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道:“你真是极好。”
傅翊停顿片刻,露出笑容,而隐去些许古怪之色:“你喜欢便好。”
木荷在床上蜷了蜷身子,几近炸开。
没有被分权,她该高兴的,该高兴的……
“大夫既开了方子,便按方子吃几日,好好歇息吧。”傅翊扭头又对木荷交代了一句,而后便让程念影跟他一块儿走。
屋内转瞬就又安静下来。
小宫女实在是忍得难受,迫不及待地开口:“这郡王妃哪有半点的主母气度?说话总不害臊。”
她一边说,一边去拿那个护身符:“谁稀罕这样的玩意儿?”
木荷按住她:“干什么?放到我枕下去。”
“木荷姐姐?”
“主子厌憎不守规矩和心口不一的人……既然拿了,就要好好拿它作护身符用。”木荷艰难挤出声音。
等回了幽篁院,傅翊便带程念影清去了私库。
库房昏暗,施嬷嬷拿了盏气死风灯来。
程念影自己掌着灯,从堆放着的一口又一口大箱子前走过。
傅翊停在后面没有动。
他手勾着钥匙,眼神漠然。
木荷的提心吊胆他看在眼中。后宅女子视野受限,为一把把钥匙牵动心肠。实则给谁又有何分别?
他不点头,纵使握着钥匙,却也连一根草都带不走。
他看着程念影在一只匣子前停下了脚步,淡淡出声:“那是东珠。”
“东珠?”
“其采捕艰难,价千金,每年漠黑国都会献上此宝,所得不过一二。此为御品,多佩戴在皇室成员的身上。而这一颗是去岁上贡的,其光华更胜从前。陛下特地将它赐予我大婚。”
程念影伸手摸了摸,将匣子合上,突然转过身来道:“不看了。”
“不看了?为何?”
怕起贪念。程念影抿着唇。
她走到傅翊跟前去,佯装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她虽没有那个意思,但听来却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娇意。
好听的话一箩筐,又这样会撒娇。吴巡在后头暗暗咬牙根,难挡啊难挡啊!
“好,那就不看。”傅翊应声。
二人一同离开了库房。
木轮子碾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动。
程念影假装不在意地多问了句:“月例都是什么时候发呢?”
傅翊:“惯例是每月十五。”
“哦。”
月上枝头。
这是大婚后,傅翊第二回与程念影歇在一处。
程念影沐浴出来,见傅翊已经倚坐在床头了。
他身上虚虚拢着外衣,也带着水汽。想是在隔壁沐浴过。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第一回就没觉得可怕。
程念影熄了烛火,再熟练地爬上床,蓦地听见傅翊问:“不知侯府怎么教的你?”
程念影一顿。
哪里出错了吗?
紧跟着她感觉到一阵微风从身上掠过,衣衫窸窣,成年男子的气息混杂着药香气笼住了她。
她的视线慢慢因为夜色而变得清晰——
傅翊支着手肘,侧身靠近,好似下一刻便要将她覆住。
男人的手压在了她的唇上。
和大婚那日替她擦溢出来的口脂不同,他的手指冰冷有力,一点也不温柔。
程念影隐隐感知到了一种压迫感。
她轻轻吐着呼吸……然后也抬起手来,去碰傅翊的手腕。
“怎的这样紧张?出嫁前,侯府上无人教过你如何同丈夫亲近吗?”傅翊俯首问。
他的嗓音因为夜晚而多了些喑哑。
程念影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但似是轻轻地从心尖上反复地摩挲而过。
半晌,见程念影动也不动,似是惊得呆住。
傅翊笑出了声:“莫紧张,我只是在想,你这张嘴怎的这样甜,侯府是如何养出来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中熠熠。
带着似要将程念影整个人剖开来,仔细瞧个清楚透彻的雪亮。
那雪亮该使人发寒的。
但室内熄了烛火实在太昏暗,程念影费劲地仰着脸,也只能瞥见他下巴的轮廓。
傅翊松了些力道,程念影也终于能流畅地说话。
“怎样叫甜?”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下回她就知道怎么能不“甜”了。
傅翊却不答她了。
“夜深了,娘子,就寝吧。”
程念影睡不着,问他:“郡王怕鬼吗?”
