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森投降是迟早的事, 提前一天而已,其实也不难。
查尔斯只是习惯性抱怨两句。
路过门口,临到上马车,看见正准备出发去慈善拍卖的奥黛丽,查尔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看了眼身旁仍旧沉默寡言的雇主先生,又看了眼隔壁马车兴高采烈,正在和莫尔太太说话的诺曼小姐,轻轻吹了个口哨,“喔,年轻且富有的单身汉,总是很难对美丽的未婚妻说‘不’。”
赫尔曼缓缓撇过头,盯着查尔斯。
查尔斯立刻看向窗外,举手投降:“我明白我明白,人之常情嘛。”
“收起你的揣测,我只是不想出现变故。”赫尔曼道,“下午如果我的办公桌上见不到通过的议案,我很难对你的涨薪请求说‘是’。”
查尔斯怪叫:“噢!雇主阁下,那点狠心全用在我身上了。”
慈善拍卖会在布鲁森家族庄园举行。
下午两点,各家太太的马车纷纷抵达庄园外,华丽的裙摆络绎不绝,周遭的空气都染上了馥郁的香味。
丽莎·布鲁森盛装打扮,站在门边招呼宾客,见到相熟的太太便颔首致意,场面很快热络起来。
“丽莎,你这位伯爵夫人又准备拿出什么珍品压倒我们?”布鲁森家族的忠诚拥趸比奇太太半开玩笑地问。
“噢,别开玩笑了,亲爱的。”丽莎优雅地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门外,“今天的主角是那位男爵小姐。”
众太太彼此眼神交汇,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时,门口又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一位身穿黑色克里诺林裙,头戴羽毛宽檐帽的女士缓缓而来。
丽莎很快迎上前,微笑颔首:“洁希亚夫人,您可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赏光?”
黑裙女人神色倨傲,不咸不淡地扫了丽莎一眼,似乎根本不把这位在当地小有威望的伯爵夫人放在眼里。
“慈善协会既然给我下了帖子,来或不来,就是我的事,有问题吗?布鲁森女士?”
丽莎脸色一沉,很快又笑起来:“没问题,这边请。”
她微笑着目送女仆将洁希亚领到贵宾席,笑意逐渐消失。
最开始搭话的比奇太太冷哼道:“一个死了丈夫的赫斯兰寡妇罢了,丽莎,依我看,你不必给她好脸色。”
“不,是继承侯爵丈夫大笔遗产的有钱女人。”另一位太太阴阳怪气地笑着补充。
“我建议你小声点,叫她听见,可不会给你留颜面。”丽莎讥诮地扫了洁希亚一眼,“死了丈夫,她也只剩这么点强装的自尊了,何必拆穿她。”
“丽莎你总是好心肠。”太太们附和起来。
丽莎·布鲁森心中冷笑,面上却友善。
今天可不是对付洁希亚的时候,而是那位……诺曼小姐。
丽莎的目光落在门外新来的马车上,只见熟悉的金发身影拎着裙摆下车,正向自己微笑。
“又见面了,布鲁森小姐。”奥黛丽兴冲冲地上前问好,礼貌颔首。
在她身后,莫尔太太面带警惕,高抬着下巴扫视全场。
老钱家族的太太们很会做表面功夫,都热络地招呼:“诺曼小姐,幸会。”
“好久不见,诺曼小姐。”丽莎笑着上前贴了贴她的脸颊,“拍卖会快开始了,我正在等你呢。”
“真抱歉,我带的东西太多了,路上不敢颠簸,所以走得慢些。”奥黛丽认真解释。
“没关系,亲爱的。”丽莎笑着回应,看向正在往里搬运东西的男仆,忽然惊讶道,“哎呀,诺曼小姐,我忘了说,大件的工艺品要走侧门,还请你带着男仆去吧。”
莫尔太太冷哼:“布鲁森小姐,请问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你们家没有佣人吗?为什么要诺曼小姐领着男仆走侧门?”
