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京城之中行凶的少之又少,闺阁女子被抓更是十分罕见,他还说了是冲着她来的,显然就是太子手笔。
他肯定是见不得她与寿王结亲,这才行下这等荒唐事。
只是她没想到,堂堂大盛国太子竟然能策划得出当街行凶,连装都不想再装的要跟他作对的人死,这下谁还敢反对他?她怕是将要变成一个十分残忍的、血淋淋的例子。
悲从中来,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她突然忆起刚刚见过的那人,也不知他见没见过自己忠心侍奉的主子是这么一个狠毒的人。
今日的她,可能就是往后的雀铭。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不能就这么默不作声的死去,至少在死之前还能给他们留下点线索,于是壮着胆子问了声。
“在京城光天化日当街行凶!你们难道不怕圣上追查下来抄家灭族,要你们的命吗?”
那人听到她这样讲,非但没有半分害怕惶恐,甚至好似听什么笑话似的盯着她的眼。
“我们本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刀口舔血的混沌日子有什么可担心的?烂命一条!被抓了大不了杀头便是!况且赚了你这小美人跟我们一道走,岂不是件美事!”
话里恐怕只有一句拿人钱财是真的,越清宁打起精神又问。
“若为银钱,我家父亲可奉万金,能否放了我……”
这贼人听到她说可奉万金的时候突然嗤笑一声,好似她说的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她家确实没有万金,父亲一向清正守节,如何存的下万金家财。
可他是不应知道的,一个贼人如此清楚朝中官员身家情况,如此这身份不就更加清楚了吗?
“你少在那试探我!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等会可不好过,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有今天都怪谁!”
怪谁?还能怪谁!
自然是都怪太子萧衍这个祸乱朝纲、蠹国害民的奸佞小人!
栽赃枉法、坑害社稷栋梁的恶事都叫他做遍了,这样还没完,待到陛下百年归天之后,萧衍这厮继位怕是马上就会将大盛国拱手让给他那个远在天边的母国,到时候大盛再不复存在,剩下的百姓只能走在术忽的阴影之下,惶惶不得终日。
更何况,雀铭还在他手里,凭他那般险恶歹毒的心肠,不信他萧衍会真的善待于他。
想到那厮的丑恶嘴脸,连带着为百姓打抱不平的心情,越清宁忽升起几分胆量来。
“你是为萧衍办事的吧?他要你来杀我。”
贼人听到她的话没有反驳,只瞥了她一眼好似多看不起她的样子。
这副傲睨自若的形容倒是叫她有些莫名其妙。
越清宁从没有见过他这双斜飞的丹凤眼,回想脑海中也从没得罪过谁,思来想去他这样子肯定是与她冥冥之中有了关系,或许是因为其他人才恨上了她。
怕是曾与父亲同朝为官,被父亲弹劾贬黜的某个结党营私之徒,现在趁着这个机会来报复她越家。
想到父亲日后可能会见到自己的尸身,看到自己被歹人欺辱后破烂不堪的躯体,越清宁恨不得就此化为烟尘,至少不至于叫他们看见尸体心如刀割。
可自己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道上的颠簸也已经渐起,显然是出了城到了某处荒郊野岭。
下了车,等着她的怕不止是千刀万剐,从古至今侮辱女子,都是这群所谓男子汉的拿手好戏,到了她这里怕是也免不了的。
这人这么恨她父亲,肯定更想看到父亲见她烂尸时痛心疾首的表情,可她又该怎么办,如今已经死到临头的境地,她还能做些什么?
果然,行了大约两刻钟,车在一处阴地停下。
贼人掀帘去瞧,只见外面是一处破败的观音庙,周围荒蓟丛生茅封草长,枝叶葳蕤交相掩映,连天都看不到。
“到地方了!越家大小姐下来吧!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可要好好记得今天才行。”
越清宁往后缩没给他碰到的机会,那贼人顿时恼了,拽着她的腿就要把她薅出来,越清宁赶紧叫他。
“在我死之前至少让我弄个明白!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重新钻进车厢里,凶烈的一巴掌打下去,直将她打的双耳嗡嗡作响。
“你还配问我是谁?你个小贱货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不好好想想自己得罪了谁还敢问我?”
