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玉道:“她已为恶鬼,不再是你胞妹。”
这有些过于凉薄的话犹如盆刺骨冷水,兜头将李馥宣浇得透透。李珍珠高声大笑道:“不错!我吃人无数,魂魄具黑,已是十恶大不赦之身,大哥既为前途无量的太巽仙人,自然要将我亲手降伏了才是。”
李馥宣痛苦道:“不……”
“过往爹常说我们手足之亲,要此生扶持。”李珍珠笑如尖刀,“大哥可不要忘了!”
贺凌霄沉默着,与同样沉默的顾芳菲立在旁。只听白观玉道:“画皮鬼是你所造。”
白观玉所问无人能不答,李珍珠表情刹时变得痛苦,扭曲开口回:“是。”
“城中作恶者主使者是你。”
“是。”
“封存生魂血所为何用。”
“为重塑肉身,助我脱得此身皮囊。”
“此法从何得知。”
李珍珠哆哆嗦嗦地答:“谢寂。”
贺凌霄猛地抬头。
“谁?”他道:“你说谁?”
第31章 有悔
这话一出,在场人面色齐齐都变了,顾芳菲下意识攥了把芳菲剑。只是贺凌霄这一句没有法力加持,李珍珠并不答他。白观玉问:“他人在哪。”
李珍珠道:“我不知。”
“你怎知是他。”
“他自称谢寂,找到我,说能助我,给了我这个法子。”
要问的都问完,白观玉冰冷道:“既如此,你已堕为恶鬼,天地不能再容你。”
此话一落,如判木拍响,拂霜剑这便要将她诛灭于此。怔愣着的李馥宣陡然回了神,跪道:“……师伯!”
拂霜剑停在了她命门两寸之地。
只听李馥宣艰声道:“求师伯……饶她……”
白观玉没有说话,夜色中目如寒星,毫无人情味。珍珠今日是必死不可,白观玉的剑既出了鞘没有放过的道理,他问:“为何?”
李馥宣说不出来为何,她作恶多端是事实,铸下如此大错,没有饶恕的道理。可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死前又曾遭受过如此折磨,这些折磨又无法说是和自己无关。李馥宣无话可说,使力冲白观玉磕了个响头。
顾芳菲稍上前半步,“……师伯。”
李珍珠却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实在是一出好戏!看得我心下畅快极了!”李珍珠双眸如血,紧盯李馥宣,“你做了三百年高高在上的仙长,我做了三百年苟且偷生的恶鬼,我活着的时候为求一口吃食屈身下贱伙夫,千人凌辱,万人唾骂,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大哥啊!你在天上披着这锦衣玉扣受人敬仰时,可想到地底下的我过得是什么日子?”
李馥宣摁着草地的手微颤,“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这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亏我还和爹娘妹妹苦苦等你回来,痴心想着你成了神仙能叫我们不再挨饿受冻,你只顾着自己,没心没肺,你——”
她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拂霜剑刺透了她胸腔,李珍珠双眼瞪得极大,怨毒凝在脸上,身躯犹如燎原般被烧过,不见明火,只余蚕食极快的灰烬。
李馥宣下意识飞身过去一抓,却只来得及抓到一小片余烬。
他抓着那块灰跪在空旷草地上,呆住不动了。
拂霜入鞘,白观玉冷淡的声音响起来,“行道当断,不得有私。”
贺凌霄想,他这话的意思是行道者不能因自己的私念放过谁。李珍珠固然可怜,可她行恶也是事实,折在她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无辜者大同,不可因执刀者的感情分个孰轻孰重。只是这话由白观玉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冰冷些罢了。
李馥宣愣了半晌,低声应道:“……是。”
白观玉没有看他,对着贺凌霄道:“过来。”
贺凌霄一顿,依言抬腿挪到了他身侧。
李馥宣还跪着,顾芳菲难得没说什么,侧头看了他眼,也站过去。白观玉轻闭了下眼,抬袖一挥,地上那堆灰烬便聚在了一小巧玉瓶中,落进李馥宣的掌心。
李馥宣愣道:“师伯……”
李珍珠已不能再入轮回,魂魄散了就是真的散了,地上那捧灰也只是捧灰,没有其他任何意义。白观玉并未多言,转身道:“走吧。”
此事以了,回去路上几人神情却都出奇的凝重。白观玉走在前,贺凌霄想了想,还是低声问了句,“没事吧?”
只短短百步距离,李馥宣面上表情便已恢复如常,侧头对他道:“无事。”
那只玉瓶被他好好地收在胸口,贺凌霄道:“天命无常,此事并非是一人过错,道长勿过多伤怀了。”
李馥宣:“对错难究。”
贺凌霄轻叹一声,正在想要怎么劝,又听李馥宣接着道:“不过,是非对错也无妨了。”
贺凌霄:“嗯?”
