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言手中的长剑剑身上沾染了血迹,不用看他也闻得出,是方才对方逃走时他给出的一剑染上的。
此时,他双眼微抬,却仍是下垂眼皮的状态,漆黑一团的瞳眸无法聚焦,失了神采也失了情绪。
整个人看上去,冷漠疏离,比一贯的孤高清冷的气质更加让人难以靠近。
他以白绢熟稔地擦拭剑身,一点点擦拭如初。
血色在白绢上绽开一朵花,被他扔在地上,火花渐燃,直到最后化作灰烬。
恰是这时,有人突然从身后侵袭而来。
沈卿言眉目一凝,长剑倏然调转方向横在少女的脖颈上,削下她的一缕柔发。
“道长,不过几个时辰没见,你怎么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都险些不敢过来……”沈晚棠说话的声音越往后越低弱。
沈卿言的眉心微微舒展,握剑的手松了几分,他道:“这里魔气太重,误以为姑娘……”
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
话锋一转:“姑娘如何进来的?”
“进来?你在说什么?”沈晚棠不解。
问心剑离她的脖子又近了一分。
沈卿言淡声开口:“世间有一种丹药名为换息丹,姑娘可知?”
沈晚棠微*愣,她如何不知?
在无虚宗的时候,凡是见师兄和师父,她服的都是九品换息丹,长期不见他们二人后,她服的都是紫秋长老的八品换息丹。
就连现在,她服的也是雀台城的九品换息丹。
“你难道……怀疑我是魔?”
对此,沈卿言并不否认。
天底下绝不可能会有气息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要么,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他的师妹;要么,就是一个改换气息而来的魔族人。
沈卿言的语气冷了下来:“姑娘可知此地是何地?”
沈晚棠嘴唇轻张,还没发出声音,又听见他道:“有一种天品法器名为画中镜你可曾听过?隔空点镜,让人身处暗无天光的镜中世界,如同眼盲之人永远寻不到镜子的背面。”
“这个镜中世界因我而设,餍魔魔主想杀我,可她杀不了只能将我暂时困住。你却随意进入镜中世界,并能一眼认出我是谁。”
沈卿言缓缓分析,越说到后面,剑身越是无情逼近她。
像这样的她,只能是魔族,也是餍魔黎双的人。
剑身几乎划破少女的肌肤,血珠落在干净的剑身上。
沈晚棠听完他的话忽而笑了,她轻声说:“可我修为低微,你应当能感受到我身上毫无魔气,这不只是因为我服了换息丹,也是因为我使不出术法。”
“道长,我只是个半魔,于你而言,微不足道。”
沈卿言却道:“今日那个魔族,也是你有意放走的。”
问心剑极有可能会瞬间割断她的头颅,她一边说着一边徒手握紧剑身,缓缓推开他的剑。
她迈步上前靠近他,说:“若不放走他,我如何救道长?”
沈卿言蹙眉,无神的黑眸盯着她,却完全没在看她。
少女温热的呼吸忽然附在他的耳边,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耳语:“他是餍魔宫的人,而我是半魔,我想要救他是因为同为魔族,想要救你……自然也是因为同为人族。”
话落,她松开了紧握着剑的手,手心满是血水,雪白的衣袖也洇开了一片血迹。
浓重的血腥味覆盖住了几分魔气,沈卿言以剑柄顶着她的肩一把猛地推开她,随后缓缓收剑。
沈晚棠的肩膀传来微痛,不禁往后踉跄几步,可她眼中、唇角的笑意却反而加深了几分。
她早知师兄疑心重,对于她这个小师妹,师兄也许会被她的话蒙蔽,可对于一个陌生人,他一定会起疑。
若不想被师兄发现自己是谁,便只能演出戏,误导他自己实则是魔族。
他不是相信自己的感觉么,那么被她刻意一步步引导出来的、一种被他拆穿的假象,他一定会相信。
不过要不是多亏了黎双,她这出戏还演不出来。
她原本想的是找个机会再接近他,让他不断起疑发现自己是魔族,眼下正好,黎双困住师兄,魏免去黎双寝宫对画中镜动点手脚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引入镜中。
如此,师兄大概是不会把沈晚棠和她联想成同一人,她待在师兄身边也能一直拖延时间,师兄怀疑不到她,自然也就不会找到她。
身前的少女好一会儿没了声音,他所感受到的也无半分危险之意,便不再意图杀她。
他道:“救人?一个半魔,亦正亦邪,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不信也得信,因为我可以做你的一双眼睛,帮你找到画中镜的另一面。”
画中镜的正面乃是入口,只需在上面虚虚一点便能直接把人带入镜中,可若是出镜则需要在里面找到镜子的反面。
她是被魏免点进来的,自然是看得清所有的一切,可沈卿言是黎双点进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杀他,又怎么可能会允许他找到出口?
