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伸出手:“我想,我的手不这样想。”
傅翊一看,随即眼底暗光流过:“怎么还红得更厉害了?”
程念影:“谁想到砍个竹子这样震手呢。”
傅翊敛了神情:“那倒不好叫你日日为我舍身了。”他说着,丢开了手炉。
程念影却迈步往里间溜。
傅翊:“作什么去?”
“洗一洗,摸过小猫。”
“急什么,过来,我瞧瞧你的手。”
“小猫身上有些脏……”
“过来。”
程念影看着他。
傅翊还是斜斜倚坐在那里,他病着,看起来便也像是没力气坐直一般。
但这会儿程念影隐隐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种气势。
那似是贵人们都有的一种气度。
而丹朔郡王身上的,更隐晦,也更厉害些。
程念影向他近前迈了一步。
傅翊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垂眸嗅了嗅。
程念影心间鼓噪了一分。
却并不是出自害怕。
一旁的宫人此时低下了头去,不敢细看。
“怎么有血的味道?”傅翊头也不抬地问。
那小厮毫不设防之下被她扼住脖颈,竟自己咬着了舌头。
血溢到了手背上。
程念影说:“小猫身上的。”
“带回来没有洗过?”
“嗯,他们说太小了,洗了会死的。”
“去端水来。”傅翊吩咐宫人。
他没有松开程念影的手,一边说着:“看来以后真不能叫你做什么竹筒饭了,这双手还是精细养着吧。”
一边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帕子。
程念影指尖一蜷,这才不自在道:“我自己洗洗就好。”
“你瞧,你为我做了些什么,我也该为你做些事才是。如此有来有往,才是夫妻相处的长久之道。”
傅翊说着掰开了她紧扣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触到她的掌心。
没有汗。
说明她真的一丝也不紧张。
去见了不该见的人,回来叫我堵个正着,心底竟没有一点波澜吗?
傅翊挑了挑眉尾,饱含兴味地用胰子涂过她的每一根手指。
半晌,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说:“太怪了。”
傅翊用帕子给她擦过:“哪里怪?”
程念影坐在他面前,细声道:“很痒。”
皮肤都变得鼓噪了。
傅翊轻笑:“这便觉得痒了?回门那日,你是怎么敢在傅瑞明跟前大言不惭说要同我生孩子的?”
程念影本是不会脸红的。
这会儿听他这样揭出来,才觉得热了一分。
但她绝不会认自己说错了,于是当即反问:“傅大人还告状?”
傅翊自然也不会说是自己听见的。
他松开程念影的手,道:“此事总要叫我知晓,否则怎么同你商议?”
程念影:“哦。”
她却是不好同他睡的。
还是要留给真正的侯府嫡女。
程念影飞快地将手在另一盆清水中冲洗完,道:“却不知郡王的身体何时才能养好。”
傅翊似是气笑了:“叫娘子久等,倒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程念影连忙摇头:“我那日那样说,也只是不愿事事都由傅大人代之。”
“原是为这个。”
程念影又连着点头:“嗯,郡王还是好好养身体吧。”
她怕他说,不如今晚且试一试。
忙还补了句:“我不着急。”
傅翊:“……”
他转眸扫过一旁的宫人,一个个早都脸红得不行了。
唯独他这位郡王妃,还没有半点自觉。
“再擦些药。”他顿了顿,唤了声,“吴巡。”
吴巡立刻进门来推他。
“郡王这就走了?”程念影脱口而出。
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就过来给她洗个手吗?
傅翊轻声应:“是啊,这便回去好好歇息,养好身体才是。”
程念影动了动唇,听见傅翊又开了口:“你也是。你手上有针痕,可是做荷包扎出来的?好好养着吧,过几日若有外府女眷相邀作客,只怕还以为你在郡王府吃了苦呢。”
程念影:“……嗯。”
是她多想吗?
过几日若有外府女眷相邀……倒好像,丹朔郡王知道那小厮说的话一般。
傅翊走了。
程念影便立即将邹妈妈叫进了卧房。
邹妈妈也红着一张老脸,心道只怕这位不日真要混成名正言顺的郡王妃了!
