见到一只蝴蝶风筝别在树枝上,展开的双翅,刚好被横斜的树梢卡住,蝴蝶头刚好撞在他的后脑勺的位置。
他摸了摸被这风筝撞疼的头,恼火地一手拿下这只罪魁祸首,朝下四处张望骂人:“谁在乱放风筝!”
“是我的风筝,”有小女孩稚嫩又娇怯声音,在墙外响起:“抱歉,风筝线被风吹断失控乱飞,我追着它过来,见它落在了贵府……这位小郎君,我的风筝是不是撞着你了?如有受伤,还请到旁边的府上向我讨债,我会赔你医药费的。”
听着了这温和有礼,有条不紊的娇声言语,他一腔怒火没了影,拿着风筝从树上下来,翻到墙头,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个讨要风筝的小丫头。
那是他与叶槿初次相见,因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结缘。
至此,他时不时翻上墙头,就为远远的看隔壁邻居家中的她一眼。
后来她十五岁,那年身患重疾,在家闭门不出养病一年。
那时青春年少,他担心和思念心上人,也曾爬树翻墙,偷偷去探望她。
但她恪守礼制,从不逾矩,也不让他入幕来私会。
两人便隔着窗子对话交流。
他在窗外讲各种乐子逗她笑,她在屋内听他说话,时而轻笑出声。
再后来,她的病养好了,他带着聘礼上门求取,十六岁那年,与她结为夫妻。
一晃十二载的相识,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深义重。
这么多年的浓情蜜意,怎么可能会是、会是与齐国相关的人呢?
她分明只是个再娴淑不过的深宅女子,去过最远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出过邯郸城。
又怎么会是那样的居心叵测之人?
赵允不愿相信这样的可能。
可是他无法在国君面前,拿出有力的证据去质疑、反驳君王的猜疑。
齐王果然许了匈奴好处,与之合作, 要那边进犯赵国。
而齐王放在赵国的那个细作的资料, 这回又更详实了一些。
那个名为石蜜的细作, 埋伏在赵国很多年了,此人擅长鸟语,每每与齐国通信, 便是靠着鸟雀传递。
一旦有了眉目, 再由此查人就容易多了。
好巧不巧, 叶槿也喜欢养鸟。
对上一点,其他那些屡屡泄露的秘要,是为何泄露的, 就有了依据。
从赵允出使代地开始, 发现长州的天然地理与环境,适宜养马, 回来上报。到他制定’长州养马以兴盛骑兵‘, ’代地屯田休养生息‘这一系列决策,赵允全程知情并参与。
若是赵允的身边有内鬼, 窃取这些, 也就解释得通了。
赵翦捋清楚这些,并没有自己出面去抓人审问。
他若直接出手, 不仅会使得赵允将此仇记在他身上, 与他离心离德;按照国法,还会因此事, 牵连到赵允及其全家。
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左膀右臂,万万不能折在这上面。
唯有让赵允自己去撕下那层血淋淋的内幕,他才会永远铭记这次的教训,会憎恨齐国。
憎恨能够激发人心中的力量,也会令人将之视为一生之敌。
这样,赵允就会成为一个经历欺骗与背叛后,淬炼出来的,永远与赵国共进退的铁血纯臣。
届时,他便是大义灭亲,将功抵过的正直之忠臣。
赵翦手指轻叩在窗柩上,望着蒙蒙雨雾,心情很好。
大雨滂沱,足以清洗一切污垢。
等云销雨霁,雨过天晴,将会迎来好天气。
赵允不知自己回家后,该问什么,该怎么问。
外头下了一场大雨,淅淅沥沥的秋雨,浇在身上透骨生凉。
人人都在街道上拔腿狂奔,往着足以遮风避雨的家的方向而去。
唯有他,第一次对’家‘这个词,感到茫然和惶然。
跟在他身后的仆从打开了伞,撑在他头顶给他挡雨,却被他一把推开,任由瓢泼大雨打在身上。
他企图靠着冰凉的雨水,来冷却心中的纷乱。
从王宫出来后,赵允的心中,就翻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
震动,震惊,并着震怒。
他当时明明告诫过小槿,那件决计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要她永远烂在肚子里。
所以……为何会泄露出去?
她到底,为何不听自己的劝告?
赵允想不通啊。
此时此刻,他还是不愿将之归结为怀疑她的身份。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比邻而居,同他青梅竹马,十六岁嫁给他为妇。
她既识大体,品性也贤良,对上恭敬孝顺,对下宽厚仁慈,连他那个如此挑剔的母亲,也对叶槿赞不绝口。
她自从当年来邯郸投靠母舅后,就一直没有出过邯郸。
赵允说服自己,她绝不可能是细作。
他宁愿猜测她是不是在无意之中,与谁误提起过,因此被人记下,传了出去,用来大做文章。
想到这个可能,赵允觉得她还罪不至死,若是无心之失,他还能向王上求情。
只要不是与齐国有关系,只要不是齐国的细作。
那么一切都还有得救!