他们二人都清楚,眼下只有她看得清,用她的眼睛来寻找出口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方法。
若是迟了,难保黎双不会放一些魔兽魔将进来……
可是——
那又如何呢?
沈卿言不以为意,餍魔宫的邪魔,来多少他便杀多少。
他的问心剑,本就是用来为这乱世除魔卫道的。
“你走吧,我不杀你。”沈卿言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他继续道:“不过若你还存了别的心思,我也可以将你一剑杀之。”
闻言,沈晚棠微微一愣:“为什么不走?”
“诛魔。”沈卿言口中冰冷而清晰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对餍魔一族浓浓的杀意。
分明早有预料,可她还是多此一问。
她看着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在师兄知晓她是半魔的那一刻,即便感受不到她身上令人生厌的魔气,可他还是同她拉开了距离。
这一小段距离,便犹如天堑。
沈晚棠若有所思片刻,突然提醒了一句:“那诛魔之后呢?还活着的话,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完成吗?要是你没能出去的话,兴许我还能帮帮你。”
此话一出,空气似乎瞬间静了下来。
沈卿言一点点蹙起眉心。
重要的事吗?
他一遍遍自问:诛魔和师妹,孰轻孰重?
“道长,你脸色不太好,在想什么?”沈晚棠偏了下头,自下而上仰视着他失了神采的黑眸。
沈卿言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恢复如常,淡漠如初,他只道:“走吧,找出口。”
沈晚棠不禁轻挑眉。
看来她想得不错,她的师兄会为了任何人选择先救人再诛魔。可若是为她,师兄一定会选择先诛魔再救人,仿佛这便是她作为清玄真君师妹本就该有的觉悟——为道赴死的觉悟。
也或许,师兄本就对她无情。
随后,她试探着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留意到他在用神识探路,可在画中镜放神识也如同眼瞎。
眼下他只能听声辩位。
沈晚棠静静看着他大步朝着自己而来,又在几步之外停下,同她在无形中保持着距离。
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角处甚至还有商贩的摊铺,地上也因他们的打斗乱了一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静的,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法以神识知晓。
索性,她扯下头上发带,几步靠近沈卿言。
柔软的丝带被她干脆利落的在他落了陈年旧疤的手腕上缠了两圈,紧接着,他的手又因为她抬手的动作而被迫抬起。
他道:“你做什么?”