“莫尔太太,别生气。你没参加过拍卖会,不清楚规矩。”丽莎好脾气地笑道,“每个人的拍品都要由本人运送到后台,我们都是如此。”
她往后一看,身后的太太们纷纷点头。
比奇太太嗤笑:“莫尔太太,如果没有见识就跟在后面好好学,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替主人出头。”
“你!”莫尔太太脸色涨红,指着说话的比奇太太。
“莫尔太太,算了。”奥黛丽劝住她,对丽莎道,“布鲁森小姐,劳烦你指路吧。”
丽莎抬起扇子往外指,“往右走有一个向下的楼梯,穿过走廊就到了。”
“好。”奥黛丽没有多说,吩咐男仆搬起东西跟上。
莫尔太太愤愤瞪着众人,冷哼一声,调头跟上。
等她们走远,一群人彼此对眼神,都笑了起来。
“这位诺曼小姐,当真是……”比奇太太以扇掩唇,隐晦地笑道,“天真无邪。”
丽莎眼带讥讽:“男爵小姐又怎么样?这个圈子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另一边,奥黛丽和莫尔太太走过狭窄的楼梯,一路往下,经过庄园的洗衣区、厨房区。
蕾丝绸缎裙摆扫过潮湿黏腻的地面,庄园的仆人停下手中的活,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莫尔太太捂着鼻子,忍受难闻的气味:“诺曼小姐,丽莎·布鲁森在故意捉弄你!”
奥黛丽垂着头,叮嘱男仆小心脚下,一边拎着裙摆避开滴水的晾衣杆以及杀鱼溅出来的血迹。
“我知道,莫尔太太。”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奥黛丽打断她,微笑道,“布鲁森先生抗拒赫尔曼取代他,丽莎当然同样抗拒我轻松地进入她们的圈子。”
“噢!谢特!”一个男仆端着托盘急哄哄冲了过来,脚底一滑,还好被一只白嫩的手紧紧抓住衣摆,堪堪保持平衡,“上帝啊,谢谢你女士,这瓶酒的价钱能买我的命!是你保住了它和我!”
男仆护着托盘里的白兰地连声道谢。
“快去吧!”奥黛丽大笑着摆手,继续对莫尔太太道,“所以,她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警告赫尔曼罢了。”
莫尔t太太神情复杂:“那你就任由她们欺负吗?”
“我没有被欺负啊。”奥黛丽笑着看向莫尔太太,眼神真挚,她说,“她想看到我垂头丧气,可是我没有,她的欺负就不成立。”
“这难道不是自我安慰吗?诺曼小姐。”莫尔太太轻笑,“软弱会招来更多的霸凌。”
奥黛丽怔住,忽然摇摇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全对。”
她想到,小时候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还有一段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拎着裙子快活地向前,“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被邻居卢卡斯小姐捉弄。玩过家家,说好轮流演白雪公主,每次她都说话不算数,等我演完小矮人就说累了,不玩了!”
“有一次,我伤心得哭了。我的姨妈就让我和卢卡斯小姐绝交,或是在下次强硬拒绝她,跟她大吵一架。”奥黛丽顿了顿,无奈笑道,“可是我做不到。当时,我姨妈就说了和你同样的话。”
记忆转回旧时光,奥黛丽还能想起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奥蒂。
安娜姨妈恨铁不成钢,反复逼她硬气一点。
小奥蒂眼泪在眼眶打转,不敢抹眼睛,怕又被说软弱。
从五岁起,她就隐约明白,自己是个软弱的小孩,而这个世界似乎容不下内向柔和的“弱者”。
她明明很想改变,却怎么也做不到。
比如,小奥蒂天生不爱和人争吵,一旦吵架就会泪失禁,就算赢了心里也很难受;她还时常心软,凡事只看到好的一面,更不懂怎么拒绝别人。
她想学安娜姨妈的泼辣,学玛丽姨妈和姐姐的冷静智慧,却怎么也学不明白。
“后来呢?你怎么应对那位小邻居?”莫尔太太声音缓和。
奥黛丽笑道:“后来,我……”
她差点脱口而出姐姐,想换成妹妹,但一想到伊莎贝尔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就怎么也叫不出口,干脆胡诌。
“……我告诉老师,我的老师既没有让我去吵架,也没有让我绝交。她只是给我买了条新裙子,让女仆陪我玩。第二天,她问我,你现在还觉得难过吗?我扮了一天白雪公主,当然不难过了!我就说原谅卢卡斯小姐了,准备继续找她玩。”
“然后呢,你老师怎么说?”莫尔太太听得入神。
奥黛丽笑了笑,回想起当时的画面,眉眼都带着笑。
那时,十三岁的少女伊莎贝尔说:“找她之前,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会感到难过?”
