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啊。
王安石十万分地狐疑道:“可我是太子殿下党羽一事,难道不是四年前就广为人知了吗?”
他四年前,也在汴京街市上的饮子店里,拜过了太子殿下啊?拜了吧?没记错吧?
当扶苏在舆图上最后一块空白处,利落潇洒地写上“章惇”的名字,开心于云州再也不是草台班子,而是北宋豪华天团时,丝毫不知道,他属意的天团之首正为他一句话彻夜失眠。
三日后,云州选官考的结果公布了。朝野虽然哗然,但也都福气。无他,只因为太子殿下公布了一份判例名单,把每一题的出题意图,上中下三种答案都一一展示出来。
每一个官员也都写了,他为何适合这个位置而不是其他。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每一题的“最下等”答案展示。何等是扶苏看到了一头雾水,满朝文武的脑袋上都冒出了问号。
然后,他们的目光齐齐指向了一个人。
张尧佐:“……”
他大声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写的!”
此人虽然蠢坏,但毕竟要脸。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但借着匿名的东风,死活不肯承认。
“哦,那你说是谁写的?王安石?苏轼?”
“哎哟,谁叫我啊?”
满面春风的少年突然蹿了出来:“你们怎么知道我升从五品官了?”
“……”
“谁问你了!”
苏轼笑嘻嘻地:“没人问,那我自己说!我升云州通判了,是从五品哦,从五品。”
“子瞻,你悠着点。”范纯仁在他身后,默默捂住了他的嘴:“没人说过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打吗?”
“唔唔唔唔唔……松开让我说,太子他就说过啊。”
众人:“……”
那太子殿下的修养还真是好。
不过苏轼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跟朝臣的儿子差不多大小。大家虽然看不惯,却实在懒得跟他计较。谁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轻狂啊?等长大就好了。
但等以后,他们就能知道,不,其实根本没有变好。苏轼他还真轻狂了一辈子。而且真的有他一次嘚瑟过头,以至于被人套了麻袋。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最近朝廷上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云州。就连苏轸进宫之时,妙悟都忍不住问她苏轼的事情。听说她才是劝动苏洵松口的大功臣,连忙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苏轸徐徐道来,妙悟听得一脸满足,真心实意地夸赞她道:“真厉害啊,阿轸,这个家没你不行!”
苏轸盈盈的眸子,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倏然黯淡了下去。藏在袖子里的手也捏紧。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妙悟敏锐地观察到了不对。
她的弟弟从小也喜欢露出这个表情。但他甚少说自己的心事,每次都搪塞过去。自从妙悟明白自家弟弟到底有多聪明后,就不再细问了。天才的烦恼和她等凡夫俗子不相同。
但苏轸的烦忧……她或许可以排解的吧?
苏轸忽然抬头,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在那双充满了好奇、关心和担忧的眸子前,倾诉欲如潮水般忽然涨到了最满:“程家那边来信,催我快些回去眉山。”
“程家……就是你未来的夫家?”
苏轸赧然地点了点头。
妙悟继续推理道:“按理说,你至少明年方能及笄,及笄后才能出嫁。他们催你回来,肯定是奔着早日成婚去的……他们怕你在汴京另择高枝,想早点儿瓜熟蒂落?”
“怕是多半如此了。”
妙悟不客气地“呵”了声:“凭什么呀?”
“你还没过门呢,是苏家的大小姐,只是他们程家的表姑娘,是娇客。他们凭什么使唤你啊,你父母都没发话呢。”
而且程家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假定了苏轸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光是在汴京呆几天,就会被富贵迷了眼,那你程家人一辈子都别上京做官好了,在你的眉山乖乖待着吧!
这一层,妙悟顾忌着苏轸的心情,未曾直说出口。但她相信,苏轸明白她明白。
“那你呢,你……肯定是不想回的,对吧?”妙悟问。
“我不想。”
苏轸当然不想。
而且她觉得,程家的担忧并没有错。她确实来了汴京几天,心就变野了。
——她想待在每天都能读到新鲜《求知报》的地方,想听阿弟给他讲朝堂上那些风起云涌,想和大公主轻轻松松地喝茶弹琴叙话……
唯独没想过嫁人。
苏轸自幼饱读诗书,她当然知晓自己表哥兼未来夫君是个什么文学水平。单靠科举,他一辈子也到不了汴京来。她经历的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像一场梦幻泡影,此生再难寻。
她凝视着神色忿忿不平的妙悟,心中突然蹦出个大胆的想法。大胆得她想到它的时候,心口就扑通扑通地直跳。
“公主,你曾说过,太子殿下曾言及……言及他有让你一辈子不嫁人的法子?”
“是有。”妙悟也被苏轸吓了一大跳:“难道你……”
苏轸说:“我想试试。”
连扶苏也没想到,自己给妙悟明里暗里敲了那么多边鼓,倒是她好朋友勇于跨出了第一步。
不过,是苏轼的姐姐的话,也好。
他看向苏轸:“你未来夫家待你如何?”
苏轸咬了下唇:“未曾苛待过我。”
扶苏还狐疑着呢,妙悟却看不下去了:“什么呀!?”
