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我想喝你熬的皮蛋瘦肉粥,我还没吃过你做的东西呢。”
阮荔说罢走进厨房,把锅端出来,还拿了两只骨瓷的小碗。
锅边有点焦焦的,皮蛋还有点黑黑的。
她尝了一口,皮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辣辣的。
不过她却很开心。
此时两个人在窗明几净的家里,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喝着他做的粥。
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安宁。
勾云野看着阮荔面色无异,甚至还逐渐洋溢的笑容,他狐疑地看向自己的碗。
难道这粥卖相不行,实则味道还可以?
他犹疑地捏着勺子,试着尝了一口自己熬的粥。
他脸色一黑,皱着眉头嫌恶地咽下去,然后腾地站起身,把阮荔的碗往旁边一撤。
“阮荔,你味觉坏掉了?这他妈这么难吃,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吃得洋溢满足的笑容?”勾云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阮荔把碗端回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说道:“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吃的。”
他看着她,她总是很轻易地一句话就能触碰到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
她好像总是很珍视他为她做的一切,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别喝了。”他依然黑着脸,不过他许诺道,“我下次再重新做给你吃。”
今天是薛迎凡出院的日子,他们准备下午回云城。
阮荔本来是打算和他们一块回去的,但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再想回到那个家里,面对阮茵兰。
有些话一旦说破了,是很难有转圜的余地的。
但她还是打算去医院送送她们。
勾云野送她到医院的时候,薛叔叔正在窗口办出院手续,阮茵兰正在收拾打包东西,薛迎凡捧着画册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
看见阮荔她们来了,她很兴奋地喊道:“姐,哥哥。”
“小姑娘恢复得挺快嘛。”勾云野打趣道。
“张教授说了我运气好,我这个手术挺成功的,再配上这个药,复发的概率不大。”薛迎凡这段时间瘦了些,但此刻脸上洋溢出大大的笑容。
“那等好些了又来北城,哥哥带你去玩。”勾云野垂着头笑着和她说道。
“好呀。不过我不仅要来北京玩,我还要努力考北城美院呢!”薛迎凡眼睛眯起来像一只小猫,冲她们招招手示意他们靠近,“我的理想可是以后出自己的画册。”
勾云野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厉害。”
薛迎凡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小姑娘,病痛好像从来不会阻挡她朝着理想前进的步伐,只要是她坚定想做的事情任何困难都无法阻碍她。
阮荔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薛迎凡发现她只背了一只随身的小包,并没有行李:“姐,你不和我们一块回云城吗?”
阮荔余光看见阮茵兰的背影,喉咙有点紧,她说道:“我、我在学校还有点事情,我就不回云城了。想我了给我打电话。”
她看向薛迎凡:“凡凡的病这次治好了,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到高铁站进站的时候,阮荔把手里帮忙提的特产递给阮茵兰,两人都沉默没有说话。
“走吧,茵兰。时间差不多了。”薛叔叔喊她。
阮茵兰没有动,她最后抬起头,目光注视着阮荔,这一次不再是曾经多年冷漠的目光,而是
有着母亲对孩子的温情柔和,她声音沙哑地说道:“在北城好好照顾自己。我们走了。”
说完,阮茵兰提着行李仓皇地转身。
车站的广播正在播报催促乘车的语音提醒。
“妈,你也是。”阮荔喉咙有点哽。
阮茵兰的背影僵住一瞬,却没有回头,并肩和他们一起走向了开往云城的列车。
大学的暑假很长,尽管参加了一个夏令营,但现在到下学期开学足足还有两个月。
阮荔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原本打算着找一份家教做做,还能赚点钱。结果某天学院群里发布了一则北城日报招暑假实习生的招聘通知,阮荔向HR的邮箱投递了一份简历,次日就收到了面试通知。
得知这个消息时,勾云野正在打游戏,他将她抱在腿上戏谑地调侃道:“还以为我能完完整整地霸占你一个暑假,看来是我想多了。”
阮荔掰着指头算,然后认真地说道:“我实习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周末双休,其他时间都可以陪你的。”
“你这么勤奋,我这个当男朋友的也开始有点压力了。”勾云野低笑。
阮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压力。
像勾云野、沈朔他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类天之骄子,除了有傲人的家世背景之外,个人的能力也非常强。大多数普通人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获得的东西,对他来说,简单得动动手指头就能获得。
因为家里财力雄厚,所以完全没有金钱方面的顾虑,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勾云野抚了抚她的长发,说道:“别把我的生活想象得那么容易。这几年因为我混、懒散,我外公的公司又有几个得力的元老在料理着,所以我才能活得毫无压力。”
“但是我迟早都要接班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严肃地谈到关于未来的话题。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的压力、风险和责任恐怕比普通人要大得多。