小奥蒂站在墙角,背着手罚站:“因为她要我扮演小矮人,不让我当白雪公主。”
“如果你不当了小矮人,她还能当白雪公主吗?”
小奥蒂沉默:“……不能。”
“所以是你们达成交易,但卢卡斯小姐单方面毁约,以此压榨你。所以你感到难过。”
小奥蒂想了想:“对!”
“好,换过来想,她为什么知道可以压榨你,而不是别人呢?”
小奥蒂垂下头,含着一包眼泪:“……因为我很弱小。”
这个答案她再清楚不过了。
“不,奥蒂,抬起头,看着我。”伊莎贝尔蹲下身,直视着小奥蒂,目光柔和,“恰恰相反,因为你强大包容,拥有的比她多,她才会欺负你。”
“姐姐,卢卡斯小姐的娃娃比我的多。”小奥蒂疑惑地挠头。
“可你大方、善良、乐于分享,总是慷慨地把娃娃送给你的朋友。这就是你比她富足的东西。”伊莎贝尔平静道,“你要明白,所有的欺负都是掠夺,没有人会掠夺贫瘠的土地。”
小奥蒂呆住,想了很久:“所以,如果有人欺负我,是因为我很富有。”
“是的,你是很富有的小女士。”
小奥蒂又低下头:“可是,她下次还是会要求我演小矮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那就进入到第二个问题了。”伊莎贝尔笑着摸了摸她的小卷毛,“没有卢卡斯小姐,你和艾米丽玩得开心吗?”
小奥蒂笑着点头:“开心!”
伊莎贝尔:“还需要和卢卡斯小姐玩吗?”
小奥蒂犹豫了片刻:“不需要了,但是……我是说,如果她愿意公平对待我,我就还和她玩。”
“恭喜你,奥黛丽小姐,你已经充分明白了平衡需求的关系,所以不用开口拒绝,就能结束不公平的交易。”
小奥蒂:“平衡需求?”
伊莎贝尔温和解释:“人和人的相处,就像天平。只有平衡,才能延续。任何你感到委屈的时刻,都是因为天平歪了。对方想掠夺你的富饶。”
“卢卡斯想要你当小矮人,庄上的小孩想哄骗你的零花钱,长大后,或许有人什么也不缺,就是想看你低头受辱。”伊莎贝尔看着小奥蒂,认真问,“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小奥蒂陷入思考,眼睛一亮:“我明白。她们想掠夺的,正是我所拥有的。我和谁都能过家家,卢卡斯如果想和我玩,就必须对我公平。零花钱攥在我手里,我想给谁就给谁。”
伊莎贝尔鼓励地看着她。
“如果有人什么都不要,就想看我低头受辱,我偏偏不照做。他们所谓的‘欺负’就不成立。”小奥蒂挺起胸膛,很快,又懊丧,“可是……这都是我的自我安慰,实际上,欺负我的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哽咽,水蓝色的眼睛看着伊莎贝尔:“姐姐,我很没用,我做不到反击。”
伊莎贝尔抱着她的小脑袋,任由她呜呜哭泣。
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哭花的脸,唇边带笑,“奥蒂,‘自我安慰’这个词,听起来很刺耳。像失败者的懦弱对吗?”
小奥蒂哽咽点头:“嗯!”
“但我想告诉你,这是很温和的保护。”伊莎贝尔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矛,尖锐有锋芒,擅长攻击。有的人是盾,柔和坚韧,更喜欢防守。”
“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希望自己是手握武器的人,那样会有安全感。可是你试过了,你做不到,用长矛刺穿别人的时候,你也会感到疼痛。可这个世界告诉你,放下武器就是弱者,弱者会被别人的长矛刺穿,所以你感到害怕。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小奥蒂抽噎着,哭声却停住了。
伊莎贝尔给她擦眼泪,“奥蒂,仔细想想,在斗兽场中,一个只拥有矛和一个只拥有盾的人,受伤的会是谁?”
