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隔着门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心下轻嗤,就算告知武宁侯又如何呢?
谁人处置得了今日之事?
怪只怪侯府女自己太过莽撞,今日竟这样不知轻重,捶门要他滚出去……
男子却不知,此时厨房内,婆子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啊!姑娘这是作甚?”
程念影掂了掂手中的菜刀:“此物尚算趁手,回去吧。”
婆子吓坏了,结结巴巴:“你、你要杀了那登徒子?”
程念影垂下眼,那张清纯娇憨的面容从容依旧,她轻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不过是个小贼。”
婆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是,是,是小贼,没有登徒子,可,可……不,不行……”
程念影挽了挽袖口,将刀向内藏起。
婆子是真真要吓疯了,扑上去拦她,却又不敢碰她:“这又是作甚啊?这会伤着你自己的!”
程念影:“若不藏起来,他一见便知是要他性命的,还不大喊大叫引来其他人?”
“哎哟我的天,你这是先要了我的命啊!这可怎么好?不成不成!”婆子哀嚎着跟上她。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恍恍惚惚地想……她看上去,好像,还有些冷静呢。
“哪里不成呢?可是忧心尸首无法处理,无妨……”她擅。
程念影一边说,一边走在前面穿过了树影,眼见着要回到晚香院外了,一阵脚步声近了。
脚步声多且杂,可见来的不止是一两个人。
婆子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只见他们家侯爷走在一侧,俨然是引路的姿态。众人所殷切拥簇着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斜斜倚坐肩辇之上。
肩辇以金为饰,华贵非常。但都不及那辇上之人光华加身。
婆子根本不敢细看,脑中匆匆划过那句话:肩辇,御物,除陛下外,独一人享之。
“奴婢见过丹朔郡王。”一时间众人皆跪地。
辇上人低头轻咳了一声,才道:“不必多礼,侯府人也算是自家人。”
他说着,身形微微朝前倾去,温声带笑:“娘子,你袖中藏了什么啊?可是我来得不巧?”
一手扶住肩辇的吴巡压不住跃跃之色,如此鬼祟,想必要露馅了吧?
程念影此时缓缓转身,面不改色心不跳,腕子一转,那菜刀便露了出来。
她道:“砍竹子,给娘亲手做一道竹筒饭,聊表心意。”
吴巡:“……?”
武宁侯:??
就连傅翊的表情都微微滞了滞。
晚香院内。
原本还神色渐渐兴奋起来的男子,同样凝住了表情。
她藏刀。
她藏刀?
她藏刀向我走来……她是想杀了我?她竟想杀我???
荒唐啊荒唐!
武宁侯最先回神,心头一边暗斥妻子怎么不将人盯紧些,一边快步上前喝住丫鬟:“一个个都是死的吗?怎敢让郡王妃亲自动手?”
丫鬟婆子暗暗叫苦。
她们也想帮上忙呢,杀人的忙可怎么帮?
武宁侯没成想自己都这样说了,他们仍傻在那里。
想到背后还有丹朔郡王在看着。
一气之下,只得自己上前去夺程念影手中的刀。这一使劲儿……嗯?竟然还没能夺得下来?
武宁侯脑中一热,有些难以置信地加大了力气。
来了太多人,眼下已不适合再动手。程念影心念一转,此时才松了手劲。
她这一放手,武宁侯猝不及防险些摔个屁股蹲儿。
好在下盘稳,才堪堪立住。
但这一番拉扯下来,武宁侯的表情已是难看之上加难看了。
“玉容。”武宁侯憋出笑容,“你看,郡王为了你,还是忍病前来陪你回门了。”
玉容,是“姐姐”的名字。程念影抬眸望向傅翊,应了声:“嗯。”
“玉容。”武宁侯又唤了一遍,略有不满,心道怎么还是个木头?
“到郡王身边去吧,其余小事何必你来做?你娘自然知晓你的孝心。”他催促。
程念影没有反驳,乖乖拔腿走到傅翊的身旁。
武宁侯悄悄打量了一眼,没从傅翊脸上瞅出多少柔情之色。他暗自皱眉,随即转声道:“我们走吧。”
程念影见他们方向不改,便问:“去哪里?”