孩子一生,谁还管真假?
“我杀了个人。”
邹妈妈突然听见她说。
顿时一张老脸由红转白:“什、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那日木荷不是年纪轻轻就耳背了。而是着实太过震惊,本能地不愿去承认自己听见了什么东西。
程念影看了她一眼,似乎还不解她为何这样惊骇。
程念影接着道:“那日晚香院出现的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邹妈妈头皮发麻:“不,不知道,他、他来郡王府了?”
“他没有来,但他安置了眼线。”
邹妈妈人都要昏过去了:“我的老天爷!那怎么是好?万一被郡王发现……”
程念影又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明白她这时候在慌什么。
“所以我将他杀了啊。”
邹妈妈喉间哽住,一时间说不上是该惊恐害怕,还是该庆幸。
最终所有纷杂的念头,只汇集成一个——
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你找个借口回一趟侯府吧,问问侯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弄清楚那男子的身份,便回来告诉我,我一并料理。”
邹妈妈艰难咽了咽口水。
怎么能把这样大的事,说得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为了不太扎眼,邹妈妈过了两日,才当着施嬷嬷等人的面,说起要回府一事。
找的借口有些蹩脚,但好歹与前两日是接上了。
邹妈妈口口声声说:“郡王妃惦记着郡王的身体,突然忆起往昔侯府有一个祖上流传下来的方子,是极好的养身方。老奴想着干脆回去一趟,将方子取来。”
府中下人,并不是能随意出府的。
都要报由管事同意。
郡王府管家主管前院大小事务,后院事务则多是由木荷与施嬷嬷协同管理。
施嬷嬷听了这番话,自然点头同意。
木荷却问:“何不去信让侯府主动送来?”
邹妈妈抬头看她一眼,心下隐隐认定这人怕是对郡王妃有不满。
做奴婢的,在男主人身边服侍久了,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邹妈妈见得多了。
邹妈妈心下冷哼,面上却客客气气道:“还想着再替郡王妃送些东西到侯夫人那里去,全一番孝心。”
她心想着等日后,别管真假了,一定要助郡王妃夺得管家权才是!
“去吧,郡王妃身边伺候的人多,倒也不怕缺你。”施嬷嬷再度表态。
听得邹妈妈更是斗志盎然。
还得快快回来!
免得这郡王府的老婆子夺了她的位置!
木荷这才松口:“郡王妃的意思,奴婢也不好阻拦,邹妈妈就走这一趟吧。”
邹妈妈心道这不是故意拿乔是什么?最后不还是松口。可得替郡王妃盯紧了这人!小心思多得咧!
邹妈妈这一走。
程念影就没得针线活儿可学了,好在有了猫。她开始每日去和猫玩儿。
宫人看了都大为震惊,私底下悄悄与木荷说。
“我瞧她怎像个胸无大志的?”
木荷回头责怪了一句:“又议论起主子来了?”
她这两日心情倒是尚可。
因为主子终于没怎么往幽篁院去了。
“木荷姐姐,木荷姐姐。”有小宫女跑进来,皱着鼻子道:“有人说总闻到一股子怪味儿。”
“负责洒扫的仆妇怎么说?”
“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实在不知哪里来的味道,有人便私下里说……”
“说什么?”
“说怕是有什么人私通外院,珠胎暗结,生下来给埋园子里,才有的异味。”
“胡说八道!我去瞧瞧!”木荷皱眉。
不再挂心郡王妃那里,木荷便又恢复了宫廷女官的气度。
直到半个时辰后。
一声尖叫划破了郡王府的上空。
吴巡匆匆来到了傅翊跟前。
“府里人发现那小厮的尸首了!”