“不过你不是说过吗,你会的东西多了去了,那就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阮荔目光笃定、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难为你这么看得起我。”勾云野捏了捏她的脸,“看来我得努努力了,不然有天你不要我了。”
那个时候的他们在沙发上嬉笑着相拥,谁也没想到未来的某天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第44章 妄野
阮荔第二天便去了北城日报报道,被分到了社会新闻板块,这是个聚焦社会领域各类事件、问题的板块,经常会触及到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
带她的老师是一位四十岁的女性,叫杨荟,她穿着得体的职业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妆容很淡。
“阮荔,A大的学生。做过新闻采访吗,熟悉新闻采编审的流程吗?”杨荟说话时的语速很快。
阮荔一下就进入了职场的状态,很认真地抓重点回答:“在学校校报社干了三年,做过学校内的小型新闻采访,对新闻采编审的流程基本熟悉。”
“行。我的助理休病假了,那你这两个月就跟我。”杨荟提醒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要求很高,别觉得是来实习的,能随便混混,达不到我的要求就走,我不会手下留情。”
“好的,杨姐。我会认真工作,努力跟上您的工作节奏,请您放心。”阮荔声音淡淡的,没有过分的讨好。
阮荔接手的第一个新闻采访就是隔壁市的中学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事发当晚她们就需要奔赴邻市,阮荔只能在车上草拟采访的提纲,杨姐对她的提纲勉强满意。
深夜,她们达到医院的时候,当地消化科的床位全部住满,连医院走廊也人满为患。
学生的父母看到记者来,情绪很激动,你一句我一句,恨不得将学校的领导碎尸万段。
“全校500多个孩子,只要在食堂吃了饭的,全部食物中毒。有些情况严重的还在手术室里面洗胃。”
“学校平时的伙食就很差,孩子经常抱怨吃不饱。”
“我们每个月给孩子交的伙食费用到哪里去了,国家的补贴资金又用到哪里去了?”
“学校里面肯定有贪污腐败存在!”
“你们做记者的一定要严肃调查,客观报道。”
阮荔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真实地接触社会群众,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客观冷静,为了抢着发言,甚至差点把阮荔推翻在地。这跟她在校报社的新闻采访小打小闹有着本质的区别。
从医院里面出来,坐上报社的车,阮荔才松了一口气。
“吓到了?”杨姐转头看她。
“有一点。”阮荔诚实地点点头。
杨姐黑框眼镜下的目光毫不意外,她说:“跑社会新闻的都是男性居多,女生一般吃不了这个苦。一开始就算做这个,最后都转去做娱乐、财经去了,接触的都是明星、商界精英,体面,不用成天灰头土脸地和普通民众打交道。”
阮荔转头看着她,有一点好奇地问道:“杨姐,你不就坚持下来的么?为什么呢?”
她的掩藏在镜片下的眼里闪过一点光亮,她道:“可能为了那一点所谓的理想主义吧。”
那个时候的阮荔还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的食堂样本检测和教育部门的新闻发布会,杨荟都带着她亲自参与。阮荔对她感到佩服,她对待新闻这份事业很严谨,采访编审的每一个细节她都会仔细推敲,用词客观恳切,一针见血。
跟着杨荟的每一天都很饱和,这天她正在一个新闻现场,家里却打来电话。
“凡凡?”阮荔耳朵夹着手机,手在笔记本上面记录。
“姐!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薛迎凡的声音听起来生龙活虎,她做了手术之后状态好了太多。
这时,新闻现场杨荟正在喊她名字,语气急切。
“凡凡,我这边有点事,晚点给你打过去。”阮荔飞快地对电话那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杨荟那边的设备出了一点意外状况,阮荔小跑过去帮她调试,然后又接着开始紧锣密鼓地采访新闻当事人。
当天晚上结束完采访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阮荔担心打扰她们休息,当晚就没有回电话过去。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而她的实习马上就要接近尾声。
她今天在拟最后的新闻稿,等这篇新闻发布了,她的实习也将正式结束。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个不停,看到家里的来电显示,阮荔笑着接起电话:“凡凡,什么好消息呀,这么等不及,又打过来了。”
“凡凡走了。快回来吧。”阮茵兰的声带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粗粝沙哑。
阮荔的耳朵传来一声轰鸣,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连手中的手机都快拿不稳。
“什么叫走了?”阮荔双唇颤抖得快发不出来声音。
她对于这个几个字根本难以置信,她怀疑阮茵兰是不是说错了。
“今天早上在家的时候突然晕过去了,休克,送到医院没有抢救得过来。”阮茵兰在电话那边的啜泣声难掩。
铮铮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
阮荔浑浑噩噩地向杨荟请假,然后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回云城,阮荔下了出租车用了最快的速度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跑,这才跑到了病房门口。
医院里面熟悉的消毒水味,一贯的冰凉,此刻变成了死亡的味道。
阮茵兰泪流满面,不住地啜泣,用手一遍一遍地擦掉泪水。
薛叔叔拽着医生的领子,脖子上的青筋鼓起,目眦欲裂:“什么叫不知道死因?”
“她上一秒在家里还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
“这怎么可能!”