“矛只能攻击,而盾却能防御一切。”奥蒂轻声回答。
“是的。”伊莎贝尔轻笑,“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不用责怪自己。不想反击、不想拒绝、不想争吵,通通都没关系。你不用把自己变成矛,你只需要用我教你的方式,做一个不擅攻击,但能保护自己的盾。”
一直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霾,似乎被姐姐轻轻吹散。
小奥蒂擦干眼泪,挤出笑容:“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加厚自己的盾!”
“聪明的小女士!”伊莎贝尔站起身,牵着她出门,“善良很珍贵,它不代表软弱。所以你更要用理性的思考去保护它,保护你自己。”
小奥蒂举起桌边的托盘,仰头笑:“像举着盾牌那样!”
“没错。”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向花园里,夏日的金盏菊迎风摇曳。
莫尔太太听完沉默许久,莞尔道:“你有一位很棒的老师。”
“是的,因为那番话,从小到大,我都很快乐。”奥黛丽说,“丽莎想看我愤怒难过,可我来这里是为了做慈善,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怕莫尔太太不相信,她笑着重复:“我真的不介意这些。”
奥黛丽拎着裙子,轻盈地越过一个又一个水坑,“你看,如果我们走正门,就玩不了这么有趣的游戏。”
厨房里,高帽子大厨正在做曲奇饼干,香味四溢。
奥黛丽顺手吃了一块,幸福得眼睛发亮,“也尝不到这么好吃的饼干!”
“谢谢赞赏,可爱的女士!”大厨爽朗大笑,摘帽敬礼,看向莫尔太太,“您也来一块吗?”
饼干递到莫尔太太面前,她犹豫着接过,甜味在舌尖蔓延,口齿生香。
一瞬间,裙摆沾上的灰尘,似乎也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当奥黛丽和莫尔太太再次回到宴会厅, 拍卖会已经开始了。
丽莎坐在前排中央,各位太太一一按照名牌入座。
看见奥黛丽,丽莎状似惊讶, 起身道:“我的天!诺曼小姐, 你的裙子怎么脏成这样?”
莫尔皮笑肉不笑:“布鲁森小姐,您明知故问。”
“一定是我指路的时候没说清楚……”丽莎歉意一笑, 视线却明晃晃地落在奥黛丽的裙摆,“才让你们如此狼狈。”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奥黛丽似乎对那些嘲弄的眼神恍若未觉,坦然笑道:“没关系, 丽莎小姐,请问我坐哪?”
丽莎招来管家:“带诺曼小姐和莫尔太太入座。”
管家面露难色,“丽莎小姐,呃……全场位置都坐满了。”
他眼神往第一排左边的黑衣女人处飘, “除了洁希亚夫人身边, 就只能往最后排加长椅了。”
丽莎立刻斥责管家, 骂声全场都听见, 引得众太太解围。
比奇太太摇着扇子笑:“丽莎, 别怪老管家。拍卖会的位置都是有数的, 加入得太仓促,许多麻烦总是难免,你说对吗?诺曼小姐。”
奥黛丽没回应, 只是对丽莎笑道:“我就坐最后一排,麻烦管家了。”
丽莎歉意颔首:“真是怠慢了, 十分抱歉。”
莫尔太太冷哼一声, 撇过头。
管家正要带路,斜刺里忽然传来声音。
“诺曼小姐,不介意的话, 请坐我身边。”
奥黛丽闻声看去,只见是一个戴着黑色蕾丝礼帽的女人,面孔三十来岁,烈焰红唇衬得肤色更为苍白。
她怔了怔,想起管家的话:“洁希亚夫人?”
洁希亚抬眸,声音低沉:“怎么?不愿和寡妇同坐?”
“当然没有。”奥黛丽立刻摇头,径直坐了下去,笑道,“求之不得。”
又向莫尔太太招手:“莫尔太太,快来,洁希亚夫人这里还有个位置。”
两个人在洁希亚身边坐下,诸多视线流转在身后。
丽莎眸光划过冷意。
比奇太太低声嗤笑:“一个寡妇而已,和下三滥的暴发户抱团取暖,不值得你担心,丽莎。”
“是的,我当然不担心。”
丽莎挺直脊背,示意主持人宣布开始。
最先公布的几样拍品,都来自于老钱家族的太太们。
主持人:“马洛德·大卫大师的古典主义油画《赫斯兰之夏》——”
比奇太太摇着扇子,半起身颔首致意。
“噢,马洛德大师的画作?”丽莎笑道,“比奇太太真是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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