接连几巴掌打在头上,她抬手去拦都拦不住,唇角似乎已经向外涌了血出来,可她还是不断重复。
“告诉我!至少叫我知道我该恨谁?就算死了变成冤魂,我也想去找那罪魁祸首!”
听她如此执着,手扇得也没了气力,这恶贼终于停下手来掐着她的脖子迫她抬头。
“行啊,你不是想知道吗?话说……今日你应该见到过他啊?你们不是前后脚进的寿王府吗?”
被打得眼前重影,但她还是听到了他刺入髓芯的话。
“不可能!不可能是雀铭……”
他似乎很不满她对那人的态度,将她拖了出来蹲在门前。
“你还真当他是什么好人?那面如傅粉的白面郎君干的什么好事你不知道吗?今日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知道你在寿王府,况且你一个小女娘我们难为你干什么?”
越清宁哭得嗓音沙哑,却还不断喊着。
“他不会!雀铭不会的!我知道他……我了解他!雀铭和我一起长大,他不会伤我的!”
被掐着头发,越清宁仰着脑袋看着上空密不透风的树冠,好想拨开那些树丛呼上一口气,好叫这苍天看清她如今的遭遇。
她什么都不曾做过却被奸人所害,黄天公道在哪里呢?
“是萧衍!是萧衍害我至此,我不会放过他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尖利的哭喊在树丛间回荡,揪着她头发的贼人再看不下去,从怀中掏出个什么甩在她面上。
“差不多行了!反正我还有句话还没带到,那厮非要我把这句告诉你,我还嫌烦呢!”
从面上滚落的是一支红釉小瓶,她呆呆地望过去看着它从自己混乱的衣摆上滚下,铛的一声撞在车架上碎裂开来。
碎成了好几块破片,有几粒药丸从中掉出来也散成了碎屑,她一眼认出那是她的药瓶,那是三年前赶他出府时,她于心不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药壶给了他。
“雀铭,瓶中药是太医院滕大人为我专制,他门下弟子大都认得,你可去京中几处药坊用此药壶换得些许银两,说你是我的恩人我以药壶相赠,他们会帮你的!”
“先好好活下去!雀铭,我会想办法接你回来……”
贼人看她盯着药瓶碎片恍惚的表情,露出丝得逞的笑来。
凑上前将碎片塞进她手心,在耳边恶毒的吐出信子。
“他说,那些人没一个肯认的,反倒叫他挨了好些打,被打的几近死过他才明白过来,权与势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没了权势的人活着不如猪狗,还不如自行了断解脱的好。”
“他说,正是在最困苦的时候,他遇到了贵人,贵人一诺千金送他直上青云,这才叫他有了如今的能耐,能将当初欺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当然其中也包括你!你不是也拿他当个下人吗?他留着这信物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将它砸在你脸上。”
越清宁愣住,呜咽了两声。
“我没那么想过……”
“什么有啊没的!你一个大小姐看不起下人不是正常,如今跟我狡辩又有什么用?”
他掰正她沾满血花的脸,“他说他并没有多恨你,只是你的好父亲一直多事的挡在太子路上,为了太子他才想出这招来,毕竟在府中他可是亲眼看着越尚书有多疼爱你这个女儿!”
