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怎么是与郡王妃一同回来的?”有人敏锐地发现了这句话里的不对之处。
木荷闻声当先迎了出去。
不错,前面是郡王的肩辇,后面是郡王妃的软轿……木荷蓦地听见一声细弱的叫声:“那是什么?”
拎着篮子的邹妈妈擦着汗答:“带回来给郡王妃养的。”
“你说什么?”
但这位得罪不起啊。
邹妈妈耐着性子正欲再说上一遍,吴巡从后头大步走了过来,似是憋得狠了,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两只苍蝇。
“木荷!”他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是不知道,今日——”
他话说到这里,又猛地一个激灵住了嘴。
议论主子的事,大忌!
木荷却被他这么突兀的一句话,给吊了个不上不下,捏着帕子似嗔似怒:“你这大喘气的,去了一趟回来话都不好好讲了?今日到底怎么了?”
吴巡哪里肯再接着说,摇摇头,糊弄道:“叫底下人先去准备着东西吧,也不知这猫吃什么。”
话音落下,傅翊的肩辇已经到了跟前,木荷再来不及细问,匆匆屈膝行礼,眼见着肩辇与软轿先后从跟前走过。
这会儿子虽心绪复杂,但该干什么还是没忘,忙安排了人去安置猫。
小宫女不禁凑上来,轻叹:“倒苦了木荷姐姐,如今连这样的杂事也要管。”
木荷抿着唇:“若我抱着你这样的念头,只管撒手不管,恐怕反叫主子瞧不上我了。”
小宫女忙讨好地笑道:“还是姐姐聪明,因而才是主子身边得意第一人呢。”
真是这样吗?此后都不会变吗?
木荷心下暗暗焦灼,但岂会说给一个小宫女听?
她掐着帕子来到幽篁院,一见吴巡也在,心不由又往下坠了坠。
她问:“主子也在?”
吴巡点头:“在里头歇息。”
说了不陪着回门,最后却还是去了。从侯府一起回来,都还显得“难舍难分”。
木荷强打起笑脸,来到门外,抬手叩门:“主子?”
“进。”傅翊的声音响起。
木荷推门进去,傅翊已经继续和程念影说话了:“……今日侯夫人未能尝到你亲手做的竹筒饭,便让我尝一尝吧。”
自己撒的谎,如今自然也得圆上。
程念影问:“哪儿有竹子?”
傅翊看向木荷:“来,你告诉她。”
被主子点中,木荷也没有原先的高兴了,她屈身答道:“有一处竹园,种的有紫竹、凤尾竹、鹅毛竹……”
程念影“嗯”了一声,问:“刀呢?”
傅翊微微笑道:“去厨房给郡王妃拣一把菜刀,此物她才用得惯。”
程念影忍不住转眸瞧了他一眼。
好像,是,故意的。
但自打进了郡王府来,她对这丹朔郡王的印象都极好。于是还是将那怀疑的念头按了下去。
木荷却惊愕:“菜刀?若不慎伤了人……”
“吴巡从旁盯着,岂会有事?”
“……是。”木荷只能忍下满腹的惊疑。
她去传话找刀。
程念影在问傅翊:“可你能吃竹筒饭么?”
傅翊笑道:“一顿饭想是吃不死的,决不会叫你做了寡妇的。”
程念影也忍不住抿唇轻轻笑了下,她觉得他这人很是疏朗豁达。
嗯……是极少见的人。
刚才的那点怀疑更是扔得远远的了。
木荷在门外听见二人笑声,步子猛地顿了顿。
那细细的声音隔着窗传出来。
此时是傅翊伸手勾住了程念影的袖口,语气淡然道:“我仔细瞧了瞧,你今日身上这料子是响云纱,我想与你闺阁中的床帐应当不相同。”
“响云纱……”程念影轻声念着陌生的词。
傅翊又道:“嗯,此物陛下所赐,素有一两黄金一两纱的说法。”
程念影的音调陡然上扬:“啊,极贵重。”
木荷没有再听下去。
这番交谈,实显亲昵。
主子更是耐心得要了命……何时能听见他与人这样说衣裳所用是什么料子呢?
难道在一处睡过,真就那样不同?