傅翊:“不怕,倒忘了娘子今日有些害怕。”
他说着,人躺下去,手却抓住了程念影。
程念影觉得别扭。
他的手掌很大,本来是冰凉的,但覆上来之后,就抓得她掌心出了汗。
以致她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见天光一亮,便赶紧掰开他的手指跑了。
傅翊睁开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遂又闭上。
……若不是皇帝钦点,不是武宁侯府送来。
还真有一点可爱。
此时武宁侯府上的气氛也仍紧绷着。
楚珍终于得了空见邹妈妈。
“不在郡王妃身边守着,回来干什么?”楚珍皱眉。
“她遣奴婢回来问,那个与姑娘有私的男子究竟是谁,好早日处置了。”
这话一出,惹得楚珍勃然变色:“哪里轮到她来管这事?你也是糊涂了!这时候跑回来问这话,是生怕外头的人不知道这桩丑事吗?”
“可奴婢看她兴许真有法子料理此事……”
“她有什么法子?你只管盯着她不要出差错,不要闹笑话,不要让郡王府怪罪侯府就是!”
邹妈妈被骂了一通,耷下脑袋,心下也觉委屈呢。
她道:“那日回门多好,可见她做得很好,又哪里会惹得郡王怪罪侯府呢?”
楚珍阴着脸问:“她与郡王圆房了?丹朔郡王虽是了不得的人物,但也大抵有这世间男子的通病。一旦睡过了女人,自然食髓知味,至少能有一两月的新鲜。但过了一两月,便说不准了。”
本是说姑娘的事,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邹妈妈无奈,只能先答主子的话:“奴婢瞧还未圆房呢。”
“还未?”
“大婚日没见落红,后头也没宿在一处。”
“没宿在一处?”楚珍愣住,“那倒是怪了。”
那还亲自到侯府露面来了。
总不能是因为看得起他们武宁侯府吧?
邹妈妈不便直说程念影杀人一事,一则没亲眼见到,二则怕夫人反责怪她没看住人,怎么能在郡王府上干出这样要命的事来……
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奴婢瞧郡王妃是有些本事的……”
“哦?懂得魅惑丹朔郡王?那日倒没瞧出来。”
“不是这样的本事……哎,总之,以奴婢愚见,夫人不妨真她作亲女儿看,有些事不必瞒着,有她相帮,侯府将来也能更好,姑娘的事也能好好解决了……”
楚珍回头审视起她:“你是我看重的人,因而才派了你去郡王府。才去几日,倒说起胡话了。什么有她相帮,将来侯府会更好……”
“待玉容好起来,人迟早是要换回来的。你若与她一个外人亲近起来,便不像话了。”楚珍语气微冷。
邹妈妈无话可说。
这一趟大事解决不了,那小事总得解决一桩吧。
她说了郡王要求郡王妃绣荷包一事,“奴婢瞧着是绣不出来了,从府上带个现成的回去吧。”
楚珍面色缓和:“嗯,我会命人准备,下去吧。”
邹妈妈福身退下。
走出主院没几步,迎上了往日共事的婆子。
“哟,怎的这就回来了?熬不住啦?”
看吧,都晓得陪嫁去郡王府是去受罪的。在郡王眼皮子底下怕出错,就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并非美差!
邹妈妈吐了口气,扬起笑脸:“取个东西罢了。”
楚珍这厢转身,进到了一处暗室。
她冷冷看着女儿秦玉容:“你现在还不肯说那个男人是谁吗?”
秦玉容像是又只剩一口气了,白着脸摇头:“不、不能说……”
“好,既然你不顾父母,不顾侯府上下。那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如今郡王府里那个,才是我的女儿。从今往后,她才是秦玉容。”
秦玉容抱着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你那心上人,必然也只会将她认成是你……”
秦玉容哀叫一声,从喉咙里挤出艰难的字句:“他……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我、我不能说更多了……”
楚珍愣在原地。
而后扑上去一把捂住女儿的嘴:“你说什么?”