薛叔叔被医院的保安架着手臂拉开,他已经情绪失控了,还挣扎着要扑上去。
主治医生也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后退两步,说道:“病人休克没有抢救过来,医院无法判断病人的死因,如果想知道病人死亡原因需要请法医进行解剖
判定。”
“那我申请解剖。”薛叔叔突然蹲了下去,捂着脸痛哭,“她才做了手术,在最好的医生那里做的,手术明明那么成功,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她还有那么精彩的人生,她怎么可能突然抛下我们走了呢。”
“死的人一定不是她,你们肯定弄错了。”薛叔叔笃定地摇摇头,他已经魔怔了。
“安排人把病人遗体移走。”医生对助理说道。
护工将薛迎凡从手术室里推出来,雪白的布将她从头到脚的盖住。
薛叔叔扑到转运床上,手指紧紧地攥住边上的栏杆,指尖发青发白,他轻轻地抱住薛迎凡的遗体,浑身颤抖,人悲伤到了极点时,想哭是哭不出来的,他的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呕吐的声音。
阮荔站在走廊里,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仍然不敢相信那里躺着的人是薛迎凡。
老天爷是不是在跟她们开玩笑?
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医院弄错了。
“凡凡,躺着的怎么可能是你,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你还在抢救。”薛叔叔嘴里嘟囔着。
他掀起白布的一角,露出那张稚嫩苍白的脸。
“不!”薛叔叔的喉咙里面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彻底昏了过去。
阮荔和阮茵兰冲到薛叔叔的面前,将他扶到旁边的长椅上,阮茵兰掐着他的人中,他慢慢苏醒了过来,一双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天花板,筋疲力尽。
阮荔这才确信薛迎凡是真的走了。她的心脏传来一阵钝痛,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她害怕再次刺激到薛叔叔,她仓皇地转过身去用手背擦眼泪,可是泪水将她的手背湿濡了一遍又一遍。
阮茵兰悲伤地唤着:“老薛,老薛。”
薛叔叔却呆滞地躺在长椅上,脸上没有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不说一句话,也不理人。
女儿走了,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医生拿来了一系列需要签字的解剖同意书、知情书,他被阮茵兰扶起来,机械地在签字栏落下自己的名字。
只是他的字歪歪曲曲,有些连笔序都错了,他也没发觉。
签完最后一个字,他积蓄的所有力都失去了,晕了过去,毫无知觉。
那晚,阮荔和阮茵兰一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薛叔叔搬回家,他回到家就昏睡了过去。
“凡凡挂在网上的画,前天有人出价购买,这两天可把她高兴坏了。”阮茵兰垂头坐在沙发上,她的高兴喜悦明明还在眼前,怎么过了一天就变成这样了呢。
阮荔的心仿佛被尖锐又密集的针狠狠地扎,从针孔里快渗出血来。
这就是薛迎凡前天欢天喜地给她打电话要告知的好消息。
她想扇自己几巴掌,阮荔你一个实习生能有多忙,怎么连这点时间和耐心都没有?听她说完这个好消息能够耗费你多长时间。
悔恨、痛苦、难受在她心里蔓延,几乎要将她吞没。
阮荔从北城走得匆忙,整个人恍恍惚惚,连勾云野也没有告诉。他等到晚上九点她还没回来,这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听到电话那头她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把他吓坏了。
他直接往机场赶,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到达云城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
今夜,他们彻夜难免。薛叔叔昏过去又醒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阮茵兰给他煮的面条他一口也吃不下。
阮茵兰坐在他的身旁抹泪。虽然薛迎凡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薛迎凡很小的时候,阮茵兰就和薛叔叔再婚了,说她是陪伴着薛迎凡长大的也不为过,感情自然很深。
薛迎凡从小身体就不好,但性格古灵精怪十分可爱,阮茵兰在她身上付出得比阮荔还要多。
阮荔此刻静静地坐在薛迎凡的房间里,她的画板前,一页一页地看着她的画作。
小姑娘的心思是多么细腻,生病并没有让她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反而病痛让她对世界的感知更为敏锐细致,她的笔触又是多么鲜活,平凡的画面经过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笔触描绘,每一幅画都充满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阮荔一晚上都崩着情绪,她害怕她再哭会更刺激到薛叔叔,他是最痛苦的一个人,她不能再加重他的痛苦。
此刻她坐在薛迎凡的房间里面,房门关着,看着她的画,想着她活泼灵动的样子,阮荔再也忍不住,眼泪决了堤似的往下流。
她痛恨自己。
她为什么接起电话的时候没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话。
为什么没有在她做完手术和她一起回云城多陪陪她。
勾云野到达薛家的时候,看到客厅里孤零零坐着的两个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前阵子在北城医院,手术成功后,一家人都兴高采烈,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和希望。
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竟然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推开门的时候,阮荔正背对着门,肩膀上下起伏。
他懂她,她怕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伤痛,所以她压抑着自己,只有在无人之处才敢小声又隐忍地哭泣,不让人知道。
勾云野站到她的身侧。
阮荔泪水涟涟,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压抑地哭,泪水湿透了他的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