她一股脑地把程家的所作所为全说了,包括苏轸在眉山时他们酸她的话:“这也能叫未曾苛待吗?”
苏轸的脸红了,却未反驳。
扶苏立刻明白了过来:哦,原来不是没擦亮眼睛,而是她是体面人,不愿意说人坏话。
那就好,他更喜欢帮聪明人。
扶苏刚想问,那苏洵和苏轼知道么,又怎么看?转念一想,“未嫁从父”难道不和“出嫁从夫”一样,全是糟粕么?
他干脆问也不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方法,前提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旦操作起来就是覆水难收。”
苏轸重重地点头:“嗯。”
说来讽刺,这个时代女子若要不嫁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活得像男人一样”。譬如说,拥有一份如男子般的事业、地位。
妙悟那边,扶苏已经给她备好了后手。要是她到了年龄,果真不想嫁人,那他就顺水推舟让她自己立个公主府,独门独户地过日子,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不同意?朝廷收复幽云十六州乃是“仿汉唐故事”,公主就不能“仿汉唐故事”了,是吧?
但这是最后的退路。在此之前,扶苏也希望妙悟拥有真正的功业和成就。那样她立身才直,内核才稳,更能过好她的一生。
扶苏告诉苏轸的,就是这一条路:“若你能立下什么功业,我可以为你请功、再请阿爹为你寻一门好婚事。”
两姓婚约当然大不过官家旨意,程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当然,明面上是官家做主,实际上是苏轸自己说的算。她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更加可以不结!
苏轸面露难色。
创立功业,这世间能做到的能有几人?更何况她还是个处处掣肘的云英女子之身,更是难上加难。
妙悟却一把抓住苏轸的胳膊:“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能。”
“别忘了呀,你还三言两语说服了苏大人,给你阿弟谋了条生路呢。”
苏轸小声:“哪有那么夸张?”
扶苏却侧目了一下:诶,能单枪匹马说服苏洵吗?看来这苏家阿姊也不是简单人物。
“肃儿你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妙悟催促道。
她当然知道自家弟弟给自己留有后手,就连所谓的“功业”也留下了线索。只是她实在记不住那些,才让他来复述一遍。
“这方面,正好我有些想法,还未能实行,你先听听看?试试说不定能成呢?”
“其一乃是火药,哦,就是你们见过的烟花里,使之燃烧的内容物。它燃着时能爆发出声光,我便想着,若是能将之改良,做成武器,在战场上或有大用。”
火药、烟花、武器,都是苏轸既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领域。她的心沉了一半:“第、第二个呢?”
“其二呢,就是关于棉花纺线。我一直想要一种能一次纺数根线的织机。这个,你能不能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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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当然, 还有第三种。”扶苏说:“便是另觅得良种,效仿棉花、土豆之故事。”
妙悟闻言,立刻高高地举起手来:“我选的就是这个。”
苏轸恍然大悟:难怪, 她第一次和公主殿下见面的时候, 她就在自己的寝居读《齐民要术》,那时候, 苏轸只被她所说的“不嫁人”吓了一跳, 而没有深究其行为。
原来这背后,还和太子殿下有关。
扶苏看了妙悟一眼:“阿姊那是按图索骥, 但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火药, 外行人容易伤着自己,若我建议的话, 你就选第二个为宜。”
苏轸轻轻地点头, 又问:“太子殿下想要的,是怎样一种机器呢?”
珍妮机。
扶苏在心中说道。
历史上, 从棉花发现到投入使用以后,称得上技术性革命的只有元朝的黄道婆改良织机。再然后, 就是飞梭和珍妮机了。后者直接缔造了半个英国的工业革命, 使之国运辉煌了百年不止。
扶苏不打算演了, 他直说,他也想要。而且是棉花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现在, 棉服上市, 为了让底层的百姓能够买到, 仍需要官府出手,颁布官方指导价。珍妮机发现以后,怕是连指导价都不用了, 大宋人人都能穿吧?
但珍妮机,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扶苏苦恼地点着脑袋:“……其实,我也只是在梦中见过一次。”
妙悟和苏轸却同时恍然大悟。
苏轸曾听说土豆的发现乃是“得天所授”,是太子殿下受天地所钟之证明。但她一直对这传言半信半疑。直到来了汴京后,因为好奇,问了亲历的当事人苏轼和关系者妙悟。
二人都信誓旦旦告诉他:“是真的!”
苏轼甚至拍着胸脯:“是我亲眼见到的,绝不可能有假。”
苏轸便信了。
这时她听见“梦中见到”四字,更确认了传言的真实性,于是立刻屏息凝神、细细听来,不肯错过一个字。
“在那梦里,纺棉线用的纺车不知为何,非是直立着,而是侧翻的。”扶苏用小手虚空比划着:“但那纺车不知为何,仍能继续转动,而且上面装着方向不甚相同的数个纺锤。于是,一个纺车就能纺出八根线来。”
“……啊?”妙悟瞪直了双眼:“纺车是道者的,怎么还能继续转动呢?”
