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避开了那只染着血的手,递给她
一只竹哨:“别怕,没事……”
从萤慌乱地吹响竹哨,很快,四个玄衣侍卫沿着山径寻上来,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紫苏。
侍卫们将晋王带到精舍安置,从他怀里取出药瓶,然而众人轮番尝试也未能将药喂进他嘴里,紫苏甚至被晋王无意识中推了个趔趄。
从萤拨开众人,接过药瓶:“我来试试。”
说来也怪,她靠近时,晋王明显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她扣出两粒药丸递在他唇边,低声安抚他:“殿下,这是救命的药,我是阿萤,我不会害你。”
“阿萤……”
趁他呢喃张嘴,从萤将药丸推进了晋王齿缝中:“水。”
接过紫苏递来的水将药丸顺下,从萤轻轻松了口气。
紫苏说:“殿下病发得急,我已派人去请张医正到府,眼下需尽快将殿下带回,姜娘子,既然殿下认你,能否劳烦你路上照拂?”
人命关天,从萤没有犹豫:“好。”
于是从萤登上晋王的马车,季裁冰的马车随后,一行人离开了玄都观,沿着山路返回云京城。
山路颠簸,很快将晋王从睡梦里颠醒。
他睁眼正见从萤紧张的神色,却突然笑了:“能留你芳驾,这回我病的倒是时候。”
从萤蹙眉:“殿下万金之躯,不该说这些。”
“不说了,”晋王向她伸手,“来,扶我一把。”
说是扶,其实他借机靠在了她身上,额头抵着她的肩窝,因病得难受,索性要放纵自己,嘴上也不饶人:“姜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从萤正色道:“殿下,不要恩将仇报。”
晋王嗯了一声:“那救人救到底,借病患靠一会儿行吗,别太小气。”
从萤无奈叹气,心道:他怎么也油嘴滑舌了。
也许是药效,也许是心绪,晋王觉得绞着的胸肺慢慢舒展,他阖目感受着此刻的安宁,忽然马车却停住了。
侍卫有些紧张地靠过来:“殿下,鹰头峡上好像有埋伏。”
晋王倏然睁开眼睛,问道:“多远?”
侍卫答:“约六七丈左右,人数不多,具体看不出清楚。”
晋王单手将从萤护在身后,挑开车帘往鹰头峡的方向看,果然见高处枯石后,有细微的光亮闪过。
那光亮里带着一丝冰蓝,像是名贵宝器才能泛出的光泽。
他问侍卫:“咱们出城的时候,是否与守城门的燕旗卫报备过?”
侍卫答是。
晋王了然,他知道埋伏的是哪位神圣了。
他前世有过一宝器名千里目,相传是鲁班所造,不仅材质珍稀,构造更是精巧,透过它能看清百步外的蚊子是公是母。
那冰蓝色的光亮,正是千里目的琉璃镜片折射出来的。
于是晋王迎望着鹰头峡的方向,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他转头对从萤说:“区区山匪,他们不敢动手。”
他落下了车帘。
在千里目的视野中,晋王与他身后那袭天青色的裙角一同盖进车厢里,唯有透过起伏的菱窗,能隐约望见一人靠在另一人肩头,举止好似十分亲昵。
泛白的骨节,几乎将千里目的铜壳攥得扭曲。
埋伏身侧的弓箭手被这位突然低沉的气场压得不敢吱声,眼见那华贵马车慢悠悠在射程里晃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三公子,不是说要试一试晋王的深浅吗?”
谢玄览夺过他手中弓箭,控弦如满月,锋利的箭刃对准了马车的菱花车窗。
“试深浅?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贼心烂肺!”
这句狠话之咬牙切齿,能把石头砸个坑,然而谢玄览手中箭却迟迟没有放出。
那袭天青色的衣角,映在窗边的倩影,既是点燃他怒火的引线,又是牵制着他、令他投鼠忌器的最后一丝冷静。
姜从萤为何会在晋王的马车上!
她为何与晋王谈笑风生,举止亲近?
他这一箭射穿马车,会不会误伤她……若今日晋王死于此箭,他逃得脱,姜从萤呢?
