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哭,只是眉心有着化不开的沉郁。
她对阮茵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阮茵兰沉着脸色,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手上了一辆黑色的车离开了。
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勾云野才从柏树后面走了出来。他蹲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笑靥如花的薛迎凡,她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都让她看起来狡黠灵动,只是她的灵动此刻却是黯淡无光的黑白色。
勾云野把一束白花放在她的墓碑前,拿出纸将墓碑擦了又擦,今天刚刚下葬,墓碑已经被擦拭过一遍又一遍,不会再有任何污渍,但他还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凡凡……你放心。”
他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离开云城之前,去了一趟薛家。藏在巷子里面的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阮荔的窗外摆着几盆多肉的盆栽,小区里面几十年的老梧桐树长到几层楼高。
他不知道驻足站了多久,听到巷子里面商铺里传来麻将、摊贩的叫卖声,他才如梦初醒。
勾云野转身离开,连夜回到了北城。
次日清晨,勾云野就到了公司,时间尚早,勾泉还没有到,前台认识他是老谢总的孙子,混世大魔王,不敢拦他。
他坐在勾泉的办公室里,勾泉还没有来,先来的是吴清的弟弟,晏寻的舅舅——吴利。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手里还夹着一根未燃尽的烟,哼着不成调的歌从勾泉的办公室前经过。
他瞥见里面坐了一个人。
嘿,不对啊,勾泉今天上午不是在外面谈事情?
他停下来,定睛一看,里面穿着黑衣黑裤坐在沙发上的人不是勾云野是谁?
他不屑地将烟头在桌子上碾灭,丢到地毯上,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哟,我说坐在这里的人是谁呢?原来是勾少爷啊,好多年没见了。”吴利头发梳得光亮,他的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松
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双腿不自觉地抖动。
“吴利。”勾云野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讥讽道:“怎么?现在当上经理了还跟以前的混混样子差不了多少?”
吴利不在意地笑笑,拍了拍西装上面的烟灰说道:“比不得勾少爷,你倒是成长了不少,看起来人模人样,一点也看不出几年前发病时候疯癫暴力狂的样子了。”
他在暗指谢代秋出事那一年勾云野打他的事情。他想以同样的方式来激怒他。
勾云野轻嗤一声,冷冷地说道:“吴利,你要是想再体验一番当年挨打的经历,我随时奉陪。”
第47章 妄野
那年谢代秋自杀不久后,勾云野就发现了勾泉和吴清的龌龊事,勾泉索性也不再装了,将吴清和晏寻安排住在了他名下的一处房产。吴清和勾泉一样是来自农村,还有一个在老家不学无术的混子弟弟吴利。吴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熟谙社会上那套生存法则,为人巧言令色,一口一个姐夫把勾泉哄得高高兴兴。在吴清的温柔攻势下,勾泉把吴利也从老家接来北城。
那时候正值勾云野高一暑假,母亲尸骨未寒,十几岁的少年丧母的伤痛无法排解,他不想回到那个压抑的家里,静静地坐在老宅外面的河边。接近40度的天气,酷暑难耐,头顶的蝉鸣不休。
那是他第一次抽烟,焦油和尼古丁的味道并不好闻,而且很呛人。他不太会抽,不够娴熟地吐出烟圈。大家都说抽烟能够解压,但他胸中的郁气却无法随之飘散。
“少爷,连烟也不会抽啊?那我教教你。”身后一道不合时宜的挑衅声音响起。
勾云野很冷,指尖夹着烟,懒得回头。
“勾云野,老子是你新舅舅,对你新舅舅这么无理?”男人叼着根烟,痞里痞气地说道。
“滚!”少年面无表情,眼风一扫,冷冰冰地说道。
男人把未燃尽的烟直接丢到地上,走到勾云野的身后,扯了扯他的后衣领,张狂地说道:“脆弱的大小姐妈妈死了,你小子在这儿偷偷哭鼻子呢!”
