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嘴角翘了起来:梅先生,果然是个好人。
他又借着这个机会机会,多问了那位王先生两句。梅尧臣也不疑有他:“他是王拱辰的堂弟。”
王拱辰……破案了。
他果然猜得没错,和张家有关!
王拱辰是何许人也?仁宗朝的状元、晏殊的女婿、晏几道的姐夫、富弼的连襟。然而,虽身为连襟,他却背后捅了富弼一刀,成为了庆历新政的重要反对者之一。
其他的反对者之中,就有外戚的张家。
这两姓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尤其是王拱辰堂弟恰巧是张及甫的先生。他想做个顺水人情,给落了张家面子的赵宗肃一个教训,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
难怪范纯仁的表情那么难看呢,他肯定也想明白了个中关窍。
倘若往大了闹,就会不可避免地扯入朝廷党争,波及许多无辜之人。但不闹大的话,以王先生在国子监的资历,很难撬得动他的位置。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见猎心喜,想考较一番神童,谁又能说他错呢?
范纯仁就算想帮扶苏,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劝他别放在心上,也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只有那条路了,对吧?
扶苏突然眨巴着眼睛,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对了,梅先生,我听师兄说倘若熟读了经义,就能升到治事斋去读书。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怎么?你想升斋了?”
“嗯嗯。”扶苏乖巧脸。
“唉!”梅尧臣满脸写着痛心疾首:“刚还在心里夸你有想法,怎么又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呢?那治事斋是治民事、作策论的地方,你……”
他刚想说,你现在能做得出一篇策论吗?结果转瞬就想起扶苏昨天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份《项目计划书》,不仅他挑不出错来,范纯仁更是屡屡赞叹。
甚至,连“背景”“可行性”“局限性”的格式都能成为策论参考的范本。除去使用的语言过于精悍浅近,既不骈也不俪外,没有别的缺点。
梅尧臣立刻改口道:“你的经义全背熟了么!”
“所以才想问您,我该背什么,怎么背嘛!”
扶苏说道。
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先生,我昨日交给您的那份计划书,先生找人过目了么?如何?”
“咳。”梅尧臣琢磨着,这赵宗肃年方三岁,背记、诗才、策论,竟都有十分天赋。若要让他知道了,万一年少得意,反而伤及自身可如何是好?
便有意压他一压:“方才一日过去,你毋须着急。此事事关重大,我还须与人再商量一番。”
商量一番……是指范纯仁已经开始邀请心仪人选加入委员会的那种商量一番么?
梅先生,你完全暴露了啊。
梅尧臣不知道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扶苏的心里都和“傲娇”两个字脱不了钩。而且随着事情发展印象也被不断强化。直到偶然被本人发觉后,恼羞成怒地“教训”了扶苏一顿,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离开梅尧臣办公室的时候,扶苏满载而归。
这个满载而归,不仅指的是情报上,还有物理上的——约有半人高的儒家经典书籍被扶苏捧在手里,险些压断了他的小腰!
这些书,全是梅尧臣专挑出来送他的。
“你要是能把这些全都背下来,升入治事斋中学习就也指日可待了。若是能将个中的道理融入经世治民之道,科举中第,亦不远矣!”
扶苏约莫瞅了一眼书的封面:《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以上都是必考的,此以还有《孟子》、《荀子》、《孝经》、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一想到这些书要全部背诵、释义,就令人两眼一黑又一黑。
有那么一瞬间,扶苏想干脆发动“父能量”,直接让仁宗下旨罢免作弄他的王先生,或者给他开绿灯,直通治事斋算了。
他可是掌握了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人,经义不会背,还怕写不好几篇小小的策论吗?
但是,不可以。
扶苏可是跟官家夸下海口的,第二天就去求助是什么道理?到时候,不仅肯定要被狠狠嘲笑一通,官家也会把他重新拽回资善堂,说不定还会再遇见司马光。
算了,背书就背书吧,总比司马光好点!
“阿嚏!”
“……谁在念我吗?”
寂寂的长夜里,扶苏点灯苦读、试图挑战升斋,一想到司马光的脸,他就宛如打了鸡血般疲惫尽数消失殆尽。丝毫不知道,三岁会背《礼记·大学》的事迹从国子监传到监外。
伴随着家长的念叨与叹息,他的名字,又成了汴京城多少孩子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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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国子监分斋,经义斋一般去考明经科,但明经不如进士受重视,所以私设了监内也能升斋。
张及甫比较菜,苏轼年龄小,基础教育没做完读的是经义斋;其他人读治事斋。
之前说过, 宋人爱神童。
或者说没有哪个朝代不爱神童。甘罗十二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类似的故事比比皆是。
但自从黄巢断了门阀的根,宋朝以来,科举成了做官最便捷的途径之后, 对神童的推崇愈发功利和极端。三岁就会百位数加减法的神童啥也不是, 三岁会背《礼记·大学》的神童?高低得去看看热闹。
这不是,扶苏刚背完书, 一天之内名声遍传国子监, 隔天就像堂前燕般飞入了王谢之家。就连晏几道,都被晏殊专门叫过去:“几道, 你一度与赵宗实同窗过, 这位濮王家的小神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他没有?”