马车穿过了鹰头峡,在谢玄览的沉默里,洋洋得意地驰远。
旁边埋伏了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弓箭手咽了口唾沫:“三公子,还动手吗?”
谢玄览的声音深寒如冰:“不,我认错人了。”
二月底,谢夫人在环琅山主办游春宴,邀请了各大世家的夫人和小姐。
给从萤的花帖,早已在文曲堂前当面送出,后又礼节周全地派人携礼登门,邀请赵氏带着家中姑娘小子同往。
如此隆重,意味深长。
赵氏当然欢喜,从萤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反而不想去了。
可是乘晋王马车从玄都观归来时,偏偏又应下晋王一件事。
晋王说:“环琅山有一株墨梅,我家阿萤……嗯,就是与你同字的那位亡妻,非常喜欢,我想下回去见她时,给她带一枝,还请姜娘子帮忙折来,送到晋王府。”
从萤说:“殿下随时可以派人去折。”
晋王说:“那是谢氏的山头,我的人进不去。”
从萤问:“去年为殿下折过一支木樨,也是她喜欢吗?”
晋王:“对,她也喜欢。”
从萤心说,故技重施,换汤不换药。
她不答应,晋王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否则下回空着手,我可不敢去见她,又要劳烦姜娘子同行,只怕一来二去,传出些风言风语,会耽误姜娘子议婚。”
从萤蹙眉:“殿下,好端端的,何故要学这些纨绔做派?”
晋王叹气:“算我求你,此事于你是举手之劳,我保证,此后安心归府养病,再不烦你——当然,你若有麻烦,随时可来寻我。”
最后,从萤到底是心软答应了,为此事,她归家后暗自烦恼了好几天。
折花倒不难,难的是她总觉得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
这件事,她敢对谢三公子提起,敢让他知道吗?倘若不敢,那她心里自诩的光明磊落,岂不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
她想不通,憋在心里难受,铺垫了半天后,委婉地向季裁冰倾诉烦恼:
“……我有一个朋友,你不认识,她说分明心系李生,然而隔壁张生屡屡与她纠缠,请她帮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她却不忍心拒绝。既答应了,又不敢被李生知道,裁冰姐姐,你说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季裁冰一听便明:“哦,你的意思是不想嫁三公子了,想嫁晋王——”
从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季裁冰的嘴。
季裁冰笑得前仰后合,再三发誓绝不透露一个字,才将炸毛猫一般受惊的从萤安抚下来。
季裁冰倒是心宽:“花有百样千态,人有三欢四爱,此皆常情。且不说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你瞧瞧贵主,宣驸马年轻时也算郎艳独绝,如今她入幕之宾可曾少过?”
她止住从萤的驳斥之态:“当然,三公子有权,晋王有势,非你一介寒门弱女能摆弄,我也不敢这般怂恿你,你且放宽心,来来来,咱们好好分析,你到底是想嫁哪个。”
她这番话,反而令从萤清晰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我不管旁人如何,我这些年,只心悦三公子一人。”
季裁冰:“那你……哦,你朋友的张生呢?”
从萤默然良久。
她仍未想清楚对晋王的莫名好感生自何处,然而她并不打算放任和妥协,她自幼得到的、付出的真情都不多,所以一丝一缕,都格外珍重。
从萤说:“逝者如斯,水滴石穿,终会有心平气和的一天。”
想通了这些,从萤才有勇气来参加游春宴。
谢夫人早早派人等着,引她们一家四口到主位上去,这样的厚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两家婚事打算过明路,有羡煞的、有惊讶的,一时都将目光投在她们身上。
谢夫人邀从萤坐在右手边,
见她穿得单薄,吩咐仆妇取她的翠羽裘来,亲自为她系上,低声同她道:“三郎有事耽搁,晚会儿来,咱们先玩咱们的。”
从萤含笑点点头。
王四郎——就是那位在西北打了胜仗、即将入京受赏的骠骑将军,他的妻子王四夫人见了这一幕,顽笑道:“原来谢夫人有这样稀奇的裘衣,为何自己穿得这样朴素,难道我们家的姑娘,不是姜娘子一般的贵客,不值得隆重么?”