接声的是傅翊:“我想瞧一瞧娘子出阁前的居所。”傅翊曲臂支在扶手上,只抬起指尖,散漫一指:“晚香院……且看寒花晚节香,名字起得不错。娘子先前便是住在那里?”
本来都冷静下来的丫鬟婆子,这会儿又白了脸。
她们只当郡王是来找郡王妃的,人既找到就该回去坐着说话了,怎么还要进院儿呢?
进不得!进不得啊!
程念影倒神色如常,她想了想,道:“郡王一人瞧也就罢了,其他人若跟着进去,怕有不便。”
吴巡步子一顿。
这是点他呢吧?
傅翊颔首:“也是,女儿闺阁,岂是旁人能随意踏入的?”
他盯住了程念影:“只你我一并进门吧,我想知晓你幼年时是睡在一张怎样的床上,想见一见你曾把玩过的物件,用过的簪、梳……”
这话听来有些动人。
唯有男子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极为满意,才会一时兴起,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往。
但这过往可经不起了解。
这下不止是丫鬟婆子们了,连武宁侯听完这番话都冒出了些冷汗。
“只怕……只怕郡王的身体……”武宁侯嗓子眼儿里挤住了一般,一个字比一个字吐得艰难。
傅翊并不看他,依旧只盯着程念影。
他将手伸到程念影面前:“娘子扶我,可好?”
程念影缓缓地眨了下眼:“自然好的。”
武宁侯登时又好一通腹诽。
这傻丫头不会寻个借口拒绝吗?实在不够机辩!
无论众人心头是何等的如丧考妣,这一行人到底是走到了晚香院的院门外。
肩辇随之落地。
程念影立即一把反握住了傅翊的手腕,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她还开口说呢:“你的手是凉的。”
傅翊笑:“是啊,那怎么是好?”
程念影迟疑:“给你搓搓?”
武宁侯回头斥责丫鬟:“你们这些愚笨的丫头,还不去取手炉?”
程念影在心底悄悄“啊”了一声。
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倒忘了贵人多的是手炉这样的玩意儿来取暖。
不多时,有丫鬟一路小跑着取了手炉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傅翊跟前。
傅翊笑容不改,只是并未看那丫鬟。他问:“我说我要这东西了吗?”
丫鬟僵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
连武宁侯也顿住,短短一个呼吸间,背后竟不自觉地爬上了冷汗。
真是怪了,明明他一副病躯,连脸色都是白的,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却说不出的吓人。是跟着陛下耳濡目染久了吗?
还是程念影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她伸手接过那只手炉,摸了两下才还回去,然后重新贴上傅翊的手背,她低声道:“挺暖和的,你感觉到了吗?”
傅翊:“……感觉到了。”
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像是借这样的动作,竭力将更多的暖意透到他骨头缝儿里去。
傅翊终于起身走下了肩辇。
程念影立马一个闪身,将自己顶上去,将他结结实实地架住了。
傅翊:“……”
程念影:“这样便不会累了。”
傅翊:“……挺好。”
其余人吊着心,目送他们跨进了院门。
院门内只余一个洒扫的婆子,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哪里还有什么男子的踪影?
程念影对这一幕并不感到意外。
方才丹朔郡王停在半途,院里的人应该也听见了动静。他若是怕丹朔郡王,就会赶紧逃走。
他若是不怕丹朔郡王,那说明他恐怕有更厉害的来历……侯府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因而别人提心吊胆时,程念影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可惜没给上那一刀。
“怎么就剩一个婆子?”傅翊视线扫过。
程念影老实道:“我也不知。”
她扭头:“叫邹妈妈来开门。”
门外差点原地虚弱,片刻后才欢喜地应了声,这是知道里头一切安好,算是度过了一劫!
邹妈妈很快哆嗦着进了门。
她在程念影面前利落得很,眼下却低着头,抬都不敢抬。只一味在前面,将门一扇扇推开。
傅翊匆匆一扫。
自是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有。
“哪间是你常睡的?”傅翊问。
邹妈妈连忙一指:“这间。”
傅翊:“主子没有开口,你先插话了?”
