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交卷啦。”
扶苏抖了抖纸,试图把墨水抖干,一边回头望去,转瞬就被队列的长度吓了一跳:“居然这么多人吗!”
他还以为,自己的演技颇为浮夸,不足以引人上钩呢。
“是啊……”
苏轼填完了表,也幽幽地凑近来,口吻既哀怨又揶揄:“看来对膳堂意见很大的,远不止我一个。”
范纯仁也说:“这方面原是我们忽视了。”
“对了。”扶苏突然问道:“委员会的成员应当怎么选拔,师兄能否透露一二?”
这一部分,是计划书未曾涉及的内容。扶苏也只提了一句,委员长须由官家子弟担任。他还挺好奇,范纯仁及背后的决策者是怎么决定的。
“怎么着,你想让师兄透题?”
“我已经交卷了!”
范纯仁笑看两小豆丁斗嘴,告一段落之后方才说:“自然是首看人品,次看学识,再辅之以报名表上填的建议,几方综合参考。”
又道:“这部分,会由祭酒与诸先生们共同参详。”
扶苏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原先怕委员会里混了个张及甫那样的进来。一颗老鼠屎毁掉一锅粥。但听范纯仁说人品最优先,还有师长们集体把关,那他就不用担心了。
相反,扶苏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以这个标准,选出来的肯定是国子监最精华的一波。当中会不会就有他认识的历史名人呢?
……还真有。
次日,扶苏刚从书斋一出来,就被一位面生的师兄叫住:“祭酒找你二人有事相商。”
一齐被叫住的,还有苏轼。
他们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跟着师兄的脚步走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站着不少人:范纯仁、曾巩、李观澜、几个不认识的人、还有……
苏轼失声道:“怎么还有你啊!”
程颐的脸看到苏轼就已经黑了。听完他的话后,更黑了一个度:“我亦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此地。”
扶苏立刻想起来了,两人之间是结结实实吵过一架的,就在他……钻狗洞的那一天。
程颐当时看苏轼钻狗洞、随意带人进国子监的举动十分不爽,当场要求梅尧臣惩罚苏轼。即使后来发现,暗中的鼓动者张及甫已经被除名,但程颐没有一点改变自己想法的意思。
就算被当火木仓使了又怎样?
他对苏轼的看不惯却发自理、发自心!
程颢立刻看向范纯仁,意思十分明显:苏轼为什么会在这?
范纯仁:“咳。”
没想到还有调节学生之间矛盾的环节,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大家都是同窗……”
“程某实不愿意与钻狗洞者为伍!”
“亦十分不解,为何端严如范兄你,会维护恩旨入监,却又公然违反监规的他二人?”
范纯仁叹道:“我知程师弟之父乃是监中博士,你自幼生于监中,长于监中,此地对你意义不凡,你自要悉心维护。但两位小郎聪颖非常,绝非池中之物。苏小郎更舌战西夏、是于国有功之臣也。”
听到最后一句话,程颢的面色稍有松动,但仍然梗着脖子默不作声。
苏轼更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假正经。”
一位未来理学家,一位未来生活家。两个人性情价值观都相左,看不对眼简直太正常。就算扶苏置身事外,都不能保证说合成功,何况他也是矛头所指?
范纯仁又游说了好几句,才让程颢略有动容:“那我便听范师兄一言,苏小郎也就罢了……那这位赵小郎呢,他年方三岁,何以在此?”
扶苏呆住:“啊???”
还以为光冲苏轼来的,怎么突然转火成我?
对哦,那天我也爬狗洞了吼。
而且倘若范纯仁所说为真,国子监对程颐很重要,那他打了张及甫的脸,以及一系列抓马后的续,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也对国子监的名声有负面影响?
——那你怪张及甫去,别怪我啊。
扶苏小声嘀咕。
他那天完全是被逼的好么?
范纯仁:“这……”
他有心为扶苏辩驳几句,又语塞住了。
年龄是扶苏的硬伤,就算他能作诗、会背书,别人只会夸他聪明。但在事务与人情上,却要打个问号。三岁的小孩子,能做得好委员会的工作吗?
程颐乘胜追击:“范兄既托程某担任这会长一职,程某便斗胆说上一句,程某实难担任这哄小孩的活计。”
“可我记得你有位弟弟。”扶苏说。
“我弟弟可不会钻狗洞。”程颐回复道。
“呃,钻狗洞造成的精神创伤有那么大吗。”
怎么从皇帝到丞相,再到师兄,一个一个的都爱拿这个说事呢?扶苏对此很是不解。
程颐似乎被呛到了,又或者觉得夏虫实在不可语冰,冷笑一声,不再开口与稚子辩驳。
他那副模样十足的傲气,看得好脾气如扶苏,也多了三分火气。
对理学印象-1-1-1。
“程兄不妨仔细说说,我哪里用、怎么用你哄了?”
程颢:“到时候事实一看便知。何须今日多费口舌?”