谢夫人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的松纹对襟,衣料针黹都不差,只是并非时兴的新衣。
一句话里许多弯,谢夫人是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的,从容笑道:“这是姜娘子赠我的寿礼,绣娘绣的是手艺,姜娘子赠的是心意,有什么时兴的稀罕物,能比心意更隆重么?”
听了这话,在外谨小慎微的赵氏也抬头去看谢夫人。
去年秋,那件令她平白高兴许多天的衣服,如今正穿在谢夫人身上,竟然十分合身,缜密的松纹在春光的照耀下,有种低调温和的华美。
谢夫人与从萤并肩坐着,一边与她说话,一边给她夹案上的各种饵饼饴酥,想让她各种口味都尝一尝,又怕她吃不下,用小银刀切成块,挑着果馅最丰美的部分夹给她。
从萤也十分赏光,接过一一品尝,吃得两腮鼓鼓,还不忘点评几句,眉眼弯弯,乖巧开怀得令赵氏有些陌生。
赵氏心想,她为何会这样高兴,难道家中短过她吃食么?
有几位妇人人生地不熟,来得晚,正站在赵氏身后望见这一幕。
赵氏听见她们窃窃道:“谢夫人身边难道是谢六娘?”
“应该是吧,举止一瞧就是大家闺秀,与谢夫人很像呢。”
听了这话,赵氏心里蓦然一钝,连忙别过眼,去看紧紧跟在身边的儿子。
谢夫人将阿禾叫到身旁,一边给她剥石榴,一边过问她的功课。
眼见着一双女儿都得了谢夫人青眼,赵氏将小儿子也推上前,对谢夫人道:“阿谦他同两个姐姐一样聪明乖巧,深慕谢氏学风,只是上回得罪了郑夫子,被赶出丛山学堂,还请谢夫人帮他在夫子面前美言几句,叫他重新回去读书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对母子,继而又望向谢夫人。
特意挑了这种时候,是要谢夫人碍于情面,不得不应。
谢夫人尚未开口,却是从萤先开口道:“母亲,今日不是拜师宴,阿谦的事过后再说吧。”
赵氏说:“今日是为了你,可你也不能忘了你弟弟,男儿读书与女子出嫁一样,都是耽误不得的大事啊,我这些天里寝食难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听了这话,从萤脸上划过瞬间的凄然和冷笑。
“原来此事竟是我的错。”她低低叹了一声,望向姜从敬:“阿谦,你上前来。”
姜从谦不敢,反而往赵氏身后躲。
从萤微微笑着:“怎么,你不想读书了么?”
赵氏推了他一把:“听话,快过去。”
姜从谦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从萤面前,从萤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环顾众人后,对他说:“这些日子,《幼学琼林》总该背过了吧,我来出上句,你来接下句。”
“韶华不再,吾辈须当惜阴——接下句。”
姜从谦磕绊道:“日月其……其……”
从萤:“不凡之子,必异其生——接下句。”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接下句。”
“……”
一连四五句,姜从谦从磕磕绊绊到满面涨红,周围有人没忍住笑,“噗嗤”了一声,羞恼得姜从谦转头撞进了赵氏怀里。
从萤叹息道:“母亲,阿谦表现如此,若真进了丛山学堂,不仅跟不上夫子的教导,更会砸了谢氏的招牌,这样大的罪过,他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赵氏因为羞愤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成,带着姜从谦回席间安坐了。
从萤心里也不好受。
她知道落在她身上那些打量的目光,心里都在编排她什么,说她女生外向,说她一心想高嫁而不顾自家。
从前她因为祖父的教诲,也因为畏惧这些议论,一次又一次地陷进姜家的麻烦中,费力吃苦,却未落得什么好。如今她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这些事又像一团乱麻缠了上来。
与姜家长房尚可以分家,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能怎么办?
神思恍惚间,谢夫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轻轻捏了捏:“三郎来了,这边都是女眷,你同他到别处散散心去吧。”
从萤抬头,见谢玄览站在轩外,正负手望向她,嘴角微微抿起。
她起身告退,离开女眷们聚坐的敞轩,同谢玄览走出去很远,才觉得紧绷的神思慢慢松弛。
回望着敞轩的方向,她默默叹了口气:“三公子都听到了?”
