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滕携蓟赞道。
“这曲真是妙极了!歌声亦是百灵一般世间难得,不知两位是从哪里来的?”
其中唱歌的上前一步轻伏纤腰,浅浅道。
“妾橘园彩璧,抚琴的是我妹妹虹璃,不过微末技艺,娘子谬赞了!”
越清宁对她们二位的兴趣远高于崔家少主,也赞了几句。
“二位无需自谦,这琴与歌品貌出众,京城也寻不出几个来,不知可否再为我们奏上一曲,叫我等欣赏一番。”
崔三少主在后头似是有话想说,但见她还想听,收了话头默默看向弟弟,崔景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浅笑着叫她们再奏几首。
铮铮琴声再次穿过画舫,伴随着连天碧荷成了一道绝美景色。
只是,窗外也有人听到了这动人乐曲,产生了不该有的兴趣。
一曲还未过半,崔家小厮进来跟崔护耳语了几句。
他听闻后愁眉紧锁,有些忧虑的看向她们二人。
“二位姑娘,船外有贵人听到了乐声想叫我们靠岸,恐怕要请两位担待则个。”
贵人?能被称为贵人的只有皇城宫内的皇子妃嫔,这么说难道是遇到了哪位皇子?
越清宁大惊,心中打鼓一般,万一外面的是……
她连忙推起窗棱,向湖中心的一栋小楼望去,果然在那绿树掩映中有两个人正站在岸边,其中一人身着紫金袍,怕就是太子!
怕什么来什么!她下意识向雀铭看过去,他隐在角落看不出神色,半点行动也无。
若是今日他们见面,若是他被太子带了去,岂不是重走前世的老路?
即便他此刻无心,但万一有什么变数,凭她如今之力可是拦也拦不了的。太子本就对他甚是喜爱,此刻若是要了人去,前世的一切恐怕会提前半年发生。
不行!雀铭不能与他见面!这事哪怕只有一丝可能,这辈子她越清宁都不会再让它发生。
她此刻头脑飞速琢磨,想着怎么才能叫他们见不着彼此。
滕姐姐看了半晌也认出来,道。
“那似乎是太子,既是太子传唤,哪里敢有异议,快靠岸吧!”
画舫向着湖中小楼靠过去,越清宁心凉了一半。
怎么就今日偏偏遇到太子,怎么正好上了这艘船!
画舫缓缓靠向岸边,崔氏兄弟先一步下船去拜见太子,船舱里只剩她们几个女眷,越清宁左右挣扎着不起身,叫滕携蓟有些奇怪。
“清宁,快起身,在想什么呢?”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对策,在滕姐姐催促下还是站了起来。
乐妓已然先她们一步下了船,此时能听到太子正赞她们乐声之美,滕姐姐在她之前出了船舱,向岸边而去。
按道理所有人都要下船拜见太子,此刻只剩越清宁主仆三人还在船舱。
珠儿有些奇怪也着急,忙问她。
“姑娘怎么了?太子在下面我们要赶快下去才是!”
她如何不知!可此刻真真是两难境地。
底下人也有了两声问询,青珠连忙出去向底下人回禀,雀铭她神色不对,立刻明白她此番不想下船见太子,于是从她身侧绕过去想要替她编个谎。
越清宁一看他竟要走,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拉向自己,两人狼狈的撞在一起,帷帽也碰到一块。
他不明所以急着看她状况猛地抬头,慌乱中把幕篱从她头上直接顶了下去。
帽子翩然滑落,竟顺着窗子掉在了湖中。
她没有心思想帷帽,葱白的手指拉着他的衣领不让他走,雀铭半抱着她,脸上灰纱垂在她脸上,显出一片惑人形状。
他几乎是烧干了脑子,看着她此刻形容手怎么也放不开,就这样环住她,直至越清宁叫了好些声才恍然从中醒来。
两人站直,幸好灰纱挡住了面庞,雀铭只觉得自己脸上如同火烤,热气蒸腾。
看向小姐,刚刚的近距离相接并没在她脸上映出什么。
她此刻正想如何叫他们不见面,左思右想,忽的眼神一瞟,只见自己的帷帽正在水中荡着。
一个计划随着水波散开。
这次恐怕要她来做恶主了。
她定了定神,强逼自己语气犀利,指着水中的帷帽定定看向他。
“雀铭,我要你给我捞上来!”
