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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木秋池)


“哎这——”
这是栽赃!
晋王乘坐的轮车迅速退隐,暗巷里只剩手握竹哨的季裁冰,眼见着谢玄览的长刀就要朝她劈来,季裁冰“嗷”地一声捂住了脑袋。
“锵锵锵锵——砰——”
细刀清越,枪戟闷沉,一阵刀兵乱响后,平了声息。
季裁冰试探着睁开眼,见谢三公子被埋伏此处的数名高手怼在了墙上,墙面绽开裂痕,可见力道之深,每一处兵器都精巧地卡住他的要害,使他不能动弹。
借着泠泠月色,季裁冰看清了谢三的脸色,苍白、震惊,以及落败下风后的难堪。
燕支刀落在他的脚边,黯然不复威光。
谢玄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将他的一招一式、出击的时间,乃至变招的思路都算无遗漏。
纵然为师、为父,为日夜追随的扈从,也不可能将他揣摩得如此透彻。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了解他?
谢玄览瞥向手捧竹哨、战战兢兢的季裁冰。
不是她。
他眯起双眼,意图往她身后黢黑的巷子里探看,一副布罩从天而降套住他的头,紧接着他的手脚也被束缚起来,丢在地上。
朱雀委尘,不过也是只待宰的公鸡。
季裁冰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抄起臂粗的棍子,抡圆了往谢玄览身上打。
边打边骂:“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充什么大脸!”
“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没教养、没品味的东西!”
“敢欺负我妹妹,今天就要打得你爹娘不认!”
“……”
谢玄览衣衫单薄,棍子货真价实地打在身上,发出声声闷响。
但他安静地蜷着,没有任何的挣扎与反应,内心甚至对此十分郁闷。
——难道费尽筹谋、大张旗鼓绑他来,只是为了给他挠一
疼倒是不疼,还不如跑马场上摔一跤,然而侮辱意味极强。
他什么时候轻薄过清白人家的姑娘,还讽刺人家是妄攀高枝的家雀?
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抡了十几下,季裁冰累得直喘,终于她将棍子一扔,长舒了一口恶气。
临走前还不忘训诫谢玄览:“从此你要守身清正,莫污了这张世家公子的皮!”
从萤在鹿皮小鼓的清脆响声中醒来。
天光已然大亮,她撩开青帐,见阿禾正和季裁冰坐在一处窃窃低语。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狠狠揍了坏人,揍得他满地打滚求饶,说姑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张狂了。”
阿禾听到开心处,激动地摇响鹿皮小鼓。
从萤扶住昏沉的脑袋,回想起昨日酒后的种种。
虽然她酒后会胡言乱语、颠黑倒白,幸而记性尚好,回想起在季裁冰面前无赖的情态、大放的厥辞,羞愤难堪地捂住了脸。
季裁冰含笑的声音从指缝外传来:“好妹妹,你醒酒啦?”
阿禾跑过来给她看鹿皮小鼓:“裁冰姐姐昨夜打坏人,缴获了小鼓!”
从萤有些茫然:“打坏人?”
鹿皮小鼓是她托季裁冰从关外货里挑来的,可打坏人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没敢往季裁冰真的把谢玄览揍了一顿这方面想。
季裁冰却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将一枚玄玉蝉抛给她。
“这是……?”
“谢玄览刀柄上的玉饰。”
季裁冰欣赏着从萤从茫然到震惊的神色,扬眉道:“我将他揍得满地乱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怎么样,我威风否?”
从萤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捏着玉蝉,声音颤颤难以置信:“你打得过……谢三公子?”