“……”
口不能言,泪却决堤而出,越清宁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恸几绝近乎失魂。
谁都可以,偏是他雀铭想出的这个办法。
他太知道什么才能要父亲目断魂销,为了前程他早就能出卖己身,更何况他人。
“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他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原来都是为了此刻铺垫。
越清宁悲怆的想,如今他们才是真的血海深仇无法开解,永生永世都要互相衔悲蓄恨。只是自己到底还是比不得他,到了如今居然还怀着一丝无谓的感情,还想见他听他亲口说……
可是已经等不得了。
要是再来一辈子,她越清宁绝不再做待宰的羔羊,哪怕是死也要拉着仇人一起堕入无间地狱。
林中穿堂的风更大,好似在奏一曲悲切哭声,树荫也唰唰作响,是观音也观不下去。
那贼人望了眼周围并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无视手底下淋淋淌血的女子,将她拖了下去摔在地上,对着面前两个同伙道。
“还没见识过这尚书家的大小姐吧?走,爷带你们好好享受一番!”说着就要跳下马车。
然而,他未料到刚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女子,就这么一松手的功夫竟然钻到了马蹄底下去。
三个贼人均是慌了神,生怕她从底下溜出去,那头目甚至抽出刀想吓一吓她。
然人还没吓到,寒光闪到了驾车赤马的眼睛上,又见几人凶神恶煞朝着它扑过来,赤马一时也慌了神,马蹄接连几下胡乱踩下去,慌神中踢到了什么便更停不下来。
脚下被什么东西缠着,马还以为是蛇,四脚接连不断向下踩,咚咚的蹄声像是擂鼓也像是心跳。
三人被惊马乱蹬的蹄子吓得连连后退,彼此噤声拧眉看着那蹄下红衣被污泥染遍。
这下便是他们想拽人都拽不了……
好半晌,惊马终于停下了脚步,林间咧咧的吹起风,雨也来的突然,细密的雨丝将血腥尘雾浇打在地上,流成了一道长长的蜿蜒赤河。
“如今……可怎么办?”其中一人看到这满目的红亦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头目啐了一口,“还能如何?是她自找的,回去复命便是!”
那贼又问:“殿下不是说一定要先辱后杀吗?分明的强调了好几遍,只是踏尸……殿下的火不知能不能消下来?”
头目反手捶了他一拳,将他推了出去。
“你有能耐你去!被马踏成那个样子我可下不去手!”
他拽下面巾看了眼四周,一双飞凤眼射出诡色精明。
“这里殿下又看不到,你不说我不说的只当完成了交代,等下补上几刀将尸身扔进河里,我不信还有谁能瞧得出!殿下瞧见也只会夸我们做得好!”
三人在雨中就这么毫无动容的看着眼前惨事,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久久无人供奉的观音庙飘出了一缕白烟。
那白烟被雨打的凄惨,直直升起五六丈的高空,终是被大雨浇透消失在青冥,再没有一点痕迹。
水雾隔开的两边天色融为一体,再看过去,只见天边的那抹异色也与雨气交融,一点也分不出不同来。
雨下的更大,击打着地面也涌上水汽,一人缓缓走近,脚下悄无声息。
然而那个趴在案上听雨的女子却抬起了脑袋,朝她略略歪头看了过来。
“姑娘,下了雨还趴在这里要着凉的。”
她听了轻笑了一声,将衣服接过来搭在身上。
“没睡着,只是在想事,想得有些头疼。”
听自家姑娘这么说,青珠走近为她按揉脑袋,一打眼就看着了她手底下划烂的一张纸。
纸上原来的墨迹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被一层又一层的浓墨洇到又透了纸背。
自姑娘上次去游湖路上突然醒来,整个人变化颇大,那天也是她第一次见姑娘发那么大的火,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一场癫狂的梦境中,将周围人都吓得不轻。
不过也是他不好!若不是雀铭偏要上赶着搭话,姑娘哪里会把火撒到他身上,叫他白白挨了三棍,若不是老爷正好回来,不知还要打多少下,就是打死也未必不可能。
自那天之后,被梦惊心的姑娘一直睡不好,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次看她都是在纸上圈来圈去,好似被什么困住了一样。
今天亦是,纸上留下的只有墨团,掩盖在墨团之下的也不知是字还是画,往日喜欢的丹青篆字变成了魔咒,这些天来一篇也留不下,看眼前这篇终又是毁了一副。
长此以往,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似乎感觉到她的分心,越清宁睁开眼目色凉凉的望着窗外。
“好了,没那么疼,你也歇会吧!”
青珠被她按在身侧的凳子上,看她慢条斯理的将染污的宣纸折好扔在一旁篓中,动作娴熟的快叫人以为是常事。
青珠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今日作的是字还是画?为什么不留下一副呢?”