今日傅翊很是有些忙碌。
才回到郡王府不久,便又让人推着他到竹园去,看郡王妃砍竹子。
太荒唐了!
郡王府的下人们都这样想。
“郡王妃请。”
一边的宫女双手呈上。
可以说,菜刀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竟躺在红绸间,漆盘上,仿佛某样贵重的物件。
程念影目光微动,伸手握在了刀柄靠后处。
若是常使刀的人,会往前握,这样方能举重若轻。
但她不能太过娴熟,否则便不像侯府女了。
程念影压住了劲儿,头重脚轻地虚虚砍在竹身上。
……竹子倒了。
霎时漫长寂静。
连吴巡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等会儿,她怎么使的力?
程念影拎着菜刀,也有些沉默。
便是不怎么使劲儿,也没想到这东西这样好砍。
程念影强忍着心虚,干巴巴地惊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道:“头一回一砍就倒呢。”
傅翊甚是捧场,第一个拊掌道:“好,好,想是娘子为了叫我尝一尝这竹筒饭,才挥出了这令人叫绝的一刀呢!”
有了台阶递来,程念影顺着就下去了。
她连点了两下头,将菜刀还回去:“这下好了,走吧走吧,做竹筒饭去。”
“且慢。”傅翊叫住她。
“嗯?”
傅翊:“我瞧瞧,伤着你手了没有?”
该伤着吗?
程念影掐了自己一把,递过去。
傅翊低头一看,虎口又青又红。
倒将别处的皮肤衬得更白些。
“还是伤着了。”傅翊淡声道。
一旁的小宫女终于机灵起来,不敢全然无视程念影了,忙问:“奴婢去取药?”
傅翊说:“好。”
于是竹筒饭到底没做成,傅翊让人按着程念影擦药去了。
吴巡等人也狠狠松了口气,一边推着傅翊回去,一边小声道:“吓死了,我还当主子真要吃那竹筒饭呢,万一她有歹心,往里下了毒,可怎生是好?”
傅翊浑不在意,神情淡漠:“第一口自是她先尝。”
吴巡愣住:“也是……”他话音一转,“今日在侯府您与她独自相处,也叫属下难安得很。”
“我与她既同床共枕过,岂轮到今日再来担忧害怕?”
吴巡没话说了。
“今日奸夫未抓着。”傅翊捋了捋袖口,“种种试探,她也坦然处之。侯府落败至今,究竟从何处寻来这样一个小姑娘?”
吴巡抬眸,难得从主子的眼眸深处瞥见几丝兴味之色。
傅翊这夜倒睡得极好。
他发现,那新婚妻子另有“情夫”,乃至侯府胆大包天疑似换了新娘这样的事,也没那样令他厌烦了。
且当两出戏来看,倒作解闷了。
晨间,佐官侯复前来拜见。
“主子今日的气色似是好些了。”侯复惊讶。
傅翊淡淡应声:“若你有两件逗趣可乐的事,你也会气色好些。”
侯复双眼一亮:“难道是那李知县人清醒过来了?”
傅翊:“哪有这样的好事?”
侯复眼底的光暗下去:“那是什么喜事?还请主子告知,我等也好与主子同乐。”
傅翊垂眼:“有些事,若知晓的人多了,便没那么有趣了。”
侯复顿时闭嘴。脑子里生出个荒谬的念头——总不能是闺房之乐吧?
恰巧此时有护卫来报:“主子,郡王妃送了东西来。”
傅翊:“什么东西?呈上来?”
漆盘托着一只竹筒,配一套漆金的碗碟到了傅翊跟前。
傅翊忍不住笑了一声。
侯复纳闷:“这是……”
傅翊:“竹筒饭,吃过没有?”
侯复:“农家见过,倒没尝过。听说是有股烟熏的味道,不好。府里怎么做了这样的食物?”
傅翊净了手,捏起勺子:“郡王妃亲手做的。”
侯复喉中卡了卡壳,随即如连珠炮一般吐出一长串:“这恐怕有毒!她怎会想起来做这样的农家食物?怪哉怪哉!您还是不要用得好……”
这时吴巡也进来了,看见竹筒饭,也是一懵,随即挤出来一句语气复杂的:“这郡王妃还真是惦记主子说过的话,昨日没做成,今日一早就送来了。”
傅翊:“嗯,她人不在此。”
吴巡霎时想起来昨日主子说过的,第一口她尝。
那现在……
吴巡:“第一口我尝?”