接下来楚珍的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她露出了笑容:“好孩子,娘也不想你受苦,来,你听娘说……”
郡王府。
程念影早晨先起了身,宫人们服侍着她洗漱完,总有些欲言又止。
按照规矩,她应当等到郡王也起身,才能离开。这位倒好,自个儿先起来用早膳了。
但施嬷嬷看了看程念影略显憔悴的模样,叹道:“果真还是被吓着了。”
她道:“正好魏府送了帖子来,郡王妃不如去饮饮茶,心里也就没那样怕了。”
宫人们只得咽了声音。
而程念影则是眼底微微一亮:“魏家姑娘?”
不正是那小厮口中的……
罢了,邹妈妈那里先不等了。
程念影低头抿了口茶:“去!”
傅翊的目光从纸面上掠过,而后将帖子放在了程念影跟前。
“魏家?和宁巷的魏家送来的?”他问。
施嬷嬷哎哟了一声:“那倒是不便去了。”
程念影将那帖子拿起来,自己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字写得是极漂亮的。右下还用笔细细描出了两朵花蕊,飘着淡淡梅香气。
不过一封帖子,却这样用心思。
她想问为何不便去了,又怕露馅,只能憋住。
好在此时丹朔郡王善解人意地开了口:“这魏家女的父亲得授武节将军,如今在青州任职。她与母亲蒋氏常居和宁巷。蒋氏性情古怪,以至唯一的嫡女年及二十一还未出嫁。”
“魏家往郡王府送帖,魏家女从前与你交好?”他看向程念影。
程念影记性极好。
她清楚记得当时在侯府下人的叙述中,并未提到这个魏家姑娘。
她选择说了实话:“没有交情。”
“只听过名字。”虽然是这几日才听的。
施嬷嬷抬手斟茶:“那还是不去的好……奴婢看,咱们也可到城郊去散散心。对了,城郊有个沐阳庄,去那里小住几日如何?”
傅翊慢声笑道:“郡王妃去小住几日,倒将我抛下了?”
施嬷嬷一拍腿:“哎哟,奴婢又疏漏了。”
程念影看了看笑着的丹朔郡王,又看了看满面慈和的施嬷嬷。
她觉得这一刻是极好的。
隐隐有些像她想象中的家的模样。
她原先想象过,侯夫人将她认回去,拥有了爹娘的滋味该是什么样……
奈何两次见面都行色匆匆,连更多的话都来不及说。
“你想去吗?”傅翊转过头问程念影。
程念影坦荡点头。
有些事越躲藏越惹人起疑。
“那便去玩儿吧。”
傅翊着实松口松得痛快,程念影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傅翊又道:“昨日私库也去过了,想带什么去魏府,自己拣了去就是。”
这话并非是说给程念影听的。
周围人听见,才知晓什么不必拦。
施嬷嬷接上了声音:“奴婢陪郡王妃去挑吧。”
“唔。”
原来去别人府上做客,还要带礼物去?程念影暗暗嘀咕。若非是为去杀那男子,倒吃亏了。
下回不去了。
傅翊目送着她们的身影走远。
吴巡此时才凑上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问:“主子,去魏家要跟吗?”
傅翊搁了筷子:“不跟。”“走吧。”
程念影挑好礼物,便上了马车。
因施嬷嬷还要主管院里的事务,带出门去的便还是侯府的下人。
侯府下人想不通:“好端端的去魏家作甚?那魏家姑娘可不讨人喜欢。”
杀人一事,程念影只告诉了邹妈妈。
那是因邹妈妈办事利落,会瞧眼色。那日湖心亭谈话,邹妈妈就是第一个出来应和的。
面对其他人……程念影敷衍道:“从前那些朋友哪里敢见呢?”
侯府下人一想也是。
“这魏姑娘从前没打过交道,如今打起交道还不怕出错。”
她们还想说些什么,再看程念影已经倚着马车壁合眼歇息上了。
随后互相对视一眼,不由暗暗叹气。
还想着这冒牌货今后多的是时候依赖她们呢,她却在郡王府这般如鱼得水……眼下更是越发无视她们了。
这一路安静地到了魏府门口。
侯府下人才终于得了劲儿,当先钻出马车,一扬下巴:“郡王妃到了。”
那门房立时露出惶恐之色:“郡王妃?……竟真的来了!”
