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晴!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嗓子紧得说不出一句话,语无伦次地轻声唤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府医!快去叫府医!”
他试图用左手去捂住她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可那箭头还矗立在那里,他不敢碰,怕加剧她的痛苦。
被箭与她相连的那只手,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汩汩都鲜血,带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流走。
他的手上,身上,瞬间染满了她的血,温热而粘稠。
文有晴躺在他的怀里,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里的光在快速流逝。
她看着他崩溃的脸,看着他眼中滚落的、灼热的泪滴砸在她的脸上。
她想抬手,抹掉抵在她脸上的那些恶心的液体,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指尖。
她的计划……快完成了。
“为什么骗我……婆母说……我是妾……”
直到这时,崔君集那被极致的慌乱和后悔扼住的喉咙,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挽留:“你醒着,我和你解释,我和你解释。阿晴,是我混,但你听我解释。”
那一箭贯穿心脏,文有晴很快没了气息。
感受到怀中人没了气息,崔君集感觉浑身血液都停滞了,他呆呆地看着怀中的人,不知道要做什么。
良久,爆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吼声里充满了绝望、崩溃和毁灭性的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
“不——!!”崔君集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哀嚎。他紧紧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世界在他周围轰然倒塌,所有的色彩、声音、意义,都随着她生命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日头正盛,可照在人身上凄冷刺骨。崔君集抱着她,跪在血泊之中,如同两座被风化的石雕。
鲜血,从他和她的身上不断流淌,染红了祠堂前的石阶,也染红了那枚落在血泊中的、今早亲手戴在她发间、此刻已然碎裂的玉簪。
空气中,只剩下崔君集那一声声绝望到极致、仿佛永无止境的悲鸣,在寂静的国公府上空,久久回荡。
那支箭,不仅贯穿了他的手掌,更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期待、谋划与未来。
他以为他的家族,会接纳他们都观点和政令。
他以为他的家人,会接纳她。
他以为,他可以骗她一辈子。
都是假的啊,什么家人,什么家族,妈的都是假的。他竟然还在意他们,真是可笑至极。
闻讯赶来的侍卫、仆从,看到祠堂前这血腥而惨烈的一幕,全都吓得呆若木鸡,不敢上前。
哭够了,崔君集回首,看了眼在幽深祠堂里,一个个冷漠观望的看客,如同祠堂里那一排排冰冷的排位一样。
他们若真是排位就好了。
那一眼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意,让每个人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崔君集把文有晴抱起来,手上的伤口被扯得剧痛,可他不打算把手拔出来。
他们的血液相融,好像她就在他身体里,从未离开。
“阿晴,你看,今天太阳好好,大夫说要多晒晒太阳,我们回家晒太阳好不好。”
“去看没,凌迟,那王家的也是硬气,一声没吭。”卖包子的低声道。
“啧,真残忍……”挑夫买了四个包子,回想起昨日的刑场,他还是后怕。
“嘘,不要命了,敢这么说,”买包子的赶紧用油纸打包好,塞给挑夫,“快走吧。”
崔君集四十寿诞前夕,崔家出了件大事,去祭祖的路上,崔家族老被王家的后生劫持虐杀,无一人生还。
后面捉拿了王家主谋,就是当年王府的一个侄孙辈的人,证据确凿,动机充分,人就这么被凌迟处死的。
崔君集把排位一个一个摆上去,敬了三炷香就踏出了祠堂。
这些年他总不敢来这,如今他屏退众人,坐在祠堂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人发呆。
石阶冰冷,可他就那样撩袍坐下,还脱下了手套。那双露出从不示人的手,在月光下都极其可怖,一双布满烧伤的疤痕,另一双本来纤细修长,可手背有一圈凸起的青红疤痕。
崔君集细细抚过石阶上细小的纹路,轻声道:
“朝廷上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世家的权利如今只在我一人手中,一些官员办事已经开始“认人不认事了。”
风吹透了石板寒意更甚,崔君集打开带着的烈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当年预料的都是对的,壅塞贤路、固结党援、蠹蚀国帑。我能修剪了的,已经修剪完了,剩下的就要交给别人了。”他治理的这几年,那些小一些世家衰落,比起以前,确实政通人和了不少。但崔家的权势如日中天,甚至他如今上朝的位置,是在皇位旁边的一个太师椅。
说这些文有晴怕是不愿意听,她当年没回复记忆就离世,心中定满是对他的怨怼,于是话锋一转,“儿子马上要回来了,你许久没见他了,让他好好陪你说说话。这些年他在外面,一年也没两封家书,也不知道二十多岁的年纪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与我不亲近,不过好在咱们闺女贴心,她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她和你一样,喜欢的都是些有用的东西,如今跟着一个田间大夫学医术,过得倒是开心。”
文有晴当年的死,对崔家来说并不光鲜,尤其是崔王氏脸上的疤,用了再好的药也消不掉。本就因为文有晴的死断绝的后院交际,更再也没人提起过。