越清宁收笔的手顿了下,继而又仿若常日道。
“没什么,想写点字总是静不下心来,一时急躁便要染脏。”
“已经第十六副了……”
小小的自言自语越清宁只当做没听到,随手将笔撂在水池中,愣愣的看着墨从笔尖渐渐向外扩散染黑了整池的水。
青珠看着她愣神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声,姑娘这幅样子,怕是又要唤那人。
果然自己刚站起身来,身后盯着水面的人甚至没有回头,喃喃自语的在薄如细丝的雨声中传过来一句。
“雀铭……在哪?”
如此便又要唤那人来见面,青珠朝外面的丫鬟摆摆手,叫她赶紧去叫人。
自从那日因梦魇惊厥说出打死雀铭的话后,姑娘整个人都陷入愧疚中,不但给他买了许多伤药补品,如今更是一日一传,几乎要时时刻刻见到人。
每次还要好好说上会儿话,将自己那日的不对一遍一遍的解释,这一顿打倒是没将雀铭怎么着,反倒叫姑娘挂心至此。
倒是叫那小子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若是被打的是其他人也会得到姑娘如此挂念,只是偏便宜了那除了脸蛋漂亮,其他地方一无是处的雀铭,叫她心里别扭极了!
雀铭这人性子阴郁古怪,虽然有一张好模样,但什么都讲究喜气两字,那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个心机深重的,此番抓住了姑娘的愧疚,真不知要让他摆布多久才行。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撑白折伞顺着小路破雨而来,持伞的丫头还频频回头望着他羞怯娇笑。
青珠这么一看更生气,本就不爽他拿捏姑娘,现在连个撑伞的丫鬟也不放过,又用他那张狐狸面勾搭人,实在可恶!
人走到近前,丫鬟收伞时还瞧了他好几眼,这个不要脸的竟然还笑了!真当她是死的?在姑娘院子里明目张胆的这番做派,真是无法无天了!
“你!”
刚抖落肩上雨水的雀铭被身侧之人这声吼吓了一跳,带着些莫名的望过去。
只见青珠像个小狮子似的,整个人都要气得炸毛了。
雀铭立刻回想了一下自己哪里得罪过她,却没想起来,当下还是垂下头低眉顺眼的应答。
“青珠姐姐叫我?”
青珠本就嫌恶他,一听他这林籁泉韵的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强把自己撑高些。
“你刚才干嘛呢?才来几次就和我们院里的丫鬟说说笑笑的!叫你来是为了让你干这事的吗?”
如此诘问对面的人就更不解了,他来的这一路上,想的可都是大小姐,根本没注意身边的人是谁,甚至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何来说笑呢?
“姐姐应是看错了,我不曾同她说笑,更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看看!刚才还笑呢!被她抓住都能撒谎,果然是个不要脸的!
雀铭实在不明白她哪来的气,只见她还挡着门口,心里想着里面着急见他的那人,雀铭更没耐心跟她绕这种小事,正色道。
“大小姐叫我,还请姐姐让我进去,一会小姐怕是要催了!”
还拿姑娘来压她!这般小人行径青珠更看不上,气鼓鼓的堵在原地就不让他进,他也不敢伸手拨开她,只好你看我我看你的僵持在原地。
刚才他笑是因为想到了小姐,想到这些天同小姐见面时闲聊的后续,可现在也不好跟她这么解释。
两人大眼看小眼的杵了一会儿,雀铭实在焦心,忍不下去向她服了软。
“青珠姐姐!有什么事等我出来再说,现在叫我进去吧!”
她还在里面等着,怎么敢叫她等……
青珠眼睛朝天噘着嘴快翘到天上去了,“这次看在小姐的份上!等过几日姑娘再不找你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垂着头只听得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惹到她了?
正在这时,门内突然一阵噼里乓啷的钝响打断两人,他们俱是一惊慌忙跑进屋去。
绕过屏风,只见一堆卷轴之间,大小姐正跪坐其中茫然的呆呆看着一地混乱。
青珠立刻过去扶她,然姑娘却将所有视线都盯在了那个刚进门的狐狸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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