他连多的话都忘了留,转身便朝里奔去,想是通报去了。
侯府下人这会儿挺直了腰杆,也终于有劲儿鄙视别人了。一个丫鬟撇嘴道:“怎的这样失态?府里没好好教过么。”
先前陪嫁过来那日,他们可真是叫一个焦灼难安,生不如死啊。
没成想今日也轻快了。
这时程念影跳下马车,怪异地扫她们一眼:“他高兴也有错?怎么叫失态?”
一个丫鬟连忙捅了捅另一个,骂道:“你才没规矩呢,怎么不扶郡王妃下马车?”
那丫鬟讪讪,气焰可算下来了些。
“你们在外头才应当少说话。”程念影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更将她们深深噎住。
此时听得一阵脚步声近。
穿着藕色衣衫,披着件白色氅衣的女子出现在了眼前。
女子远远一福身:“嫣华拜见郡王妃。”
那便是魏家的大姑娘,唯一的嫡女,魏嫣华了。
程念影走近,发现她比自己还要更高些。
因为比程念影大出好几岁,身段也已完全长成,很是丰盈。
程念影与她不熟,自己也并非长袖善舞的人物,便只颔了颔首,让丫鬟将带的礼物送上。
魏嫣华双手接过,又行礼以示感谢。
看得侯府下人都觉眼热。
到底是做的郡王妃呢。闺阁女儿见了哪个不得行礼呢?也就先前姑娘不懂得珍惜。
魏嫣华似乎也是个话少的,引着程念影一路进了门。
直到进了后院,她方才道:“府上人少,恐显冷清。”
人少,那男子才便于出现。
挑个这样的地方也不奇怪。
却不知这个魏姑娘与那个男人,有没有什么牵扯。
难道他一个人做了许多个女子的情夫么?
这令程念影想到了城中思南坊的男倡。
“我给许多人都送了帖子,没想到郡王妃真来了。”魏嫣华低声道。
丫鬟皱眉,这是何意?
魏嫣华带着程念影走进一处亭子:“除了郡王妃,便只来了一个她,这是孟家姑娘。”
程念影看过去。
那是个比她个子更矮的女子,怯怯起身行礼:“见过郡王妃。”
真是好破落!
比咱侯府还显得破落!
丫鬟震惊。
这什么孟家姑娘,在御京城中连名字都没听过!
这样的宴有何可赴啊!都跌面儿!
郡王府上,小宫女疾步跑进门,欢喜道:“木荷姐姐,郡王又来探望你了。”
木荷身体素来康健,几乎未有病倒的时候。这待遇于她来说实在陌生,又令她难按激动。
原来女子有时真要示弱……
她心想着,便见吴巡推了傅翊进来。
傅翊淡淡道:“郡王妃给你的那只符呢?给我。”
木荷一下定在了那里。
原来……原来只是来取此物的。
她将护身符给了郡王。
却还是想不通,为何在这样短的时日里就成了这样……郡王甚至对郡王妃的东西,都抱有这般强烈的占有欲!
“……木荷姐姐。”小宫女低低出声。
“闭嘴,别说了!出去,我……我要歇歇。”木荷将被子一拉,蒙住了头。
心绪这般起伏之下,倒是真忘了那尸首何等可怕了。
程念影借出的那护身符,也算是真起了作用。
傅翊坐在书房中,把玩着那只护身符。
“上面有梵文,但梵文却绘错了。”
说着,他从吴巡腰间抽走匕首,轻轻一挑,便将护身符边缘的缝线全部挑开了,露出里头夹着的鼓鼓囊囊的草叶。
草叶干枯发黄,边缘甚至开始泛黑。
吴巡好奇探头,道:“属下还以为里头藏了什么毒药呢。”
傅翊:“是毒。”
吴巡:“什么?!”他一个眼疾手快,将那护身符打翻在地。
傅翊:“……”“你性情急躁,当罚。”
吴巡面上一红,跪在了地上。
“捡起来。”
“是、是。但您说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