扶苏气得咬牙,刚要追问,教室的门却突然大开,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迫消失无踪,范纯仁、曾巩、程颐等人纷纷行礼,恭声道:“杨祭酒。”
扶苏也压下脾气,有样学样:“杨祭酒好。”
这还是他入学以来第一次见到祭酒,杨祭酒知道他真实身份几何吗?仁宗有没有跟人私下通过气?
祭酒杨安国环视教室一圈,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多礼。
然后,他径自走向了程颐的方向:“程大郎,我听你令尊说过,自我将这委员会会长一职托付于你,你就对它十分看重,夜不能寐,不将之做好不罢休。”
程颐再无方才的气焰,无比恭敬:“是。”
“所以,你才不愿这一位赵小郎掺和进来,担心他年纪尚小、玩忽职守,坏了你的大事,是也不是?”
程颢一副找到知己的模样:“诚如祭酒所言!”
他显然以为杨安国是来支持他的,说不定还会支持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但杨安国却摆了下手,语气幽幽道:“倘若我说,这个委员会本身,原是你瞧不起的赵小郎所出的主意呢?”
偌大教室之中,忽然落针可闻。
大家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见杨安国平淡中带有笃定的面容,和扶苏微微勾起的嘴角,方才知道他们没听错。杨祭酒说得是真的!
程颢一瞬面色煞白:“…………什么?”
范纯仁&曾巩&李观澜:“诶???”
苏轼:“哈哈哈哈哈,小郎你?看程颢那个表情笑死我了……什么?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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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扶苏:我不轻易装,一装就要装个大的。[墨镜][墨镜][墨镜]
一时之间, 满座皆惊。
扶苏环视着一张张因震惊显得格外失态的脸,纵然他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此刻也狠狠体验了一把出风头的舒爽感。原来当着大家的面狠狠装一波, 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嘿嘿。
尤其是,他的事迹不是由自己说出来的, 而是祭酒杨安国亲口给他背书。更有可信度的同时, 也更衬托得他幕后黑手(划掉)世外高人的形象。
扶苏悄悄把头抬高了一个度,以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好打量。
他发现, 与别人不同的是, 程颢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两秒之后,就像着火一般匆匆离开。他嘴唇泛白, 脸上也挂满了仓皇, 求助般看向了祭酒杨安国,似乎不愿意接受现实。但后者毫无安慰他的意思, 对着扶苏点头:“你同大家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 只是一开始想让大家票选出好吃的饭菜而已啦。”扶苏说道:“我曾经逛过汴京的街市, 好吃的小摊驻足的人就多, 生意会越来越好。反之若是味道不好,门可罗雀,几天就不见人影。后来我就想, 若是这个道理也能用在膳堂就好了。”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说辞, 用来应对被问到相关问题的时候。现在看来, 果然很好用。大家不仅没怀疑,反而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范纯仁一言以蔽之:“能者上,庸者下。”
扶苏翘起大拇指:“师兄得我也!”
其实倒不完全是这个道理, 更重要的是——市场化。但膳堂毕竟是国有企业,做不到完全的市场,只能人为设置一个机构作为调节。
倒也不怕膳堂不乐意,官家亲批了膳补银,他们国子监有此一举,只是领会上意而已。
杨安国点点头,又问:“程大郎,你待如何?”
“是……是我犯了以貌取人、妄言断语的过错。”程颢的步子迈得艰难,却也没后退,径自走到扶苏面前,对他深深一躬:“赵小郎,我见识短浅,先前当众对你出言不逊,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他的躬鞠过了九十度,尤甚有之,道歉的话也说得清晰又诚恳,扶苏自然没有不原谅的道理。但他偷偷看了眼杨安国:看来祭酒还是偏心自己学生的,看上去是给初次见面的自己撑腰,实则句句都是敦促程颢当场道歉,要不然传出去,名声还不知怎么样呢。
范纯仁一下子放松下来,不知是为了完美解决的事态还是为自己不用拉架。他笑道:“原来委员会的主意是赵小郎想的?就凭小郎你方才那番话,升到治事斋来也指日可待了。”
李观澜捅了一把曾巩:“我当以为你在开玩笑呢,原来是你慧眼识珠,一眼看破赵小郎的天赋?”
曾巩笑而不语。
其实也在心里暗暗吃惊。
别看扶苏说得好像轻描淡写,但在场各位都逛过汴京的街市,又有谁能见此而及彼,联想到国子监膳堂也要像小摊贩一样竞争呢?
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甚至比扶苏做的诗,更让偏爱实干的曾巩侧目。
杨安国突然开口:“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委员会的章程都看过了罢?”
“是。”
“看过了。”
“那便照着章程执行罢,分工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准备好了便在膳堂试行。我到时候也会上奏疏给官家。”
一听到“官家”二字,众人的表情纷纷严肃了起来。杨安国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苏轼、赵宗肃,你们二人随我过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你们。”
小孩子最怕什么?
最怕大人们叫自己全名儿!
扶苏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思考起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来……难道是相国寺夜市摆摊的事情被发现了?对了,他们喝退流氓的时候说过自己是国子监子弟!