晏几道:“……”
不仅我见过, 其实您也见过的。
作为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 晏几道贡献了七岁以来的全部演技,才堪堪没有露出端倪。
他恰到好处地表露出疑惑:“这是谁啊?宗实兄从未对我们提起过?”
我也想问是谁呢。
晏殊心道。
这位神童, 就好像凭空出现了一般。先作了两首诗,后又压倒张修媛, 简直出尽了风头。但见过他面的人却寥寥无几。弄得晏殊的心跟猫爪挠似的。
谁让此子的事迹一出, 汴京人的评语是“远胜晏公当年乎”?作为被拉踩的对象, 晏殊当了几十年的太平相公,不至于计较一个神童的头衔,但却愈发好奇, 当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专门向女婿富弼打听过, 结果被含糊过去了。又问了有点关系沾边的次子, 更是一无所获。
晏殊发出了和范仲淹一样的感慨:“汴京何时有了如此多的神童?”
前上司是喜好道教的真宗,他也难免沾了点迷信:“难道是盛世将至,文曲星才会纷纷下凡?”
晏几道抹汗:因为都是一个人啊, 哈哈。
他还记得,自己原本打算好要跟父亲摊牌,不再当伴读。成王殿下原本十分支持他,临了的前一晚又偷偷拉住他。当时晏几道还纳闷呢,第二天就传来“成王生病”“资善堂停学”的消息,让他白捡了个大便宜。
天天在家赏花听乐,不用和司马先生大眼瞪小眼的日子就是爽啊~
晏几道刚感叹了这么一句,就对上了晏殊意味深长、隐含催促的目光。
晏几道:“?”
见儿子没有接到暗示,晏殊干脆直白说道:“几道啊,你可知道,这位赵小神童三岁就能书会道,非绝常人也。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儿啊,你也是汴京有名的神童啊。
不得紧随其后,表示一下?
晏几道恍然大悟,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是啊,坊间都说他有父亲当年之姿。”
爹,你当年的传说都比不上他。
就别来卷我了吧。
晏殊:“……”
晏殊:“…………”
晏殊哑口无言了半晌,气鼓鼓地离开了,留下晏几道一个人捂嘴偷笑,乐得不能自已。笑够之后,他打开了许久未至的书房大门,抖了抖《论语》封皮上的灰。
成王殿下果然是成王殿下,这才几天啊?就在国子监混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作为曾经的伴读,晏几道自然不甘落后。也该重新捡起圣贤书啦,他爹毕竟对他十分好,总不好辜负人家的期望不是?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
几秒钟之后,晏几道倒在桌上、再起不能:“噫,要不我还是辜负着算了。”
他到底是个艺术家的苗子,而不是道学家,过目不忘虽然不成问题,但本质上并不喜欢儒家典籍,读起来只觉得脑门一突一突的。
“要不然问问成王殿下,有什么能让我出风头的事情算了。信就寄给……苏大郎吧!”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句话对扶苏来说尤其在理。那天,他接收了梅尧臣的升斋套餐大礼包之后,立刻叫来了苏轼,想拖他下水。后者也被齐小腿高的大礼包吓了一跳。然而豪言说过了、狠话放过了,两个人只好咬牙开背。
宿舍,书斋,膳堂,宿舍。
宿舍,书斋,膳堂,宿舍。
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无比,堪比扶苏上一世的高三时期。这也直接导致他给宫中写的信变得乏味,内容根本填不满一页纸。
扶苏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还能写什么,干脆把读背圣贤书时遇到的疑惑誊在纸上,让官家和娘娘给他课后开小灶。
唯一的好消息是,是王先生收敛了不少,再也没做过妖。不知是不是范纯仁还是梅尧臣私下找过他,总之,此人再也没点名过扶苏回答问题,只按部就班地讲着课。
《大学》在南宋的时候成为四书之一,但在北宋理学未兴之际,也只是《礼记》的一个短篇章。
后代论破脑袋、翻出百般花样的“格物致知”四字,在王先生的讲述中,也被解释得不甚详细。
这恍惚让扶苏产生了一种错觉。
把后世的理学思想团吧团吧讲出来,这理学家,他也能当啊!
其实扶苏还挺奇怪的,倘若从字面意思上解读,能做到“格物致知”这四个字的人,要么会成为生物学家,要么会成为写实派画家。结果呢,宋以来的理学大师没一个沾边,纷纷走上了儒学思想家的道路。
最接近“格物致知”本身意思的,居然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人家每种药材的性状药理不仅记载详尽,还配了尽可能写实的插图呢!