他闻言转头看向她,薄纱挡住了脸上神色,越清宁紧张的不行,怕他不肯。
但雀铭迅速回了声“是”,甚至半点都没有犹豫,就这么顺着窗跳了下去。
越清宁大惊,趴在窗边看他,只见水中清影扑了两个来回,一下子就抓住了飘荡在水面的那顶幕篱,跳下去的方向是离岸较远的另一侧,他扑了几下趴在船边停住。
越清宁赶紧跑出船舱叫人来帮他,底下几位带的人不在少数,几个小厮迅速窜了上来解下船上的绳子甩了下去,雀铭握住绳子一手拎着帷帽不松,幸好现在正靠了岸,水并不深,两下便被拉了上来。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雀铭被拽上来,在船边上咳得面色通红,越清宁凑上去,他却伸手递出她那顶幕篱。
她伸出手接住那顶湿透的帽子,心中被火烤一般难受。
可她也知道若叫太子见到他,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雀铭,她必须叫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现在他这般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自然是要避开贵人,越清宁松了口气蹲下身在他耳边道。
“雀铭,你不必下船了,留在船上就好。”
“是!”
他和刚才一样半点没有异议,顺从的像是一只狗。
越清宁实在看不下去,回身时面上还抑制不住的皱着眉,只好遮着脸下了船。
刚刚扑通一声落水出乎所有人意料,特别是人群中央站着的太子萧衍,他也算看过各种离奇算计,只不过今日这是怎么一出呢?
船上下来的那位,聘聘婷婷娇弱纤细,甚至捂着脸一副病弱模样。
萧衍好整以暇站在原地,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终于走近,越清宁放下手朝着太子徐徐一拜,露出的那张脸叫众人都有些诧异,本以为是个病弱美人,可放下手来,那张脸却艳若牡丹。
一抬眼,一双清丽的眸子望过来,实在是见之忘俗。
萧衍也没料到是这么一张脸,但对她的猜疑也没有消去,装作担忧问道。
“姑娘可安好?刚才听见一声落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越清宁十分厌恶他,此刻却不得不答话,她尽量低着头不去看他。
“回禀殿下,刚才一阵风穿堂而过,民女没有扶好帷帽掉落水中,家中下人担忧这才跳下去捡,惊扰了殿下实在不该!请殿下勿怪!”
萧衍听了敛下眉眼,似是不大在意。
“无妨!姑娘没事就好!”
捋了捋袖子,他转身向楼中走,几位也不得不跟上。
越清宁落在最后,朝画舫回头,那边只有几个下人在收拾绳子,雀铭怕是已经回了船舱里面,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滕姐姐见她没有跟上,返回来走在她身边,问道。
“清宁,你没事吧?”
她笑着摇摇头,脸色却并不好,“我没事。”
“刚刚怎么掉了帷帽,是不是我的帽子戴着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只是刚才一时没站稳,歪了一下这才掉了帽子。”
滕携蓟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她刚刚不起身,原来是又开始头晕,身子没好利索叫她拉着出来,这才有这许多事。
想到这,滕携蓟有些责怪自己,明知道她身体不适,实在不该叫她来游湖的。
两人互相关切着,前面却停下一人等着她们。
越清宁下意识抬起头,见崔家三少主正站在高几阶的台阶上回头望向她。
那眼神太过直白,她虽有十八岁的记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注视,还是滕姐姐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
“少主,我家妹妹并无大碍,您不必担心。”
“无事就好!”