扶苏缩了缩头,悄悄看向苏轼的方向,只见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咬住嘴唇,低头凝视自己脚尖。唯一知道内情的范纯仁一只手摸摸他们一人的头:“祭酒等着你们呢,快去吧。”
又用极小的音量道:“ 莫担心,祭酒非是迂腐之人。”
我知道啊,我知道啊。能采用一个三岁小孩子的建议,还大胆把人收纳进委员会里的,怎么会是一个迂腐的人呢?但扶苏就是有点害怕,怕老师大概已经刻在DNA里,改不掉了。
他怂怂地往前迈了一步。
苏轼紧随其后。
两个人就像两只企鹅,踱着步子跟在杨安国的身后,走进隔壁的空教室里。一见他俩蔫蔫的样子,杨安国突然笑了:“倒是有出息了,国子监学生夜市摆摊……”
扶苏心中咯噔一声:坏了,果真是这件事。
“竟然摆得整个八王府都不得安宁,王爷亲自找到了老夫的头上!”
“啊?”
“啊?”
“你们想‘啊?’,老夫更想‘啊?’呢”
杨安国被他俩的表情气得想笑:“老夫还以为,八王爷亲自登国子监的大门是为了什么?结果是为了打听两个摆摊卖糖画的学生。”
扶苏察觉到杨安国并没有十分责怪的意思,抬起目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搅得八王府不得安宁,又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是八王爷家的小孙子拿了只糖画兔子回家,说得自己画的,惹得兄弟姐妹见了的人人想要,争抢之间兔子不小心碎了一地,整府都哭天抢地的,惊动了王爷本人。”
苏轼自动补充了后续:“然后,王爷派人再去夜市,却找不到我和赵小郎的踪迹,只能向周围人打听,听说我俩疑似来自国子监之后,又专程找上了您?”
杨安国点了点头。
“啊,是他啊!”扶苏一下子对上了号:“自己画兔子的,不就是那家小衙内么?”
是那个转转盘到金鱼哭闹之后,被扶苏哄着自己画兔子的小孩子,因他看上去和自己同龄,扶苏印象深刻。没想到是八王府家的孙辈,掐指一算,他俩甚至还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呢。
苏轼也想到了这一层:“没想到他还和你是亲戚呢,这可真是太巧了。”
杨安国循循道:“八王爷原本的意思是,希望你们亲自去到他府上去一趟。不过有宗肃这一层关系在,你们便自己决定吧,老夫就不掺和了。”
原本的两方是宗亲与学子的,八王爷势大,杨安国作为祭酒也该给个面子。但扶苏的身份使之变成了宗室内部之事,旁人不好插手。至于一个宗室上门卖糖去给另一个宗室,到底是联络亲情还是折辱,就见仁见智了。
苏轼也回过神来:“赵小郎,你想去吗?”
扶苏一只手撑着小下巴,兀自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特别认真地问道:“八王爷派来的人有说报酬的事么?多么,不多我就不去了。”
杨安国:“……”
他又好气又好笑道:“人家可是堂堂一品亲王,怎么可能在财物上短了你!”
那可不一定呢。
扶苏心想:我也是一品亲王,还不是得卖糖为生。
但他表面上特别果断地答应:“那就去!”
杨安国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唉,你们啊,罢了。八王府派来的人在老夫那儿等着,等会儿你们自己去和他商量何时上门合适吧。切记,商贾到底是莫业,不可沉迷耽误了读书人的大事,知道了么。”
“老夫听人说你二人都放下狠话来,要一齐升入治事斋?”杨安国笑了一声:“那老夫也翘首以待,何日能在治事斋中见到你们罢。”
“……”
好八卦啊,祭酒。
扶苏暗暗腹诽: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
“对了,你那糖画没有卖给别的权贵人家吧?别再来一个谁上门来,老夫可吃不消。”
“……没有了吧。”扶苏和苏轼面面相觑,兀自回忆了一番:除了那个被证实是八王爷孙子的小衙内,貌似再也没有穿着打扮突出的人了。
“等等。”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选:“咱们监里的梅先生算么?糖画,我一开始送他了一副。”
“什么?!圣俞那副日日炫耀的画竟是你送的?”
杨安国失态地惊叫一声,旋即有点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糖画会让八王爷派人登门国子监了。那副流光溢彩的模样,再配上诗画的意境,就算是他了也啧啧称奇,甚至隐隐有点羡慕。
要不要把自己的诗集也送一本给赵小郎,暗示他一番呢……咳。刚说完“不可沉迷耽误学业”的杨安国有点脸红,动了动嘴唇,终于作罢。
“那祭酒?我们可以走了吧?”
和师长对话让苏轼浑身不对劲,得到首肯后,拉着扶苏一溜烟跑了。到了僻静无人处,他面色板起来:“什么,小郎,你实不必为了我……”
扶苏装傻:“什么?”
“当然是去八王府了。”苏轼说
“这有什么啊?”
扶苏勾了勾食指,示意苏轼靠近一些:“苏大郎,我也教你一句话,叫作……有钱不挣是忘八。就算我在自己家里,想白挣一笔钱也不容易呢。”
这是真话。
他在宫里几乎没有收入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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