侯复听完对话,想着主子是一定要吃了,当即伸手:“下官来,下官来!”
吴巡抢着先一口吞了。
傅翊靠着椅背,懒声问:“如何?”
吴巡:“吞太急,没尝出味儿。”他顿了顿,又道:“想是无毒。”
这才又有人上前去,用新的碗碟替了,再送到傅翊掌中。
他也真尝了两口,随后放下筷子,看向侯复道:“你听说的有误,并无烟熏的味道。”
侯复动了动唇,还未说话。
傅翊又道:“总要自己尝尝,方知旁人口中所述是真是假。”他吩咐一边默不作声的丫鬟:“去给侯大人也盛一些。”
侯复万分感动:“多谢主子。”
吴巡也似有所悟。侯府女这个人是真是假,主子也在亲自“尝”吗?
程念影一样睡得很好,所以才能早早做了那竹筒饭。
邹妈妈自觉担起了运送、照顾狸奴的职责,眼下便又拎着个篮子到程念影这里来。
“吃得饱饱的,睡着呢。”邹妈妈撩开布给程念影看。
程念影坐在那里,一边的宫女还按着她手涂药。
她十指舒张开,在室内的烛火下显得很是漂亮。
邹妈妈匆匆一瞥,心道这手生得好,与真正的侯府嫡女比起来也不输呢。
想到这里,她念头一滞。那眼前这位,当真是丫鬟出身吗?
这不大像啊。
“郡王对您也真是上心,这是特地吩咐了,一定要盯着涂药涂到好为止呢吧?”邹妈妈露出笑容。
只有侯府才知道这位是冒牌货,别管她从前什么来历了,如今能吹枕头风的就是她了!
瞧着像是真得了丹朔郡王的喜欢啊!
程念影低低应了声:“嗯。”
她其实不大习惯被这样精细地对待。
涂药就涂这样久。
睡前抹个香膏也是。
这会儿功夫都能练一套刀法,一套剑法了。
“就这样吧,你们出去。”程念影有话要和邹妈妈说。
宫女们收拾着东西退下,待门一关,邹妈妈心间激荡,隐隐觉得是站队的时候到了……今后得真拿这位当主子侍奉才行。
“你懂刺绣吗?”
“……啊?”邹妈妈愣住。
“你昨天也听见了,郡王要我给他做个荷包。”
“这你都不……”会?邹妈妈生生把最后一个字给咽了回去。
“不怕,老奴来教郡王妃。”邹妈妈表态。
程念影安心点头,心想这下也有事儿做了。
远离了打打杀杀还是头一遭呢。
她还有些期待起来。
“笃笃笃——”门被叩响。
邹妈妈弓起身子,心虚啊。
转头再看程念影,她平静如水地问:“何事?”
她的确不一般!邹妈妈再度心想。
门外这时道:“郡王很喜欢您送去的竹筒饭,于是也命人送了些东西来给您。”
程念影很期待。
又是如那响云纱一样昂贵的东西吗?这些收下来都算她的吧?
她立即起身过去开了门。
邹妈妈没能跟得上脚步,在后头暗暗扶额。哎哟,哪有主子自己开门的?
外头的人见程念影亲自来开门,也是一愣。但没多想。只暗暗心道,郡王妃对郡王送来的东西倒看重!都这般迫不及待呢!
“您瞧,这些,这些,……都是。”宫女侧身指给程念影看。
只见几个小厮抱着匣子鱼贯而入。
程念影定睛一瞧,落在最后的那个……正是先前给他递手炉的小厮。
那小厮见她打量,还迎上她的目光,冲她悄悄地挤了挤眼。
那个在晚香院里的男人没杀着。
这个可跑不掉了。
程念影缓步走近:“我看看你抱的是什么?”
小厮满脸笑容,一脸果然朝我走来的表情。
他打开怀中的匣子,凑近给程念影看:“您瞧。”
程念影乍看去,净是些花花绿绿的珠子,她也瞧不出价值。
这时小厮从中拣出一颗交给她。
程念影将珠子在掌心一滚,又摸到了不自然的突起。
程念影淡淡道:“我瞧完了,都收到卧房去吧。”
宫女愕然:“卧房?”