他面对着滕携蓟,却还是微微偏头看向了她身后的清宁。
帷帽下的她比想象更加美丽,一双弧月弯眉下,双眼秋水含情,这般美貌怪不得要戴帷帽,若是不戴,哪怕是行人也要为她侧目了。
感受到面上如有实质的目光游走,越清宁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崔家前世有恩自然是要记下的,但是崔家少主所想越清宁无法应和,她前世从未同人结亲,今生更不可能在磨难未消前想这些事,于是躲开他的目光绕到滕姐姐身后。
崔护见她在躲,明白了自己行为太过吓到了她,转身先一步登上阶梯进了小楼。
至此才终于叫她松了口气,落在最后面和滕姐姐一起上了阶,面前一片樱桃树,此时正是挂果时节,树下结满了樱桃,红彤彤的小果子挂在枝上被绿叶遮着若隐若现。
树后是一栋小楼,不过两层高,门头挂着【白鸟阁】几个字。
越清宁思量了一下,原来是取的是【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中白鸟二字,这里离莲花池不远,用白鸟倒真十分应题。
二人走进楼内,太子一行已经上了二楼。
一楼殿中供着一只巨大莲台,看材质应是陶制,外面刷了层红漆,远远看上去确实与这里盛开的红莲极为相似,只是莲花只在夜晚开放,有此兴致的也得在夜晚才得以观赏。
这株红莲永不凋谢,爱莲之人在什么时节来都可以看到,做出的陶土红莲的倒是个有心人,在这设计上的下了大功夫,心思也颇为细腻。
简单看了看,不敢让太子再等,越清宁提着裙跟在滕姐姐身后上了楼。
楼上临窗两侧是两方矮榻,太子正坐在东面,其他人都站在一边,两位乐妓坐在凳上此刻轻抚古琴,铮铮琴声再次响彻楼阁。
见她们上来,太子随意一指叫她们坐在对面西侧矮榻。
还没坐定,越清宁只感觉面上不止一束目光,盯得她不自在。
这屋子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怎么不看奏乐的偏要看她?
咳了两下掩面,如影随形的目光总算转移,叫她能自在些。越清宁抬头,未料到对面太子萧衍也正乜着她,那神色十分轻蔑令人不适。
“姑娘身体不大好吗?”
“是,最近身上不大爽利。”
越清宁死死压住厌恶的神情,若论起来他太子才是害她身死的真正凶手,若不是因他党争伐异,雀铭也不至于要帮他至此。
术忽一族的劣根到了他身上半点都没有消减,反而隐藏的更深,让这种残暴之人掌权才是亡国灭种的开端。
看他此刻还装作温润有礼的样子直叫越清宁恶心,更不要提他还是个喜好亵玩男色的败类!
前世积在一起的旧帐此刻叫越清宁几乎抑制不住皱眉,但她不能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萧衍看着眼前女子又捂着脸咳了两下,彻底把他那点兴趣也给咳没了,他一向讨厌身体不好带来诸多麻烦的人,尤其是女子!
“姑娘要多注意身体,小心些才好。”
“是!多谢殿下关怀。”
话头转去了滕姐姐身上,越清宁松了口气,神色漠然的转头看着窗外碧瓦。
刚刚也不知道雀铭伤到没有,她实在不是那种刁蛮的性格,纵使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如此报复他也并没感受到多少快乐。
他肯定是呛了水,刚上岸时面容通红咳个不停,浸湿的薄衫显出他消瘦的身形,狼狈到了极点,叫人无法不去想他。
“崔少将军在卫东战场十分神勇,满京有谁人不知你少年有成,有勇有谋,实在是我大盛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太子言辞激昂将越清宁的思绪唤了回来,只听他对崔家少主颇为赞许。
“殿下谬赞!”
崔护似乎也不习惯同他说话,只堪堪说了几个字,萧衍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
“想必你也听了些传言,术忽一族被伊布渚族欺压屠戮,迫不得已才来我大盛寻求庇护,我大盛国富力强岂能袖手旁观?父皇已然允准拨钱助术忽立国安邦,此次出使怕要崔少将军护送全程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圣上调崔护回来竟是为此事!边疆情形瞬息万变,他却在这种时候调了主将回来只为护送三百万两白银给术忽,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着众人脸上忽白忽紫好不热闹,萧衍冷笑一声。
他知道这京城没有几个是同意此等荒诞行为的,不过他们更应该知道天子的权力有多重,而他马上就是下一个天子。
他们那些不情愿没半点效力,萧衍是故意提起此事,想让他们清楚,到底谁才是权力中心!