“这侯府女的那个相好,手够黑的。传完信就杀。”吴巡皱着脸连连摇头。
他们早就知道那小厮不对劲,一直盯着呢。
也故意放任了小厮传信。
就等着放长线钓大鱼。
谁知道那日和郡王妃见完,人就失踪了……
傅翊神色淡淡:“有些奇怪。就算下手再黑,也没有自断一臂的道理。”
“那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那死状……真是……”吴巡都想吐,“从地月阁的废井里捞出来,人都泡浮囊了。”
傅翊:“死在了地月阁啊。”
“您……您的意思不会是,侯府女杀了他吧?不可能!绝无可能!”
“那日她伐竹。”傅翊不轻不重地提醒。
“是,那一刀是有些奇怪。但,但是她握刀的姿势就不像个习武的!”
“若有心伪装呢?”
吴巡打了个寒颤:“那,……那岂不是太可怕了些。”
傅翊面上并没有多余的神情,他仰面轻叹:“更有意思了。”
吴巡想了又想,还是坚定道:“可为何杀他呢?怕被您发现她与人有首尾?属下觉得这其中许多地方逻辑不通。”
傅翊不慌不忙:“急什么,那就继续往下看。”
地月阁死了一个小厮的事,很快也传到了程念影这里来。
有个婆子拍着胸脯:“太可怕了,木荷姑娘都当场被吓昏过去了。”
小宫女委屈:“我们就说那里闹鬼吧。”
施嬷嬷沉下脸:“主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都下去!”
把人呵斥走以后。
施嬷嬷忙回过头来安抚程念影:“您别怕,晚间老奴就睡在您脚踏边上,您起夜就喊一声……”
程念影看了看她。
施嬷嬷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的纹路都深了。
程念影想说我不怕。
但前头那婆子才说了,连木荷都吓晕了。
正儿八经的闺阁女儿,都该害怕这样的事是不是?
程念影想来想去:“我去找郡王。”又正好洗脱嫌疑。
哪个杀人凶手自己往上送呢?
施嬷嬷愣了下,道:“也好。”
等程念影找过去,傅翊却并不在。
护卫道:“主子去探望木荷姑娘了。”
施嬷嬷闻声,先想也不想就觑了觑程念影的脸色。
程念影面上没有异样,她从善如流道:“那咱们也去看木荷姑娘。”
施嬷嬷舒了口气:“哎!”
木荷前半生算是相对顺遂的。
她作为秀女被选入宫中,险些成为老皇帝后妃中可怜的一员。但老皇帝有一回见了她,夸她秀外慧中,竟将她任为女官。
之后,傅翊得封丹朔郡王,屡屡进宫面圣,老皇帝便大手一挥,让木荷领着一帮宫人到郡王府管辖事务来了。
她有了地位,得了郡王的看重,宫人们小心吹捧,郡王府上的其他下人更不敢得罪她。
但什么秀外慧中。
什么地位看重。
今日见了一具尸首,竟然吓得她魂飞魄散,大为失态。
她不仅被吓住了,她更是被吓病了。
“木荷姐姐,郡王来了……”小宫女焦急地摇动她。
木荷睁开眼,脸苍白,两腮又潮红。
在见到傅翊那一刻,她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主子……”
小宫女站在一边,暗暗心道,木荷姐姐一向表现得坚韧,今日才表露出柔弱一面来,便是铁石心肠的男儿,也该柔软些啦!
偏就在此时。
有人报:“郡王妃来了。”
另一厢。
高墙之内。
男子少有这样情绪阴沉的时候,他问跟前的人:“你说,自从那日过后就再没往外递过信儿了?”
“是……是。”
“这秦玉容,到底搞了什么把戏。”
“难不成是被丹朔郡王给抓着了?”
男子沉默片刻:“不急,改日她就会被邀出府了。”
说是不急,但一个字一个字,却像是从齿间迸出来的。
宫人的禀报使得室内的气氛有了变化。
木荷苍白的脸色反而稍有缓和,一时分不出神再去回忆那尸首骇人的模样了。
她绷着神情慢慢靠回了枕头。
随着脚步声近,程念影出现在了室内。
傅翊缓缓转眸,问:“你怎么来了?”
小宫女在旁边掐紧帕子,心道定是霸着不肯让木荷姐姐得一点机会呢。
“来找郡王。”程念影坦坦荡荡。
“找我?”