邹妈妈讪讪:“奴婢,奴婢……”
大抵是因为病着,傅翊开口语气总是轻轻的,并不用力。
此时他也只轻轻道:“该掌嘴。”
邹妈妈不敢辩驳,自己打了两个耳光,此后不敢再开口。
她隐晦地朝程念影看了一眼,只能靠你自己了……真救不了了!
第14章 说!那男子是谁?
楚珍也算多了个心眼,将程念影送嫁后,她便把女儿迁到了另一处院子休养。
那处院子更幽静,由她的心腹仆妇看管。
因而这里不留一丝别的痕迹,一切仿佛还停留在出嫁那日……
程念影二人相携进了卧房。
傅翊道:“瓶中的花枯了。”
程念影转眸看过去,那里插着一枝梅。花瓣凋零殆尽,连枝干都变了色。
“怎么连这都忘了换?”傅翊问。
“懒?”程念影把问题抛了回去。
傅翊:“……”“侯府下人的确多惫懒。”
他往前走,在绣架旁顿住:“娘子何时为我绣一只荷包吧。”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程念影不会。
但显然,侯府嫡女是会的。
从前学如何御刀剑,却不成想今日还要学这个。程念影狠狠心,点了头:“改日。”
傅翊笑:“何必改日?就这两日吧。过些日子便是陛下的千秋节,那日我定是推脱不掉,一定要去的。就佩娘子你亲手做的荷包。”
程念影这倒真迟疑了两分。
她敢做,只怕他不敢戴。
“走吧,再瞧瞧别的。”傅翊对这间卧房失去了兴致。
这里布置素淡,以蓝紫色为主,多处细节透着女儿家的小巧思。
……与他身旁站着的这个人,不大契合。
等走到门口,傅翊突然回首问:“那帐子用的什么纱?杭纱还是湘纱?”
程念影抿唇:“我不记得。”
傅翊屈指勾住她的袖口:“倒与你身上这件外纱有几分相似。”
程念影也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外纱:“唔,是有些像。”
傅翊低头笑了。
哪有床纱与纱衣用料相似的呢?但凡是有点讲究的人家,都不会犯这样的错。
因而听见这话,只该觉得诧异才是。
傅翊突然捉住程念影的手指,细细摸过她的指腹。
程念影忙蜷了蜷手。
傅翊明知故问:“怎么?”
程念影:“摸得痒。”
傅翊对上她的眼眸,好一派赤诚天真。
傅翊哑了哑。
她身上透着不沾世事,也不曾沾过半点富贵的味道。
但肌肤又细腻光滑,并不似苦出身。
傅翊松了手,另看向一间房:“那是作什么的?”
程念影答得掷地有声:“书房。”
她本不知道,但她从错落的窗影间,瞥见了书架。
傅翊迈步向书房,扫见了一旁桌案上的笔墨纸砚。
墨条用去了一大半。
旁边还放着几个方型小瓷盒,外面细细描了花纹。那自然不是什么胭脂水粉的盒子,而是朱砂、赭石、云母一类的矿石,其着色强,用于绘画。
“你画过的画在哪里?”傅翊随手打开了一个瓷盒。
程念影目光一转,瞥到一处上锁的柜门。
她正要指。
“玉容!”楚珍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她行色匆匆,语气不稳:“你出嫁前不是惦记着说,家中狸奴若产子,便告诉你一声吗?方才底下人来报,说是生了,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很是可爱,你要与郡王一同去瞧瞧吗?”
傅翊的目光从楚珍脸上淡淡一扫,扫得楚珍都有些发毛。
他笑道:“走吧,去瞧瞧。”
程念影本来也待不住了,自然欢欢喜喜地扶着傅翊出去。
楚珍夫妻很快都陪在了左右,连秦玉容的同胞弟弟秦玉翎也来了。
站在那里拘谨地喊上一声:“姐姐,姐夫。”
武宁侯听得斥责了一句:“该称郡王,郡王妃。”
傅翊摆手,这会儿又显得宽和好说话:“一家人,亲近些称呼也好。”
秦玉翎高兴地应了:“是!”