谢玄览说:“刚到,听见几句。”
从萤说:“姜家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我们二房仍有许多麻烦事,如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此后若有机会,我的母亲会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遗余力地向贵府讨要好处。”
谢玄览顿住脚步:“所以呢?”
从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样的姻亲,对三公子百害而无一利,你真的要为这一时的情愫,惹来这样的烂摊子吗?”
谢玄览似是轻笑了一声:“你想了这么多天,只想到这样的理由来回拒我?姜从萤,你对我有些太敷衍了。”
自前几日在鹰头峡撞见她与晋王同行,谢玄览心里始终压着一簇妒火,憋在心里闷闷地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他暗自为她想了许多理由,隐约盼着她会来主动澄清误会,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等来的只是不经真心的敷衍,毫无诚意的推拒。
“谢氏门楣繁盛,多庇佑几个姜从敬这样的庸才也无妨,何况你并非软弱无主见,谢氏要怎么待姜家,不过你一句话的事,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阻碍。”
连这种借口都能搬出来,谢玄览真是要气笑了,他想挑明了问她,是不是嫁入晋王府就不会有这些纠结,又怕捅破了这层窗纸,两人之间连回旋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从萤颇为郑重地再次问他:“三公子当真不介意姜家的情况,真的愿意娶我?”
谢玄览声音微冷:“是啊,我不介意,你再有十个弟弟我也愿意娶你,来,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理由。”
他今日偏要刨根究底,直到这负心人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好好交代她和晋王之间的那点苟且——
却听从萤道:“那我愿意与你成婚。”
谢玄览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
从萤眉眼轻轻弯起,向前一步,与他不过一拳的距离,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我说我心悦你,愿意嫁给你。”
这陡然的转折像一盆水浇在谢玄览胸腔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地腾起一片烟雾,他站在其间,恍惚了好一阵子。
许久,仍是不确信地盯着她问:“你说你愿意嫁给我?”
从萤含笑点头,两靥生出浅浅的绯红。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从萤又点头:“是啊,真心话。”
这是他心心念念,却又意料之外的答案,欣喜像潮汐慢慢涌上心间,谢玄览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盯了从萤许久,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好像怕她会跑掉似的:“那我明天就登门提亲,拟定婚期。”
从萤笑道:“时间还早,不如等过了孝期再议。”
谢玄览:“那你随我去见孝成郡主,此事须在她面前过个明路。”
从萤说:“这事由长辈出面比较合适,咱俩去……像私奔。”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空口无凭,谢玄览仍想做些什么,来确认她说的话不是镜花水月,不是事后可以翻脸赖掉的黄粱一梦。
他解下自己腰上的镶金玄鸟玉佩递给从萤,从萤接过,将佩戴的香囊赠予他。
“礼尚往来,”从萤见他仍似面有忧虑,关切问道:“三公子还有别的顾虑吗?”
谢玄览想问她关于晋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犹疑着说不出口。
倘若姜从萤仍对他推三阻四,他可以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情
都挑明了问到底。可她却答应了这门婚事,捧给他的是一个虽有裂痕、却仍可修补完整的好罐子,他小心谨慎,不想旁生枝节,怕碰碎了它。
关于晋王的疑虑,像日光底下的影子,缓缓退到了他心底。
也许真是他看错了。
“听说环琅山有一株罕见的墨梅,三公子可知种在何处?”从萤问谢玄览。
谢玄览点点头:“知道,那墨梅是我老师致仕时所赠,花色十分罕见。老师走后,这株墨梅险些病死,幸经高人指点,我将它挪到环琅山来,它才一天天长得繁盛,如今已是环琅山一景,你想去看看吗?”
相似小说推荐
-
浸春潮(花上) [古装迷情] 《浸春潮》作者:花上【完结】晋江VIP2025-10-21 完结总书评数:649 当前被收藏数:4699 营养液数:693 ...
-
幼驯染模拟器为何频陷修罗场(黔莱) [BG同人] 《(综漫同人)幼驯染模拟器为何频陷修罗场》作者:黔莱【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08-26完结总书评数:3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