季裁冰眼神飘了飘:“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
晋王与她约法,只要她不将晋王的参与告诉任何人,晋王就能担保谢三公子不会报复她。
季裁冰当然愿意做这笔生意。
从萤握着玄玉蝉,整整一天都在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欲登谢氏门赔礼道歉,又恐陷季裁冰于不义;欲装作无事发生……想起昨天酒后的胡言乱语,从萤悔得想把舌头缝起来。
看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了。
过了数日,从萤前往玄都观。
她此行,一是为了将抄好的《前汉秘简》送与倚云师姐赏阅,二是为了给谢三公子祈福——算是她因酒后失言,能为他做的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
她与倚云师姐再度来到玄都观后,此时临山亭外的乌桕树叶子已经落尽了。
北风里,素枝朝天,拢成一张网,枝丫上的木诗牌相互碰撞。
丁当当——丁当当——
有人祈福祝祷,有人诗歌酬唱。
求姻缘的红木牌里,从萤瞧见了几处谢三公子的名字。胆大者直言:“愿得谢三郎为婿”;现实一些的姑娘,常以谢三公子作比:“愿吾家檀郎,品貌、家世、才能,得一肖谢氏三郎足矣。”
从萤哑然失笑,笑罢又怅然一叹,竟有几分羡慕这些陌生的姑娘。
至少她们能直言自己的喜欢,远望明月,安宁纯粹。不像她,仿佛唾手可得,实则只是捞取倒影、引人作笑的猴子。
罢了……又在无端生烦恼。
从萤将红绳编制的方胜挂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方胜里藏着一张纸条,只写了一句话:愿谢三公子寿百千春。
——这句纵被他捉到,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心事。
挂完方胜,从萤驻足在乌桕树下,仰面望去,依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倚云说:“从前的诗牌,已被香客陆陆续续摘走了,又挂满了新的诗牌,你莫不是还在找那位女郎?”
从萤说:“我总觉得,曾在这里等过很久。”
“等什么?”
从萤摇头:“我不清楚。”
只是抬头仰望这棵乌桕树,在它树冠的庇翼下,有种莫名的情绪将她笼罩。
也许是前人遗散,也许是缭乱的时间,也许是……梦里。
“阿萤,阿萤?”
倚云师姐上手晃了晃她,从萤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脑袋。
“没什么……我确是在找那位女郎的新作,她近时来过么?”
倚云师姐指向挂在正中、系着铜铃的金花梨木诗牌:“那处便是。”
从萤将诗牌取下,见诗牌上新作了一首《故人赠明珠》:
故人赠明珠,久被尘匣锁。
金铛缀宝剑,新玉佩绮罗。
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
若待岁枯黄,何以照山河。
落名为“危墙居士”。
诗歌里讲,故人遗赠的一颗明珠,主人因为珍视她,反将她锁在匣子中,只日日佩戴买来的金铛、新玉。
明珠也想嵌于冠上,随主人同谒天阙,若是等到人老珠黄,就更没有见日月、照山河的机会了。
倚云说:“欲是尘枷,而爱为欲首,这女郎也许衣食富贵,可怜却不得自由。”
从萤说:“我倒觉得,她所求不是自由。”
“那是什么?”
念及从前《秋台啼兰》、今日《故人赠明珠》,从萤思忖了半晌,才慎重地斟酌开口。
“她应是……不甘心。”
不甘心向虫蚁低头、不甘心为金玉失色。
分明她才是受爱重的兰花与明珠,有着胜过尸位者的才能,却被高台架着、被尘匣困锁着,不得施展,只能枯眼旁观。
若说之前,从萤只是同情这位“危墙居士”,如今却深深与她共情。
仿佛刻下居士烦恼的刀笔,也刮开了她隐在心底深处,从未诉之于人的遗憾。
她将诗牌挂回乌桕树上,走到临山亭中拾起了刀笔。
暮霞西落,落得低了,渐与朱漆宫墙融为一色。
女官甘久将赶到宫门时,正是落锁时分,锁门侍卫刻意等了她几步,讨好地与她搭话:“甘久姑姑,今日又出宫奔劳了。”
甘久点点头,眼也不转地踏入了宫门。
她自景仁门入,过千秋门、经左元道,向大仪宫的方向快行。