程念影听完朝他看了一眼。和那日盖了盖头,只瞧见一双靴子不同。她今日瞧见了他完整的模样。
着蓝衫,眉眼疏阔,少年气十足。
也算是她的弟弟吧?
众人在仆人引路下,来到了另一处院子,果然听见了细细的猫叫声。
一个婆子守在旁边,面对贵人紧张地道:“就、就只活了一个崽子。”
程念影以为自己做了太久的杀手,该是极冷硬的人了。
她看着小猫崽趴在母猫的胸前,竭力地吮吸着。而母猫却昂着头,警惕又凶狠地瞪视着四周。
她忍不住冒出个念头来——有母亲的确是很好的。
“喜欢?”傅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程念影蹲下身去摸了摸小猫爪子。
这突然一撤开,傅翊的身形都晃了晃,好在吴巡眼疾手快,赶紧又搭了一把。
傅翊:“……”
傅翊:“若喜欢,就带回去养。”
程念影很有共鸣地道:“它那样小,离开母亲会活得很辛苦。”
傅翊:“那便母子一同带走就是。”
楚珍岂会舍不得一对猫?本就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借口。她当即笑道:“好,都带去吧,陪着你,你每日里也不觉得无趣了。”
程念影还是迟疑:“可我不懂得怎样养……”
分明想要而又不敢要。
傅翊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她,随即动了动唇:“偌大郡王府,难道还寻不着一个擅养狸奴的吗?”
怪她总不习惯,原来自己也站在贵人的位置上了。没什么是不能的。
程念影松了口:“好,这样好。”她脸上有了笑容,眉眼都缀了光。
哪里像侯府女呢。
这样一件小事,也真切欢喜起来。
傅翊捏了捏指尖。
一旁的秦玉翎此时禁不住高兴地插声:“姐姐,姐夫待你真是很好!”
他送嫁那日也难过得紧,生怕姐姐嫁过去受委屈呢。谁知道传闻中的丹朔郡王,原来为人这样和气。也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快死了。
秦玉翎为“姐姐”高兴。
他的话落在武宁侯与楚珍耳中,他俩却暗暗变了脸色。
是啊,好是好。
却是对着一个冒牌货!
这其中自然就差了劲儿。
“我累了。”傅翊出声。
程念影少有被人赠东西的时候,这会儿正觉心情飞扬,便又站起身自愿地扶住了他:“那回去吧。”
傅翊坐回了肩辇上。
程念影其实还有许多话想与楚珍说说。
她当初究竟怎么被侯府弄丢的,家里还有哪些人,将来换回来要怎么办……许多话。
但当她看向楚珍时,楚珍微微别开脸,低声道:“不敢使郡王操劳,玉容,你也一并回去吧。”
程念影只好点头。
回门到这里便是画上了句号。
待恭恭敬敬将人送走,侯府大门一关,楚珍立刻变了脸:“将姑娘先前住的地方,但凡上了锁的,锁头全砸烂,里头的东西取出来我瞧瞧!姑娘从前院儿里的丫鬟圆儿,给我绑过来!”
紧跟着“噼啪”声不绝。
先前程念影打算指的那个柜子,也被砸开了。
里头放的还真是一幅幅画卷。
楚珍手一抖,将画卷展开。
上头画的清一色尽是同一个男子……只是这男子看不清面容。可见她女儿还没糊涂透顶,还晓得遮掩一下。
但眼下,她想要的可不是一个遮掩的结果。
她从婆子手中接过马鞭:“说!那男子是谁?”
那着紫衣的男子早早走了。
手下见他回来还有些惊讶:“主子怎么回来这样早?”
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
手下紧跟着又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您的衣摆……衣摆怎的这样脏?”
能不脏吗?
翻的墙。
生怕慢了一步。
但他还是死活想不明白……
他抬头盯着手下,语气森森:“她许是真改了心意。但哪有这样快的?今日一见,便手拿菜刀了。”
手下也懵了。
菜、菜刀?
“主子!那您没受伤吧?”
“滚!”
郡王府上的下人们,远远就听见了动静:“郡王、郡王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