冷淡的勾云野被这几个字激怒了,脆弱、大小姐、死了。
他没说话,冷冷地转过身,将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头的火星摁到吴利的手背上。空气中传来一股灼烈的焦味。
吴利没有想到他直接来这么一招,烫得跳脚:“你他妈烫老子。”
吴利在社会上混迹多年,对这个只有十几岁的瘦削少年丝毫不放在眼里,他一拳朝着勾云野挥去,却被他灵活地躲闪开。
吴利急恼了,嚷道:“嘿,你这小子居然还这么有劲。一点不像你那个柔柔弱弱的单纯妈妈,看到勾泉出轨就受不了自杀了。名门世家的大小姐真是心理脆弱。”
“我姐用勾泉的手机给她偷偷发个消息,约到她商场见面,她还真就傻愣愣地去了。去了正好她就看见勾泉搂着我姐逛街。”
“对美好爱情的幻想破灭了,这么轻易就自杀了?我姐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利脸上挂着恶毒的笑容,残忍地说出谢代秋自杀的真相,言语间充满对她的嘲讽和玷污。
少年的勾云野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不住地颤抖。
这段时间情绪积攒到极点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拎着吴利的领子,一拳挥到他的颧骨上,咔嚓一声传来骨节断裂的声音。
他被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体。
“你他妈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还小瞧你了。”吴利咬牙切齿地大步向前,他长得人高马大,没太费力气就把勾云野掀翻在地。
他跪压在勾云野身上,一拳一拳地挥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的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
他嘴里还在说着一些不干净的污言秽语。
在他挑衅地凑近勾云野时,勾云野铆足了劲,用额头狠狠撞到他的下巴上,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后仰,勾云野抓住机会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他妈婊。子养的傻逼玩意儿。”吴利满嘴喷粪。
勾云野脑子里满是那间暗房,谢代秋披散着头发,躺在一地血泊中。
没有这群人,他妈就不会死。
勾云野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汹涌的愤怒让他无暇顾及那么多,他一心只想替他妈妈报仇,吴利这种傻逼死不足惜。
少年穷尽浑身的力气,重重的拳头落到吴利的脸上,胸前,肚子上。
吴利的呼救声哽在喉咙,被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嘴巴张得像碗口那么大,费劲地呼吸空气。
想起往事,吴利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瑟缩,不过他立刻又挺直了腰板,他现在可是谢氏医药,哦不,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更名为勾氏医药,他现在可是这家公司的核心板块的部门负责人,未来他还会掌握这家公司不少的股份。
他可不是当年那个籍籍无名刚从小城市来的吴利了,他这几年在姐姐和姐夫的帮助之下,不仅在北城站稳了脚跟,还在医药的领域有了一席之地。
他得体面一点。
他对着勾云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勾云野睨他一眼,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吴利,你可别忘了,我这几年虽然没有参与谢氏的经营管理,但是我才是拥有股份最多的股东,我来这里干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
吴利最讨厌勾云野这副嚣张张狂的模样,他在心里冷哼,你就趁现在还是股份最多的你赶紧得意吧,很快你就不是了。
吴利耸耸肩,说道:“勾总上午出去谈生意了,他最近很忙,没工夫和你闹。”
他的话里话外都没将勾云野放在眼里,觉得他没什么正经事。
“那你出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勾云野眼皮没抬,对着吴利说道。
吴利骂骂咧咧,你他妈也就还能得意几天,等他们股权弄到手了,把你弄不死。
勾云野大喇喇地坐在勾泉的办公室里面,整个公司的人都认识他,没有人敢进去招惹他。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勾泉终于拎着公文包回来了,吴利已经通知过他,所以他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勾云野时并不诧异。
“小野,你怎么来了?这两天不是已经开学了吗,没有去学校上课?”勾泉把公文包放到沙发上,挨着勾云野坐下。
“勾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根据公司章程的规定,股东对项目资料拥有查阅权。让你的下属把SD的所有项目资料搬到会议室,我要看。”勾云野说道。
勾泉无奈地说道:“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又要查看这些资料了。公司最近很忙,别闹了,好好回去上学。”
“我没工夫和你开玩笑,我现在是以股东的身份在和你说话,不是你儿子。我在会议室等你。”勾云野冷冷地说道。
说罢,他直接转身走向会议室。
关于靶向药物SD,最近是有一些不好的风声,今天早上勾泉也正是为了这个事情。不过这跟勾云野能有什么关系,他还只是一个在读的大学生,他能知道些什么。
他拿这个儿子也的确没有一点办法,况且他的确也是目前拥有谢氏股份最多的人,股东的查阅权在公司章程里面也记载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勾云野坚定的样子,他搪塞不过去,只能照做。
不过一切都快了。他忍辱负重了那么多年,谢家老爷子在的时候就处处提防他,好不容易熬到他走了,谢代秋走了,他终于把握住了谢
氏的管理权。
现在棘手的还有一个勾云野,虽说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这个亲生儿子从谢代秋死后就跟他不对付,一副谢家人的做派,从来没有和他一条心。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把谢氏的业绩做得这么漂亮,用赚的钱扩张了他的商业版图,他的目标远不止得到谢氏,他要创立属于他自己的商业帝国。
至于勾云野嘛,再忍一忍。等他拿到了整个集团的控制权,他绝不容许和他作对的人还拥有权力。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靶向药物SD的事情。SD自上市以来,就各大医院的反馈而言,针对癌症类的疾病的治疗效果很是不错,属于同类药物中药效最强的存在。因为效果好,所以收费高,利润率也高,这个项目队对于勾泉扩张所需的资本积累尤为重要。
只不过,最近出现了几起服用药物意外死亡的事件。勾泉丝毫没有将这几起意外放在眼里,癌症病人经过手术或者放化疗的治疗,身体本就弱于常人,服药后身体出现一些过敏致死的情况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些人去闹无非是想多得到一点赔偿,只要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都好说。