大仪宫是凤启帝专为淳安公主辟出的宫殿,虽居内宫,却以一道飞栈与宫外的公主府邸相连。
甘久行到飞栈桥下时,夕阳正如熔金般洒落在桥面上,照得飞栈如天道,连随意倚在阑干处喂鱼的那位,也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神相。
甘久怔怔望着这一幕,直至有人唤她:“甘久,殿下等你的信呢。”
甘久忙回神整顿衣冠,沿着玉阶登上飞栈,在最高阶处跪礼,并不踏上桥面——
飞栈是独属于贵主的恩宠,旁人没有这个资格。
她将金盘高举过头顶,盘中盛放着两枚诗牌,一枚是不久前公主命她挂过去的,还有一枚,落字为“落樨山人”,是公主刻意吩咐的。
“回殿下,奴婢将玄都观里的诗牌取回来了。”
淳安公主不紧不慢将掌心的鱼饵抛尽,指着湖中的那条抢食抢得最欢的肥鲤鱼说:“捞起来,红烧了。”
内侍欢欢喜喜去办,淳安公主这才瞭了甘久一眼:“回去说罢。”
甘久随她走下飞栈,甫一迈入大仪宫,一对样貌清秀的孪生公子迎上来,一人为公主搭披风,一人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为公主净手。
淳安公主受用着他们的殷勤,却并未正眼瞧他俩,一路穿过花厅,走到临池暖阁中。
暖阁里文书交递,女官们忙于笔墨抄录,淳安公主直上二楼,屏退了众人,这才叫甘久把诗牌呈上来。
“和危墙居士故人赠明珠。”
淳安公主单手支颐,缓缓念出诗牌上的句子:
故人赠明珠,见之思故人。
何须较颜色,自是情义深。
金玉有时尽,赤心终逢春。
匣中客,愿卿早洗尘。
念罢沉默许久,忽然听她笑了一声:“这位落樨山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有意思。”
上回和她《秋台啼兰》的也是这位。
她抱怨自己是受虫蚁附噬的高台兰时,落樨山人劝她忍耐不自弃,这回她说自己是因遗爱反受匣藏的明珠,落樨山人又给她出主意,让她利用故人情意,祝她早日脱匣洗尘。
淳安公主反复将诗作念了几遍,说:“此人诗文灵秀,有进士之才。”
甘久揣摩着问:“是否要奴婢查出他的身份,为殿下招揽?”
淳安公主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不。”
她把玩着那枚诗牌,半晌说道:“若是世家子弟,岂不平添烦恼,就这样凭诗酬和,也别有一番意趣。”

她忙于闭门抄书,埋头在纸堆里,一写就是一整天。
阿禾玩腻了鹿皮小鼓,也来帮她研墨,或是瞧她乏了,跑到背后给她捏肩捶背。从萤时不时歪头与她说几句话,夸得阿禾乐不可支。
姜从谦在门口瞧见这副场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来。
“弟弟来了!”
阿禾先瞧见他,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请。姜从谦瞥一眼长姐,见她只是端方微笑,不似方才那样开怀,顿时紧张地捏住了衣角。
其实……他有些怕长姐。
“娘让我给姐姐送糯米圆子……”
跟随姜从谦的仆妇打开食盒,端出来两碗用冰糖和藕粉熬制的糯米圆子,颗颗圆润晶莹,一看就是用了心。
“我来谢谢长姐帮我拜师,娘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谢家读书。”
姜从谦一板一眼将赵氏教他的话原封复述,因为紧张,还打了两个嗝。
从萤将态度放得温和些:“快了,待年后开朝,谢氏学堂才会开始授课,在此之前,你要先将《千字文》和《幼学琼林》熟读,以备夫子考校,好吗?”
姜从谦喏喏应了声是,却抬眼觑阿禾,心道:傻二姐肯定也背不明白。
从萤无暇用茶点,只尝了一口,让弟弟妹妹端到一旁小案上慢慢吃。她抄罢这一本,将散页简单装拢,见天色尚早,便卷了书箧出门去了。
她走后,姜从谦便如同卸了枷,大松一口气。
先是将云水苑四下打量,觉得无趣,伸肘碰了碰正专心吃糯米圆子的阿禾。
“喂,你知道长姐出门干嘛去了?”
阿禾咬着勺子眨眨眼:“去书铺卖书,年后春试马上就要到了,阿姐抄的书卖得很抢手呢。”
姜从谦嘲笑她道:“你知道什么是春试吗?”
阿禾:“知道呀,春试就是春天的考试,考中了当进士,可以到朝廷做官。”
“那你知道都考什么吗?”
阿禾掰着指头数:“考经义、时策、诗赋。经义考诗书易礼、大学中庸;时策考庙堂国政、民生福祉;诗赋考——”
“行了行了!”