赵允怀抱着这丝希望,忽然拔腿,在雨中狂奔,向着家中跑去。
乳娘哄睡了孩子,轻轻将他放在摇篮中。
叶槿自个儿就坐在摇篮边上,垂目细细端详了孩子一会儿,忍住想去抚摸他脸蛋的冲动,怕惊扰他睡觉,就静静守着他。
这个孩子,比起之前那个不幸早夭的孩儿,更娇气,更难带。
一丁点儿动静,都能让他惊醒。
为此,她将屋中那只养了很多年的聒噪鹦鹉和青雀鸟,都寄放在了别的院子,交由奴仆喂养。
比起满月宴那日,小孩儿又长大了一点。脸上身上都肉了一些,白净中透着粉嫩,脸上的五官也舒展了许多,很是好看。
已经隐约能看出来他眉宇间,与他父亲的相像之处。
日后长大了,也会是个如他父亲一样俊俏的郎君。
不知不觉想到以后,叶槿眼神柔和,嘴角含笑。
但只一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就敛了笑容,只觉得口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苦涩。
她在旁边的桌案上的匣子里,拿了一块刺玫红糖含进嘴里,接着拿了针线活在手继续做。
她孕期爱吃酸,但其实,她从来都只喜欢甜味。
世人皆畏苦思甜,她也不例外。
屋外风雨如晦,天色渐暗,丫鬟点上油灯,足月大的小郎君睡得安逸,主母温和贤惠,巧手为孩儿缝制衣物,屋内洋溢着一派宁和幸福。
丫鬟轻声细赞:“主母自从出了月子,就仍不停息地给小郎君缝制衣裳,攒了十几套了,这要穿到什么时候去,我们家小郎君呀可真有福。”
叶槿笑了笑,手中熟练地穿针引线,“小孩儿长得快,满月之后,就像雨后的春笋,每天都会长一点。”
说到这里,她手下略微一顿,眉眼之间,忽而染上些微不可察的忧思:“我还怕这做衣服的速度,跟不上他成长的速度。”
丫鬟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抿嘴笑道:“夫人就是太过关心了,事关小郎君,您事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要是天下母亲都如您一般,那些裁缝铺子成衣店,也都要开不下去,关门大吉了。”
叶槿摇头轻笑:“就你贯会耍嘴皮子,去把窗户关上一些,当心凉风吹着了裕儿。”
“是。”丫鬟轻手轻脚走向窗子,拿起支窗的木竿。
视线一向外,就见到院落门口,淋雨而来的赵允。
她连忙放下窗子,朝叶槿走来,轻声道:“夫人,郎君回来了,淋着雨回来的。”
叶槿闻声,立刻放下手中事,起身至门口,刚要打开门去迎接夫君,那房门’砰‘的一声从外面被推开。
开门的声音惊吓到熟睡的小婴孩,呜哇浅浅的啼哭了一声,乳娘连忙轻轻摇动摇篮哄他,孩子很快不哭,安静了下去。
赵允浑身的衣发都在滴水,他站在廊下,脚下一片水渍,满是雨水的脸上冷若冰霜。
“怎么淋雨回来的?夫君快些进来换下湿衣裳,仔细莫要着了凉。”叶槿伸手去扶他,却被赵允微微避开。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愣住。
他的冷淡,她察觉到了。
从前,赵允从不曾在她面前如此冷淡过。
事出必有因。
屋中,又突然响起稚婴的啼哭。
叶槿不管赵允,转身就要去哄孩子。
她一侧身,就被赵允拉住胳膊,“小槿,我有话跟你说。”
赵允看向屋内哭泣的稚子,面无表情的叫乳娘和丫鬟,将小孩儿抱下去。
他们一离开,屋内就剩下夫妻二人。
屋内落针可闻,屋外狂风暴雨。
手臂上是男人强劲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的力道,叶槿意识到他的不同寻常。
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对劲。
她轻声开口:“夫君先进来再说。”
赵允松开手,跨步进屋内。
叶槿关上屋门,去屏风后拿了布巾,给他擦掉脸上的水:“夫君要说什么?”