程念影:“……不行吗?”
宫女哪能说不行。现在阖府上下都觉得郡王待郡王妃有几分独特,可不敢当面拂其脸面。
没一会儿,程念影挥退众人,再一次看见了小厮送来的纸条:
未时三刻,至地月阁。
一样将纸条焚烧,而后跟着邹妈妈悄悄学会儿刺绣,学得人头脑昏昏。
然后唤来施嬷嬷,问了地月阁是什么地方。
“您问那里做什么?早废弃了。”
“听下人无意说起,还以为是风景好的地方。”
施嬷嬷失笑:“哪儿呢。肯定是那些小妮子又偷偷讲鬼故事呢。”
“还闹鬼?”
“哪里闹过,就她们不安分,自己编些故事来讲。”
程念影些许心虚。那今后可能要闹了。
眼见快到时候了,程念影带了邹妈妈出去。
“你就在这里等我。”程念影轻描淡写,“我去替你们姑娘料理件事。”
邹妈妈茫然,又隐隐觉得不安:“什么事啊?”
程念影面嫩,开口却有种令人不敢妄动的味道。
她道:“等着,回来与你说。”
程念影走向了地月阁。
待穿过两道门,她见到了那个小厮。
小厮转过身,却不复先前的笑脸,反而眉眼一抬,拿腔捏调道:“主子问你,昨日怎么回事?过两日魏家姑娘邀你出府去玩,你只管答应,到时候主子要细细与你相叙。”
程念影歪头:“你家主子是谁?”
小厮脸色一变:“你怎的明知故问,你……”
程念影知道是套不出话了,当即也不迟疑,抬手将他喉间一扼,随即往墙上重重一磕。
他后脑先撞墙,紧跟着是舌骨折断。
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死了。
程念影甩了甩手,一瞧,虎口更红肿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邹妈妈等得分外难耐,正焦躁不安时,终于见到程念影回来了:“这、这样快?”
还好回得快。
程念影领着邹妈妈回去,便在院儿里见到了吴巡。
她一愣:“郡王来了?”
吴巡有气无力地点头:“是。”主子好像喜欢上来这里了。
程念影忙低头嗅了嗅袖子,检查可有血气留下。
吴巡见她动作突兀,不由问:“郡王妃这是作什么?”
“摸小猫了,有味道,担心郡王闻见。”程念影对上他的目光,眼睛都没眨一下。
吴巡反而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倒怀疑不得了,一怀疑她便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你,全神贯注。
到底是生得好看呢,叫人抵不住。
“郡王妃回来了?”施嬷嬷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面带忧心之色:“早知还是该让郡王妃多带几个人在身边,侯府来的只怕认不得路,若在府中失了方向,那就叫人揪心了。”
邹妈妈听得尴尬。
这是瞧不上他们侯府下人吧?
那今后还真得争口气才行。
程念影这厢点着头,提着裙摆三两步拾级而上,转眼便跨进了门。行云流水。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傅翊跟前。
“你今日好些了么?”程念影主动先开了口。
傅翊掌中托着手炉,一边轻轻摩挲炉耳,一边道:“吃过了你亲手做的竹筒饭,自是好些,因而才来瞧瞧你。”
程念影立在那里,纳闷:“竹筒饭还有这样的益处?”
傅翊沉默了。
她是当真不懂?
施嬷嬷从后头跟进来,哭笑不得地找补了一句:“亲手做的不一样呢。”
程念影终于明白了,她悄然地瞧了一眼傅翊。
郡王这样的贵人也会说漂亮话吗?只因“我”是他的妻子?
做他妻子真是好。
迄今为止,程念影还没挑出什么不足来。
“怎么不说话了?”傅翊抬眼看她。
侯府若寻人代替女儿嫁过来,也该寻个惯会讨好的才是,怎是个这样呆的。
程念影这会儿眨了眨眼,道:“郡王说的话,我听了很是欢喜,但又不敢真应下来。免得以后日日都要做竹筒饭。”
傅翊失笑:“哦?你不该说,为了我能早日好起来,日日做竹筒饭也甘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