加上崔君集那阵精神失常,直到四个月后,就在文有晴原本的预产期前后,一个奇异的巧合发生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天色未明,寒风凛冽。崔府角门外,传来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下人开门查看,只见一个襁褓被丢弃在石阶旁,里面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小脸冻得发紫,气息微弱。襁褓中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块寻常的粗布手帕。
下人将女婴抱进府中禀报。按常理,这样的弃婴,多半是给些银钱送到善堂,或是找个稳妥的仆役收养。
然而,当路过偏房的崔君集看到那个被抱到自己面前,因为温暖而渐渐停止哭泣,睁开一双乌溜溜、懵懂无知的眼睛看着他的女婴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这个孩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得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又像是一份迟来的、却完全错误的补偿。
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对着那个咿呀出声的婴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柔软温热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扭曲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他心底蔓延,这是他的女儿回来了。
“是你吗……”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同梦呓。
这逻辑荒谬绝伦,却在他极度痛苦和扭曲的内心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于是,崔君集做出了一个让阖府上下都惊愕不已的决定:他要收养这个女婴,不,这就是他的亲女儿。
“既是上天送到我崔家门前的,便是与我崔家有缘。”他对震惊的王氏和李闻琴如此说道,语气平静,眼神却深不见底,“她便是我的女儿,崔府
的小姐。”
他亲自为她取名——崔无错。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和提醒。每一个呼唤,每一次书写,都在反复确认着他内心的执念与扭曲。
崔无错便在这样一种近乎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他会亲自过问崔无错的饮食起居,为她挑选最好的乳母和丫鬟。
她蹒跚学步时,他会放下手中的公务,在庭院里小心看护。
她咿呀学语,第一个清晰喊出的“爹爹”,让他愣怔了许久,眼中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抹极深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他会将她抱在膝头,教她认字,给她讲些无关痛痒的故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细软的头发,目光却常常透过她,望向某个虚无的、逝去的影子。
这种亲近,带着一种补偿性的狂热,也带着一种自我惩罚的煎熬。他仿佛要通过对这个“替代品”的好,来弥补对亡女和文有晴的亏欠,同时又在这种“好”中,不断咀嚼着那份根植于心的、错误的恨意。
“爹!”远处有个光点,上下翻飞地极速前进,等近了,那光点是女孩手中的琉璃灯,女孩稚嫩清秀的面庞上满是焦急,“黑咕隆咚的,你坐这干嘛?”
说着就把崔君集拉起来,凑近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干嘛自己在这喝酒。”
在外叱咤风云的崔君集,此刻被十来岁的女儿拽着袖子数落,崔无错一手拉着他一手拿着灯,“王小娘的厨子做了一大桌子菜,哥应该快到了,你赶紧换身衣服,臭死了!”
崔无错一点不在意崔君集手上的疤,只觉得他的手很冷,她握着他的手,抄进崔君集的袖筒里,“你给哥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可知道哈,他这次做的不错,要是给他封官儿,可以封个三品大员呢!你脸色好点,别因为不是一个爹就苛待他。”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全天下也就崔无错敢说。
闻言崔君集只是笑笑,接过灯笼,让崔无错把手塞进袖筒里取暖,“我对你哥可比对其余你俩哥要好多了,不去那地方历练,他什么时候能混到三品。”
“我就知道,”崔无错笑起来眼睛弯弯,和月牙一样,看着喜人,但不像文有晴,也不像他,“爹你最好了,才不是小心眼的男人。”
之前的悲伤被冲淡,崔君集哭笑不得:“你天天在背后怎么编排你老子我?”
“哪有,爹最好。”
崔君集换好衣服,沈来惜已经坐在厅内等着了,见崔君集来,沈来惜起身行礼:“师父。”
自从多年前他千里奔丧,送了文有晴最后一程后,崔君集就感受到了和沈来惜的疏远。
可他不能做什么,认下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就是对文有晴名声的玷污。不认下,就是让这个本就敏感的孩子继续寄人篱下。于是,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让沈来惜一直跟着山中人云游。
离开的最后一晚,沈来惜的痛哭和那句:“师父,我很羡慕妹妹,也恨她,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像针一样,一直扎在他心中。
可崔君集无法克制地去关注这个孩子。他会在暗中观察沈来惜的学业进展,会不动声色地为他提供一些便利。
在他默默的帮助下,沈来惜在朝上已经有了他的影子,朋党、死侍、名望,只差一点点权利了,就可以和他比肩。
崔君集挥挥手:“自己家,这么客气干什么,你妹妹已经念叨了你半个月了,吃饭也不香了,赶紧坐下吃饭。”
饭很香,但除了没心没肺、一直给沈来惜夹菜的崔无错,师徒俩话还是很少。
许是今天本就喝了些酒,崔君集终于道:“这些年在外面,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
二十三岁的沈来惜已经是大龄剩男了,前来说亲的官媒早已络绎不绝,李闻琴深居简出,在佛堂清修,王若惕便一直在帮忙留意着,可就是没个结果。
“也有,但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沈来惜一句话封死了两人的谈话,给崔无错挽了挽快掉进碗里的袖子。
不过崔无错可看不懂气氛,她在沈来惜身边各种蛄蛹,“谁?谁?哥,嫂子是谁?”