沈晚棠唇上咬着一支翠玉簪,两只手高抬起正在重新束发,而她的右手腕上则缠着一根白色发带。
若此时沈卿言能看见,便能看清那支独属于师妹的玉簪。
等把簪子没入发中沈晚棠才开口道:“怕你跟丢。”
近距离的靠近下,一股淡淡的棠花香萦绕着他。
他忽然沉默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良久。
“姑娘,你的身上有棠花的气味,你也很喜欢海棠花么?”沈卿言突然开口问。
闻言,少女回眸深深看向他,启唇。
“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第64章 魔域(九)
画中镜的出口并不难寻,镜子的反面照出的是真正的万戮城,城中人来人往,充满了人烟气,全然不似镜中这般死寂,是座空城。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出口前,两只手腕互相缠绕着丝带,一人的手动,另一人必定会被牵动。
正如此刻,沈卿言缓缓抬手,解开了手腕丝带,他淡垂着眸,语气也极为冷淡。
他说:“姑娘先出去吧。”
沈晚棠轻瞥一眼出口处,几个魔族人握着兵刃走了进来。
她见过魏免给的画像,他们分别是餍魔宫的两位魔尊,司马奉和关潇,还有一位魔君牧垚。
他们三人的身后又是一大批餍魔宫的人,一群人为首的两位又分别是魏免和一个约莫三十的男子。
这些人在司马魔尊的手令下开始将他们团团围住,并施以法术困住他们。
沈晚棠本想带着沈卿言离开,省得他把整个餍魔宫的人都杀光了……
谁知这群人如此自讨没趣,竟这么快就赶过来送人头。
“道长,救我……”沈晚棠一面思索一面躲到了沈卿言身后,两只手故作害怕地抓住他的手臂。
沈卿言微微侧眸,剑鞘毫不留情面地打落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上一道红痕。
沈晚棠并不意外,反倒是将他眼中不着痕迹的厌恶与不喜之色尽收眼底,她默默收回手,忍不住弯唇哂笑一声:“来的是两位魔尊一位魔君,剩下的便是餍魔宫的魔兵。”
“知道。”
魔君牧垚听了沈晚棠的话冷笑一声:“你身为人族,对我餍魔宫的事倒是清楚,你见过我们?”
“见没见过还重要么?”总归,今日他们都逃不开一死。
当然,能逃就逃这是最好。
餍魔宫的人,死一两个魔君便够了,死得多了,这餍魔宫于她而言也就只是个空壳子。
一个无知又愚蠢的女人罢了。
牧垚也不再理她,而是转头看向沈卿言,眯眼:“那日毒魔宫,你杀了我餍族两名大将,今日,我便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即便你能破境杀人又如何?我身边的这两位与你同等境界,而你又被画中镜削弱了三成实力,今日,你必死无疑,待你一死,无虚宗又算得上什么?!”
沈晚棠在牧垚说话时,不动声色后退着,直到距离沈卿言一段距离才停下。
却突然,她身后不远处包围着他们的魔兵朝她袭来,想要把她生擒拿下。
僵局一触即发,两位魔尊和一位魔君一齐攻向沈卿言。
沈晚棠微微蹙眉,躲着眼前魔兵的凶猛招式,顺便还抢了他们的刀,仅凭武力硬抗,但大多时候都是在躲避。
直到她杀了好几个人后,这些魔兵见她难对付纷纷涌了过来。
“我快撑不住了,道长!救我……”沈晚棠的唇畔隐约噙着笑,躲避攻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分明游刃有余,可嘴里的话却还要故作危急。
她可没忘,她说过“修为低微”,“使不出术法”之类的话。
可就算听见她的呼救,沈卿言也分身乏术。
他们说得不错,画中镜削弱了他的实力,对抗只差半步就成为一方魔帝的黎双时,他甚至没法杀了她,只能压制住她。
眼下对抗两位魔尊一位魔君,他已经自顾不暇,但到最后也无非是受些伤,多费些时间。
他终归是会杀了他们的。
于是,这里除了激烈的打斗声,还有少女呼喊求救的声音。
魏免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了沈晚棠身后,看似好像要出手攻击沈晚棠,实则另一只手偷偷凝气,一瞬间震开她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沈晚棠回眸看了他一眼,他捂着胸口擦掉嘴角血迹。
项拙原本在观望沈卿言这边,结果谁知那边突然倒了一大片,他皱着眉大步来到魏免身边将他扶起,有些震惊:“你怎么伤成这样?”
魏免被他扶着站起来,低声道:“这个女人……有点邪门,我们这么多人竟无法近她的身。”
闻言,项拙看向沈晚棠,面露狐疑。
“我去试试。”他拦住魏免,迈步上前。
“项拙!”魏免刚喊出声,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
刚刚震开所有人,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而且,眼下他也没法再出手,因为画中镜外,还有个女人正在看着这场厮杀……
“放心。”项拙误以为魏免这是担心他,虽然觉得稀奇,但也没什么可疑的,于是安抚了一句。
魏免此刻却是心中焦急不安,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沈晚棠的身体情况他是知道的,那天在炼魔窟她可没少遭罪,还因为天罚险些丧命。
她的身体还没好,如果强行催动体内魔气,裂纹遍布全身,她这条命也就没了!