赵允深吸一口气,将一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匣子打开:“当日你与王后、庆陵夫人同被叛军抓到宫中为质,回来后,你对我说庆陵夫人与反贼共处一室,一夜之久。我告诫过你,此事不得对外人提及。小槿,你和我说实话,之后有没有告诉过谁?或者不小心对谁提到了此事,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子,一动不动,留心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
叶槿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并无躲闪。
她脸上的神情很是冷静,同时也很是伤情:“你怀疑是我泄露了此事?夫君,你我夫妻相识十数年,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你怎么会认为是我?”
得此回答,赵允心中蓦然一痛。
夫妻之间最是忌讳猜疑,最伤人的是彼此不信任。
他问了此事,便代表着他对她的不信任。
而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无论是不是她做的,到头来,也会伤了他们二人的情分。
但兹事体大,背后涉及与齐国勾结……代表的不是叛国,便是细作。
理智告诉赵允,他不能因私废公,因小情丢了大义。
他并未放松那根紧绷的弦,铁了心要知道一个肯定的结果,继续冷静开口:“小槿,你只需要回答刚才的那两个问题,以我们裕儿的名字发誓,你到底有没有对谁提起过?”
刚才一切都还好,此刻听到牵扯到孩子,叶槿再也淡定不了:“赵允!你是疯了不成?这关我们裕儿什么事?凭什么要以他的名字发誓!”
赵允毫不做退让,语出咄咄逼人,像不管不顾挥着利刃的亡命之徒,伤人伤己地扎进两人相连的寸心:“小槿,你在害怕?若没有做,为何不敢?”
“我没有,没有!你爱信不信!要我以裕儿的名义起誓,你休想!”
赵翦擒住她的肩,眼中荡起了一丝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涟漪。
他知道了。
豁然之间,全都明白了。
他将她圈禁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言语:“小槿,这些年来,你都很少动怒。也许就连你也忘了,你只有在不占理的时候,才会用怒火来掩盖你的心虚。”
叶槿不再出声,静立不动,脸上一片灰白。
“你不敢用裕儿来赌,因为那就是你做的。”赵允眼睛通红,有豆大的眼泪溢出眼眶,他哽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背叛赵国?”
“你说错了,我没有背叛赵国。”叶槿摇头轻笑了一声,“我从来就不是赵国人,何来的背叛赵国之说?”
“我不是叶槿,我只是冒名顶替了她的身份,将其取而代之,刻意接近你罢了。”
赵允接受了她是齐国的细作,但没有料到她说的这个,究竟是真是假。
一句又一句话,犹如惊雷阵阵,让他脑中又混乱了起来:“你不是叶槿你是谁?你别骗我了,我们十二岁就认识了,你当时还这么小,齐国怎么会让这么小的人当细作?”
’叶槿‘抓起他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语气温和,“你喜欢的青梅竹马叶槿,死在了她的十五岁。那年她大病没挺过去,我才有可乘之机,假扮她。你日日翻墙来看她,但我还未完全熟悉她的音容相貌、习惯语气,所以从不让你入内,以免被你发现。”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当时他说过的话,讲过的故事,言语之中,既开怀又小心翼翼的语气。
一个至纯至情的少年,隔着一扇窗,与他心爱的姑娘告白述衷肠。
只是,那个姑娘没听到,都被她这个骗子听了去。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怀疑过,说明我的伪装,其实很成功。”她握着他的手,摸在脸颊的边缘,缓缓探入耳后,在那抚摸了一瞬,而后就着他的手指,揭开一层日日贴在脸上的,纤薄的人/皮/面具:“赵允,你看,我不是叶槿。”
赵允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得知真相,不知自己该怒该恨。
他一直以为与他相敬如宾的,是那年在墙头下,温和有礼叫他还风筝的小姑娘。
可是她却告诉自己,她不是她。
与自己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竟然只是伪装者,何其可悲又可笑。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与他探讨今晚吃什么一样平常:“一个细作,一生就算只做成一件事,也算是成功了。”
“赵允,我的任务结束了,反正也回不去齐国。我这一生,短是短了点,但无怨无悔。唯有……唯有裕儿,和我们早夭的老大,我愧对他们。裕儿,他虽然是我生的,但他也是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你若爱他,我希望你终此一生,务必要护他周全……另外,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赵允听见她的坦白,双臂紧紧勒住她,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
他胸前紧紧贴在她的后背,埋头在她肩头,泣不成声:“你好心机啊,骗了我这么多年,这就想好了遗言?你早就做好了今天的准备是不是?你连裕儿都能交代好,那我呢……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在家国大义面前,我们各为其国,各为其主,于公来说,本无对错。”她的眼中闪着决绝的泪花:“但是赵允,于私,是我欺骗了你的情。对不起,若有来生,我给你当牛做马,来弥补对你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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