姜从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又不能考,懂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果然小傻子!”
说罢将碗一撂,起身跑了。
“你才是小傻子!阿姐说我比你聪明。”阿禾得意洋洋地舀起一勺小圆子,飞快地嚼嚼嚼。
这些是阿姐抄书的间隙,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给她听的。不过幸好从谦没有继续问,再往下她可不懂了。
“糟了,我的书还没有背完,阿姐说晚上要检查的!”
阿禾突然想起这茬,顿时连碗里的糯米圆子也不香了,连忙翻出桌子底下的一本《幼学琼林》,呜呜呀呀地念了起来。
从萤前来文曲堂,一是为了赶趁春试,寄卖整理抄录的时文经册,二是为了将《前汉秘简》的原本奉还。
她一进门,就被守株待兔的杜如磐逮了个正着。
杜如磐风尘仆仆,刚从城外归来,怀里护着樟木小匣,极珍重地捧到从萤面前。
他说:“老师生前以收整《前汉秘简》为志向,想必姜姑娘也会对此感兴趣。”
从萤打开樟木小匣,发现匣中是《前汉秘简》的民间抄本残片。
杜如磐:“我有位忘年交,在城外百里的山上隐居,这是他祖上传下的残片,我想着你也许会喜欢,就借来供姑娘一览。”
从萤望着匣中物,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她说:“杜御史,此物贵重,你实不必为我——”
“姜娘子来了!”
文曲堂的老板迎上来,笑眯眯地延请她上坐,顺势接过了她抱着的书箧。
“等等——”
从萤阻拦不及,老板已将书箧打开,《前汉秘简》的宫廷原卷与抄本,大大落落地展露在杜如磐面前。
见了那书,杜如磐面上的笑缓缓僵住。
半晌,他将带来的樟木匣子合拢,半是落寞半是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以为……原来姜娘子已寻到宫廷抄本,是我唐突了。”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思来想去只好道:“这抄本我家中仍有一份,若杜御史感兴趣,我派人送到贵府。”
杜御史摇头:“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书。”
眼下的这一幕,都被端坐在二楼隔间的晋王看在眼里。
凭他的身份,难与从萤时常相见,因知道她常来文曲堂的日子,只能早早在此相候,远望聊解相思。
可惜有人与他想法相同。
前世杜如磐也送过阿萤书简残片,那时阿萤已是他的妻子。
他费心为阿萤准备了生辰礼物,命奉宸卫收紧夜禁、催促万家宅邸灭灯,然后在城楼上燃放整整一个时辰的烟花,邀她同赏。
可是阿萤并不高兴,劝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公器私用。
但她却为杜如磐送来的几片竹简残片露出了笑颜,甚至还唤了他一声“杜兄”。
简直岂有此理。
为放烟花惊扰百姓,确是他年轻气盛,没有考虑阿萤的性情,他不该因此同阿萤争吵,鳏居的十五年里,他已深深自省过此事。
然而杜如磐火上浇油、区区数片破竹简就将他比进了泥里,此事令他耿耿于怀,至今不能解恨。
所以这一世,他先杜如磐一步,在皇宫藏书楼里找到了《前汉秘简》的完整刻本。
瞧见杜如磐自惭形秽的神态,晋王好心情地冷笑了一声。
他屈指敲了敲手边的木箱,继续火上浇油,对候命的伙计道:“去把这箱书,送给姜娘子。”
阿萤不愿冷言伤人,但也不想把话说得太亲近,平白惹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次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杜御史,我与祖父一样,都希望你仕途平坦,立志青云,贵主费了大力气将你从鹿州调任回京,是想你能接替祖父的位子,她绝不希望见你汲汲于私情,乱了立场……”
“且不论这些外因,这些所谓的情势,”杜如磐凝视着从萤,“我只想问你,你的私心作何想?”
从萤尚不及回答,书铺伙计捧着书箱来到了她面前。
一旁偷听的老板借机打断了他们,对从萤说:“这是公子新送来的藏书,请姜姑娘代抄,还是老规矩,十倍的市价,抄本随你自留。”
从萤下意识瞥了一眼,待看清书封题字,目光由随意转为震惊。
她再顾不得杜如磐,小心从箱中拾起了一册书,仔细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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