“崔少将军有些为难?”
崔护连忙道,“没有!为国效力乃末将应尽之责!”
“那就好!少将军果然不输崔护国公当年风采!那便全托付给少将军了。”
崔护也没想到圣上召他回京竟是为此事,低着头面上掩饰不住的嫌恶。他一直在边塞为国守疆,一向不在意朝中事端,没想到许久未回,朝中已然变了天。
这位太子是术忽异族皇后之子,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会助母族立根,只是没想到他装都不肯装一装,还没登临大宝就已经开始为母族牟利了。
琴声渐收,歌者开始展喉,所唱的这首是南方小调,婉转悠扬很适合当下场景,只是在场诸位心思各异,都听不进去这歌声。
萧衍已然达到自己的目的,对着两个乐妓点了点,身侧下人拿了两包银钱递给她们,两人千恩万谢领了赏,听他又道。
“既是赏莲,现在还没到时候,不如再听一会儿到晚上再去莲池边瞧瞧?”
“全听殿下的。”
贵人发话,越清宁两个也没办法走。
越清宁更加担心,一会儿晚上肯定要上船,船上雀铭还在,怎么把他不着痕迹的支走才好?
对面萧衍轻挥折扇,时不时点着头静听绕梁妙音。
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心思细致入丝,叫他不能发觉还真是件难事!
她现在做什么事才能不被猜疑别有目的?越清宁细细思考了一番,比起别有目的还是目的明确叫人安心,只是他会不会信呢?
越清宁叫了珠儿到身侧,贴近她悄声嘱咐。
青珠得了命令悄悄从楼上下去,似乎并无一人注意。
不一会儿,在婉转乐声里,一丝水声传进耳朵,越清宁凝神细听,果然是浪声。
他们已经离岸了。
事情总算解决,越清宁松了口气,手上摆弄的帕子也终于放开,只不过刚放松些,就感觉那抹如影随形的目光又追在她身上。
这样有威压的视线只能是崔三少主,他太专注于她,在这种时候倒给她添麻烦,越清宁不想回应故意不去看他。
唱了大概两刻钟,太子兴致缺缺坐直起来,看样子想走了,越清宁还没听到船泊回来的声音,忙跟着他一样坐直。
“殿下,清宁有个问题在心中藏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问。”
“哦?什么问题?”
他有了些兴趣又倚在一边,等她来问。
萧衍看着对面低垂眉眼的菡萏妙人,刚刚还不欲多说什么,这么一会儿就变得想同他搭话了?
意外掉落的帷帽难道也是其中一环?这个越家姑娘倒是有点意思,只不过这是她自己这么想还是越尚书的意思?
“清宁刚进门只见迎面一支巨大红莲供在台前,那红莲叶瓣精致,颜色细腻,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制,清宁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在想,萦绕脑中实在好奇,不知殿下可否告知?”
萧衍低头甩了下把玩的玉佩轻笑一声,徐徐道。
“是宫中新上任的御窑匠师,年前娘娘曾说想来莲湖瞧瞧,于是父皇安排建了这栋观湖小楼,那红莲是匠师窦陈的第一件作品。姑娘如此喜欢这红莲,倒是他有此幸遇到知音了!”
越清宁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带上笑意回道。
“知音不敢当,只不过是仅能欣赏皮毛罢了!”
萧衍嗤笑一声,“姑娘若真喜欢,不日圣上出游,匠师也会来此受赏,不若让本宫来为姑娘引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上异彩纷呈。
太子分明就是在嘲弄她,未出阁的女子靠太子引荐外男,岂不是要定下终生?偏对象还是一个匠师,身份与她差距悬殊。
在场各位中,崔家三少主表情最为严肃,他常年在外不同于京城众人善于隐藏,此刻隐隐有些快绷不住,崔景看哥哥这样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叫他不着痕迹转了个头。
京城可不比边塞,若是叫贵人看到面色不善,那也是一大罪状。
萧衍就这么看热闹般倚在桌上,手拄着脑袋看她如何应答,然而越清宁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淡淡道。
“不敢让殿下忧心此等小事,清宁常年在府中没见过许多世面,给殿下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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