“好好吃饭,”沈来惜被吵得头疼,把崔无错从身上扒下来,“没谁,只是欣赏,不是喜欢。”
“怎么都看你,家世不重要,你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崔君集夹起一片生羊肉,已经唰了很久了,他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
酒足饭饱,崔君集让人把崔无错送回去,对沈来惜道:“来我书房吧。”
第85章 更替
屋里炭火足,崔君集摘了手套,沈来惜一眼就看见了崔君集惨不忍睹的双手,他移开视线,轻声关切道:“师父,你今日也喝了不少,如果不急,明日再说也行。”
“没醉,你今日回来,我很高兴。”崔君集仔细端详着沈来惜,似在看一个让他骄傲的作品。
沈来惜的长相几乎看不出文有晴的影子,只有那双眼睛和文有晴一样清冷:“还是多亏师父的提拔。”
“不,”崔君集挥挥手,把沈来惜按下来坐着,“我那两个儿子也提拔了,不争气就是不争气,和你不一样。”崔君集转身找着什么,重新坐下时,沈来惜面前多了一双点翠的手镯。
“你母亲喜欢首饰,这个是她最喜欢的。你收着,把它给喜欢的姑娘。”崔君集目光似水,贪恋地看着那手镯。
“师父……”沈来惜有些不忍,把桌子推了回去。
“你让我说完,”崔君集摩挲着种水极好的玉镯,可美玉和残缺的手实在格格不入,“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所以你要知道,你只要开口,师父能做到的,都可以给你。”
“嗯。”除了这一句,两人良久无言。
“今年你父亲的祭日你回不来,趁宫中年节之前,去拜拜吧。”崔君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看着那张脸,想要找出些文有晴的影子。
离开书房,沈来惜拿着手镯对着月光看,种水确实好,这样的好料子肯定是送进宫之前直接进献来的,让崔君集去讨他母亲的欢心。
宫中哪有这样的好东西。
只是他实在用不着。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皇城内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今日是天子祭祖的大典。
年轻的天子,龙袍衮服,端坐于銮驾之中,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如同一个精致而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
这个天子是崔君集从专门挑的有崔家血脉的皇子。掌控着丝线的,当然是权倾朝野的尚书令、护国公崔君集。
他骑乘骏马,伴驾而行,玄甲黑袍,目光如炬,所过之处,百官垂首,禁军肃然,其威势,更胜銮驾之上的天子。
祭天队伍浩浩荡荡驶出宫门,前往南郊圜丘。道路两旁,百姓跪伏,鸦雀无声,唯有马蹄与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以及风中猎猎的旗声。
在伴驾的文武百官行列中,刚升为羽林卫中郎将沈来惜一身明光铠,手按佩剑,面容沉静如水,唇线紧抿,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寒芒。他的目光,时而掠过前方那个如清直的背影——他的“恩师”崔君集,时而隐晦地扫过銮驾上那个傀儡皇帝。
今日的庆典,是他任职后的第一个大场面,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祭祖仪式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按部就班地进行。天子如同泥塑木雕,在礼官的高唱声中,完成一个个僵硬的动作。
崔君集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就在天子即将登上圜丘顶层,点燃祭祖燔火的最关键时刻——
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跟在百官队伍中的北军首领崔耀,突然拔出腰间佩剑,剑光如匹练,并非指向崔君集,而是直指苍穹,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厉啸:“清君侧!诛佞臣崔君集!护驾!”
随着这声号令,仿佛地裂天崩!
圜丘四周,那些原本肃立的“禁军”和“仪仗”中,超过半数的人瞬间暴起!他们撕下伪装,露出内里的玄甲,刀剑出鞘,如潮水般涌向崔君集及其亲信卫队!
与此同时,祭坛外围,埋伏已久的弓弩手万箭齐发,精准地覆盖了崔君集亲卫最密集的区域,惨叫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这并非简单的军事政变,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宫廷颠覆!
看来崔耀这个旁支的已经待不住了,早已暗中联合了朝中对崔君集独揽大权不满的诸多势力,甚至……包括了銮驾上那个看似麻木的傀儡皇帝。
就算成功,崔耀也只是另一个崔君集而已。
就在混乱爆发的同时,原本瘫软在龙辇上的天子,眼中猛地迸发出一股压抑已久的、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决绝!他猛地从袖中抽
出一柄短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近在咫尺、因突变而瞬间失神的崔君集刺去!
“崔贼!你去死!”少年天子的嘶吼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惨烈。
这一下变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谁能想到,这个一直被当作摆设的皇帝,竟有如此胆量?
崔君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枭雄,虽惊不乱,侧身险险避开要害,但衣袍袖摆已被利刃划破。
他反手一掌,蕴含内劲,将状若疯癫的皇帝震开,天子踉跄后退,口吐鲜血,被几名突然倒戈的宦官扶住。
“竖子!”崔君集目光如电,扫过皇帝,又瞬间锁定在混乱中心,那个持剑指挥若定、挡在他身前的沈来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