“嗯,我听院子里的人说,府上死了一个人。”
傅翊接声:“是,还是你见过的。他前几日到你那里送过东西……”
程念影却没顺着这话往下说,飞快地打断道:“我有些怕。”
傅翊的声音顿了顿,而后才又温声问:“怕什么?”
施嬷嬷福身道:“是老奴管辖不力,底下有小丫头编了些鬼故事,加上如今出了事,便有些吓人了。”
傅翊看向程念影:“怕鬼?”
“唔。”
守在木荷身边的小宫女,表情不由微微扭曲。怕?郡王妃哪里像是怕?
气血丰盈,神采动人。
倒像是刚得了什么喜事!
木荷姐姐才是真的被吓住了,她如何能与木荷姐姐相比?
不止小宫女。
木荷也心生恼意,直觉得这郡王妃这番举止更似博宠罢了。
程念影这时缓缓眨了下眼,没成想傅翊没接自己的话。
不仅没接话,他甚至好像在笑?
程念影不慌不忙,自己又开了口:“听说木荷姑娘也吓着了?”
木荷勉强打起精神,伸手要小宫女将自己扶起来回话。
当着郡王的面,该全的礼节自然还是要做全。
程念影却三两步上前,将木荷按住。
那力气加身,木荷愣了愣,一时间竟没能坐起来。
“你躺着歇息吧,你也不容易。”程念影这话说得真心。
她没想到一具尸首,会将人吓到这样的地步。木荷是受了无妄之灾。
程念影又说:“我来的路上,想着为你准备些安神压惊的药材,但施嬷嬷说,库房钥匙在你手里。”
木荷的表情险些也绷不住扭曲起来。
她说这番话何意?是还想借故夺钥匙吗?
程念影此时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想来想去,只好将这个借给你了。这是庙中求来的,高僧开过光,压惊,极有用。”
木荷表情一凝。
是她……想多了?
但是等等……
小宫女脱口而出:“借?”
从来只有主子赏赐的,哪里有往下借的?
岂不太过小家子气!哪有主子派头呢?
程念影是真为木荷着想,却也是真舍不得:“那高僧于前年坐化,此物已成孤品,极珍贵。”
她花了八两银子。
足足八两。
当时掏空了她身上所有的家当,还典卖了一支地字阁师兄送的钗子。
她曾出借过给人字阁的师妹。
师妹说戴了这东西,杀人都不手抖了。可见其效用!
木荷嘴角抖了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她颤声道:“如此贵重之物,奴婢怎当得起?”
傅翊插声:“既是个好东西,怎么不记着给我?”
程念影愕然回头:“郡王也怕?”
傅翊让吴巡将自己推得更近,而后伸手勾走了那只护身符。
程念影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傅翊失笑:“怎么?一定要给木荷?”
程念影心道,这是自然。
给她能算借。
给了你,还能要回来吗?
但程念影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合理地拒绝他,于是只与他四目相对,半晌没开口。
看着倒像没长大的小姑娘。
傅翊目光闪动,终于是松了手:“好,给木荷。”
“郡王妃一番苦心,且收着吧。”傅翊转头分给木荷一点目光。
木荷满腹憋闷和委屈,只能双手接过:“谢郡王,谢郡王妃。”
“你说想给她备些药材,却发现钥匙在她手中。”傅翊紧跟着又开口。
这话一下把木荷的心又吊了起来。
程念影点点头:“我手边也没有别的东西……”
傅翊:“你有私库,里面放着陛下赏赐的东西,也有新婚时各方送来的贺礼,你还有月例。”
程念影就听见了这个。
前头的不算属于她。
但月例,算给她的吧?杀人有工钱。替人做妻子,也该有工钱!
“怎么?没仔细去瞧瞧?”傅翊问。
程念影点头:“改日瞧瞧。”
傅翊:“何必改日?你不是说怕,那这两日我陪你仔细清点一番,有事做,也就不必怕了。”
程念影定定看着他。
傅翊问:“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