要是在第一世,扶苏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说儒家不好的话。但被第二世的教育洗礼了一番,他反而能愈发看透儒学的不足和它的无奈了。
现在的佛、道二教方兴未艾,儒学十分有必要建设自身的理论,与之一较高下。但是后世一旦形成了路径依赖,在理论方向上一去不复返……
扶苏一边思考着,脸上不自觉带了点沉静的神色,与糯乎乎的包子脸形成反差,倒显得更可爱了。至少,苏轼就饶有兴趣地盯了一会儿,才唤人:“喂,吃饭啦!再不走饭菜都要被抢光啦!”
“……啊?哦哦。”
扶苏恍然回神,无奈道:“膳堂的饭菜,抢不抢光的有什么关系?”
“反正都很难吃,对吧?”
苏轼自动补全了扶苏的后半句,又反驳起他来:“不一样的,抢来的东西永远是最香的,会比平时好吃一点……好吧,只有一点点。”
扶苏无情吐槽:“反正都比不上你家东君的伙食。”
一说起这个,苏轼立刻膝盖中箭,哑口无言。作为被扶苏亲口认证过的猫奴,他口袋里但凡有一点余钱,都花给家里的猫猫东君了。
就连摆摊的辛苦钱,平分后也足有一贯半的铜板,苏轼也只给自己留了一点,其他的全换成了小鱼干,把东君喂得皮毛发亮、油光水滑。
他捂着心口,夸张地哀叹:“唉,我现在就盼着我爹能早日中试,家中宽裕点,能多给我塞点零花。”
扶苏掐指一算:“最近的春试也要等明年。”
言外之意就是短期内别想了。
“而且,就算有多的钱,你也会花给东君吧。”
“那膳食委员会呢?什么时候能成立?让我吃得好一点也好啊……诶,你看,是不是已经在招募了!”
苏轼手指的目的地,赫然是膳堂的大门口。那里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人头攒动之间,依稀可见一张告示悬挂在墙上。
扶苏和苏轼二人对视一眼,立刻走上前。
“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两道无比稚嫩的童声响起,使得围观者下意识让开,两人如同摩西分海般走到最前端,赫然发现,被团团围住的不仅是告示,还有一个坐着的人。
“范师兄?”
范纯仁眼前一亮,同两只豆丁打个招呼,顷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苏小郎、赵小郎。午膳吃了么?”
又神神秘秘道:“监中最近要成立个膳食改善委员会,你们可要参加?”
明明先前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怎么又在大庭广众下问一遍呢?
扶苏感受到此刻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心领神会,眨巴着眼好奇地问道:“参加什么?什么委员会?范师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别看膳堂的大门外,看热闹围观的人头众多,但敢于发问的却少之又少。有和范纯仁关系一般的,有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怕被笑话的……让扶苏个三岁小孩子当托儿提问,一解大家心中的疑惑,刚刚好。
“这不是官家泽被国子监,专批的膳补银下来,但同窗们却说膳堂依旧不尽如人意。便有人提出一个办法,就是这膳食改善委员会了……”
范纯仁抓住了机会,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如此这般地把计划书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扶苏完全没有觉得耳目一新,因为基本上是他写的内容。但当托就要有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夸张咧嘴,发出“哇”的声音,眨着星星眼道:“也就是说,我们监中学子以后就能通过这个委员会,改善膳堂饭菜的质量了?”
简直是神助攻啊,赵小郎。
范纯仁:“对!小郎你要不要来报名这个委员会?以后膳堂吃什么,说不定就是你来决定了。”
扶苏:“参加!”
苏轼也回过味来:“我也要参加!”
范纯仁转头拿出两张纸,笑眯眯地说:“那就请两位来报个名罢。”
又道:“还有没有人?”
“在下亦或可一试。”人群中又冒出一个扶苏的熟面孔,不是曾巩又是谁?他也是一副当场受到鼓动、兴致勃勃的表情,一点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没看出来,原来大家还都是影帝诶。
扶苏不禁暗暗吐槽。
报名表上除了姓名、年龄外,还介绍了委员会的运行逻辑:负责收集监中学子们对菜品的打分反馈、对每道菜的负责人进行绩效考核,设立奖惩机制,运行过一段时间之后,根据推出最受好评的菜单……
最后问了一道问题:对于上述机制,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请畅所欲言。
扶苏:“……”
上面写的不全是他的建议么?怎么还问他呢。
扶苏难得有了一点词穷的感觉,伸出一根小手指挠了挠脸,作出一副沉思的表情。
“怎么了?是难以下笔么?”范纯仁突然问。
扶苏认真地说:“师兄,你说,我如果写‘把相国寺夜市的摊贩挖到膳堂作工’会不会过于强人所难?”
可这是他去过夜市后最真诚的感想。
范纯仁:“……”
“好吧,看来我还是换一个写比较好。”扶苏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在建议的那一栏写道:“希望可以根据四时节令,调整膳堂的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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