扶苏无奈:“这我就不知道了。”
得问一脚踹翻妻子纺车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力道什么角度。不过,这大概确实是个万中无一的巧合。不然,明明有千万台纺车,珍妮机为什么只在珍妮家发生?
苏轸轻拍了拍妙悟的手臂,当作安抚。她听得眼中神采熠熠,向往不已:“太子殿下,我记住了,我会去试试的。”
她低声想象道:“倘若一座纺车能同时纺八根线……”
那就是效率提高了八倍不止。对纺织业会带来什么样的变革,苏轸都有点儿不敢想象。也难怪太子殿下会说,任意办成一件功劳,就能换她婚事自由了。
“好,你尽管去试试。缺什么东西就拜托妙悟帮忙,或者直接告诉我。”扶苏忽然正色地看着她:“还有,我再说一遍,倘若此物真有现世的一天,功劳是功劳,到底要折算成什么兑现,需要靠你自己想清楚。”
是想换一门更显赫的婚事?还是干脆不结亲一个人单过?扶苏出于未来,是一定要阻拦苏轸和程家的婚事。没办法帮她做之后的决定。
不结婚,或许能自由自在一辈子,但也要承受起相当多的非议。这非议有的人受得了,有的人受不了。但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苏轸沉默了一下,忽然抿嘴一笑。
“太子殿下,您还真是奇怪。能让我这样的人有选择,明明是仁慈的恩赐,为何您反而三令五申地强调,仿佛自己是个坏人呢?”
妙悟微微张口。
似乎没想到友人这样胆大。
扶苏却被她问住,一时语塞了。
对呀,为什么呢。
“那就好。”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觉得自己是有选择就好。”
苏轸从宫中回到府上,看着“苏府”的匾额心中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这个家里,她的另外两个亲人都不知道她刚才和太子殿下说什么。
好古怪,好蹊跷。太子殿下竟没问她一句父亲和弟弟的看法。只让她自己决定。
他当时张口又止,明明是想问来着。
难道连太子殿下也觉得,“未嫁从父”几个字不对吗?明明是四岁就通读了圣贤书,一举连中了三元来着。
那……自己,又要不要说呢?
苏轸吸了一口气,恰巧碰到从家中书房钻出门透气的弟弟苏轼。后者在檐下伸了个懒腰,一抻直就看到眼前大变活人,竟是自家阿姊:“阿姊,你这身衣装,是进宫去了吗?”
苏轸点头:“你何时出发,去云州县呢?”
“看王大人的意思吧。”苏轼说:“他是上官我总不能比他先走,显得我多勤劳似的。”
“不过,以后他就是知州,我作为通判负责找他的茬。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了,得拿出态度来。”苏轼得意地哼哼了两声。
苏轸:“……”
以她对自家阿弟个性的了解,从前在《求知报》编辑部的时候,他也绝对不是个对上官言听计从的角色。
对素未谋面的王安石,苏轸忽然多了几分同情之心:从前往后都辛苦你了,王大人。
她突然好奇:“话说,你这样胡闹,阿爹他莫非从不教训你么?”
苏轼昂起头:“教训了也没用呀。阿爹和我谁不是第一次当官呐。”
苏轸:“你说得对。”
苏轼看自己姐姐仿佛得了金玉良言,恍然大悟的模样。摸不着头脑地摇了摇头。他刚才说什么了么?好像也没有吧。
“上任那天,我去送送你吧。”苏轸说。
“好哦。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玩,阿姊你可一定要来,答应我的。”
“嗯,答应你的,绝不反悔。”
第二天,一架崭新的织机被运到了苏府的门前。据搬东西的内侍们说,这是他们公主殿下送给苏家小姐的礼物。苏家的仆婢们都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苏轸出面,让内侍把织机搬到了自己房间里。
然后,她闭门不出一整天,纺出纱线,织成了一片布匹。又将这布匹送回眉山。
“是女儿的一点心意。”
面对父亲苏洵,她是这样解释的。
苏洵也没多问,点头同意了。其实他也不想让女儿早些嫁人,那程家没到时间就早早来问嫁娶之事,岂不是疑心他们苏家人品不行?
还是让女儿再汴京好好待着吧,这一匹布,足够堵住他们的嘴了。
后来,眉山的程家收到这匹布以后,再未多说什么。只隐约听说他们很满意,逢人就说,这是五品通判苏子瞻的姐姐的作品。还没嫁入他们程家大门,就给他们织布了。
他们却不知道,苏轸自己把自己关在家中,从不同的角度,踢翻了那织机多少次。
苏家的仆妇们呢,则误会到另一头去了。只因每次小姐从宫里回来后不久,他们都能听到织机倒地的声音,各自心惊胆战不已。以为小姐对公主殿下有哪里不满。
这种事,当然是保密为好。
于是,关于苏轸和织机一事,直到她巧合般勘破个中机密那日以前,都是一个秘密。
云州的官员从选拔、到赴任,中间还隔了一个新年。今年的年过得有点晚,扶苏估计着,阳历至少已经二月了。因为朝廷举办宴会,给云州的官员们送别践行后,天气明显暖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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