“项拙你……”魏免强撑起身,刚开口三个字就看见他们已经打了起来。
项拙的实力要远胜于这些魔兵,招招致命,把沈晚棠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很快,项拙的刀在她的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伤来。
这边的血腥味逐渐与另一边的血腥味互相融合在一起,直到这血气越发地浓。
沈卿言拔出了没入牧垚腹部的长剑,又一掌将其直接从镜内打出镜外。
余下的两位魔尊身上也布着大小不同的伤,都不是什么重伤,倒也能继续打下去,只是……
只是沈卿言这个人太过于恐怖强大了,他的身上分明也受了不少伤,可他却面不改色,甚至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皮毛小伤无关痛痒,他完全就是个铜墙铁壁,根本杀不死!
沈卿言身上的血洇湿衣袖,顺着手腕,从剑柄处一直往下蜿蜒,滑过剑身抵达剑尖。
一地的血都是他的,可他的实力,仿佛永远不减分毫。
司徒奉和关潇是真的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被削弱,那双眼睛又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他们迟疑了,可沈卿言却提着剑步步朝他们逼近。
就这迟疑的瞬间,带着诛杀之意的一剑破空而来,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司徒奉和关潇刚要穿过镜子的出口逃走,下一秒一道屏障生生将他们阻拦了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
竟然把他们拦了下来?!
不是他找死,就是他要他们死!
司徒奉在这一刻才看明白,这位替天下苍生斩妖除魔的清玄真君,果真是天道手里的一把好剑。
只要是魔,只要他想,他们就绝无活路。
天道赋予了沈卿言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他们如此围杀他,不仅杀不死他,甚至还是在逆天而为,是自寻死路。
可笑!简直荒谬!
沈卿言来到他们二人身前,问心剑一分为二直逼心脏,这一切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
可就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二人身后凭空出现两只手,把他们二人抓离了此地。
见此,魏免也下了手令,所有人悄然靠近画中镜的出口,出口的屏障似乎在方才被某只女子的手毁去——那是黎双。
餍魔宫的人踏出出口,沈卿言忽地侧眸看了过来,一双无神的漆黑眸子里,正沉沉地“凝视”着他们。
一股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爬上魏免全身,他皱眉警惕地回望着沈卿言。
按理说,杀魔如麻的沈卿言应当即刻上来杀了身为魔族人的他们,可是沈卿言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连手中握着的剑都只是垂着。
与此同时,项拙的剑刺向沈晚棠的身体,沈晚棠不断后退,几乎快要靠近沈卿言。
她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可偏偏这时,魏免突然过来徒手拦住了项拙的刀。
魏免冷声对项拙道:“快走!”
眼看着就要杀了眼前这个女人,被拦下来固然可惜,但项拙看了一眼女人身后的沈卿言,心中也知道现在不是恋战的时候,只好跟着他一起逃走。
看到魏免救下了项拙,沈晚棠若有所思一瞬,若不是被魏免拦下,只怕她再往后几步,沈卿言的剑就要穿透紧追不舍而来之人的身体。
说来也奇怪,师兄怎么会让餍魔宫的人逃走?
如此想着,她回头看,随后眼眸微睁,愣在了原地。
沈卿言此刻浑身染血,后背两个血洞,身前更是被砍伤了好几处,就连一向清冷如玉的脸上也有一道血痕。
她何曾见过这样狼狈的师兄?
何曾见过如此虚弱的师兄?
沈卿言紧闭着眼,剑从他手中一寸寸消失不见,他指尖凝聚出的血珠嘀嗒嘀嗒滚落在地,地上是一滩血迹。
他的身形微微晃动,紧接着“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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