勾泉命下属准备SD的项目资料,他胸有成竹,丝毫没有紧张和畏惧。他既然敢做,那么一定做得严密,从资料上看不出一点破绽。
勾云野坐在会议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摆在他的面前。
勾泉笑眯眯地拍了拍资料,说道:“小野,资料有点多,你慢慢看。有什么问题你随时叫我。”
说罢,勾泉就转身出去了,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勾云野看着面前如山的资料,背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内部的合规审查只是第一步,他想通过这些资料看看能否查出一些项目破绽的蛛丝马迹,不过勾泉的表现让他觉得这条路或许希望渺茫。
勾云野把所有项目资料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天,重点关注了临床试验数据、样本资料、生产批次报告,都没有找到任何明显的问题。
查看完所有的资料已经是第四天的凌晨,勾云野颓丧地走出谢氏的这栋大楼,转身走进街角的便利店里。
他拎着两听啤酒坐在便利店的路边。
勾云野再次尝试着拨打阮荔的电话,还是和之前一样,无人接听。
距离薛迎凡的死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了,他想起在云城向他们许下的尽快查出真相的承诺,依旧毫无眉目。
他顿生挫败的情绪,将喝完的啤酒易拉罐捏成一团,扔进前方的垃圾桶里。
刀刃向内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引入一些外部力量加以解决是必经之路。
他这段时间已经派人收集了好几起用药死亡病人的一些资料,某些家属心存疑虑,有些资料一直拖着不肯交给他。但是时间紧急,他只有提交现有资料给药监部门,申请启动外部调查。
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很不容易。
目前药物的事情尚无定论,谢氏的药品问题只是一些他的猜测,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申请调查,势必会将谢氏整个集团推向风口浪尖。
股价巨大的波动不必说,外公花费了多年为谢氏攒下的良好口碑也遭受重创。
他艰难地揉了揉眉心,或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谢氏涅槃重生。他下定了决心。
这时已是凌晨三点,他却接到了一个来自云城的陌生来电。
“勾云野,我、我是阮荔。”阮荔气喘得厉害,呼吸声沉重。
这二十多天都没有她的音讯,她此时的来电号码来自一个陌生的座机。
他原以为她和薛叔叔一样因为凡凡的死不肯原谅他,所以才关闭了手机,切断了一切与他的联系。
而他面临重重的压力,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他也在和自己较劲,事情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之前,他不便去找她。
但现在的情况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勾云野说道。
“我被我妈关在家里了,我刚刚趁他们不在,撬开门偷跑出来的。”她一路小跑到两公里以外的小卖部给他打的电话。
短暂的相处,勾云野很清楚阮茵兰是怎样的人,再加之薛叔叔对她的迁怒,她恐怕受了不少委屈。
“他们是不是难为你了?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接你。”
阮荔沉默地摇摇头,她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在打电话,她说道:“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
她顿了顿迟疑地说道:“她只是让我和你分手。”
“那你呢?你也这样想?”勾云野胸口一阵沉闷,他紧紧地攥着啤酒易拉罐,骨节处发白,他对着电话那端咬牙切齿地说道。
阮荔声音有点低,闷闷的:“我没有这样想过。”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电话里有长久的沉默。这件事像横亘在两人关系中间的一堵大山,隔阂、沉默、别扭等等情绪夹在两人中间。
勾云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厌恶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被动感觉。在他前二十岁的生涯里,大多数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难题,稍微费点心思就能迎刃而解。但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他没有自信也没有办法在很快的时间之内将他解决。
他握着手机,声音低了下去,但他觉得没有什么隐瞒和遮掩的必要:“荔枝,事情不太顺利。”
他抓了抓头发说道:“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阮荔的心也跟着一沉。
阮荔偷跑出来找他,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她虽然被阮茵兰禁足在家里,却一点也没有闲着,她悄悄地偷听着薛叔叔和阮茵兰的对话。
上周有三个患者家属带着尸检报告找到薛叔叔,那些患者都是服用了靶向药物SD后意外死亡的,尸检报告显示死亡的确与SD有关,他们决定一起对谢氏医药提起诉讼。
但是今天薛叔叔早上回来之后却暴怒得将杯子砸得破碎,阮荔听到动静,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到了他的咒骂。
薛叔叔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她听不太真切,她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几个家属已经一起在法院提起了诉讼,立了案,但是今天下午其他几个人纷纷到法院撤了诉。
薛叔叔咒骂他们轻易就被谢氏的人花钱收买了。
他和阮茵兰急匆匆地出了门,她这才找到机会偷跑出来。
阮荔把自己知晓的情况对着听筒那端说完,勾云野心一沉。
她语气有几分迟疑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你的父亲授意这样做的,代表的是谢氏的行为,那、那你还会和我们站到一边吗?”
阮荔清楚地知道,光是从勾云野个人的品行角度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必然,他虽然表面上看着混不吝,但是骨子里却是个正直的人。
但是这个问题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更是关乎整个谢氏,谢氏也不仅仅是勾泉的谢氏,谢氏更是凝聚着勾云野外公一辈子的心血。
一旦起诉成功,谢氏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重创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和未知,才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和惧怕,让人本能地想要回避和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