“错已铸成,执意悔不当初并无用处。”李馥宣道:“她有如今不能说是和我毫不相干,但既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她的魂魄已归天地,还活着的人不能囿于此,平白将自己困死在这。归山后我自会去法诫山领罚,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神情和语调都十分平淡,淡到几乎是有些无情。贺凌霄侧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日光刺破层叠枝叶,脚下的山路斑驳,密密织着绿叶的影。须臾,贺凌霄微笑道:“你长大了。”
李馥宣一怔,“什么?”
“没什么。”贺凌霄神色已恢复如常,放佛刚才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温和笑意只是他的幻觉,“道长境界极高,果真是我等不可比拟的,受教了!”
此话说完,便见那黑衣的少年跳下了石台阶,踩着树影光斑又跟在了白观玉身后。李馥宣目光凝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发尾坠在之中,随他步伐左右轻轻摇晃着,竟微微有些出神。
山脚下,贺凌霄被强行拧上了白观玉召来的白鹤,李馥宣和顾芳菲还需善后,于山脚拜别。归去途中,贺凌霄愁肠百结,白观玉在他身后道:“不高兴?”
贺凌霄哪里敢说实话,强作出一副笑脸,“弟子不敢。”
这只白鹤也是因带着贺凌霄才召来的,为防他摔下去,白观玉坐在他身后,大腿上金丝缠了三道系在白鹤身上,天罗地网,神仙也逃不掉。
身后便是白观玉宽阔的胸膛,头顶是白观玉的脸,回头一看,果然白观玉此时正垂眸盯着自己。
贺凌霄忙又将脑袋扭回去了。
半天无话,贺凌霄心下的忧愁又翻上来,想起李珍珠的话,谢寂。
果然是他吗。
方才下山时顾芳菲一言不发,眉头皱得死紧,应当是和他在忧心同样的事。贺凌霄总觉得不是谢寂,只是有人假冒他名作恶罢了,谢寂不应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想到这他又顿了下……其实也会。
贺凌霄烦闷不堪,抬手捂住了脸。他回来了,人在哪?四处弄这些能重塑人肉身的血魂阵是要做什么,有传言六恶门将开,此事是否和他有关。
谢寂早年是有名的邪修,行踪诡谲,做事全凭心情。后来无意贺凌霄结识了他,因事相处了段时间,发现此人并非外界传言般嗜杀成性,反倒是个可交的性情中人。虽然后来叫白观玉发现时被狠狠罚了一通。
他不自觉从指头间叹出一口气,胸口处却多出了只手,是白观玉将那块血鱼佩从他衣襟下夹了出来。
贺凌霄精神一震,白观玉两根手指夹着那玉佩,目光不咸不淡落在他身上,似乎正在等他解释。贺凌霄错愕与他对视,决定先装个傻,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谁放在我衣服里的?”
白观玉看着他。
半晌,他竟也没与贺凌霄多计较,两指一翻玉佩便消失了,也不知是被他收到了哪里去。还真就这么容易叫他蒙混过去了,正腹诽着,忽听白观玉道:“此次回去不会将你炼化。”
贺凌霄恍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白观玉的目光移开了,似乎是在望眼前的云,“你不想,便罢了。”
贺凌霄回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改了心意。思量半天,扭回了头,低着头看白鹤洁白的背羽。不是要将他炼化,那么做什么还非要拉他回太巽,是否还要留在九遏峰……对了,那峰上还有个镜棋。
一团乱麻,一堆破事。
又听白观玉说:“你近来身手有进。”
贺凌霄:“……多谢真人?”
白观玉淡声道:“初见时,遇虎还尚难自保。”
叫他这么一说,贺凌霄忽然醍醐灌顶地想起来了。
对了,近来他使唤长秋剑使唤地顺手,没有回头想过这个问题。这具身体体内仍无真气是没错,但他近来与人打斗时明显身体轻盈多了,至少不似刚醒来时和一头虎搏斗都要拼上性命,难道是因为他现在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
……嗯?
嗯???
贺凌霄猛地回头,用劲之大险些将自己的脖子甩出去。白观玉定定看着他,贺凌霄看着他平淡的眼,透着股严苛的冷冽的脸,竖领的白色道袍,玄灵,玄明!
妈的我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贺凌霄对着他扯出来个僵硬的笑,“……是,是您啊道长。”
他在那心障里干了什么来着?贺凌霄脑子里闪回他当初拖他坠崖,掐着他脖子企图淹死他,将他错认成心障中的幻影,出言不逊……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白观玉看着他。
“……弟子知错了。”贺凌霄嘴角乱抽,“谢真人不杀之恩……”
白观玉嗯了一声。
贺凌霄冷汗淋漓,默默又将脑袋扭回去,整个人僵成了一根人棍。白观玉的身躯就在身后,贴得这么近,他整个人仍是冷的,好似背倚了数九寒天里的一团雪,半点温度也没有。
白观玉:“你那时说,天命因果有定,为枉死者讨命是为天经地义。”
他今日出了奇的话多。贺凌霄冷汗淌得更凶了,“弟子……弟子妄言……”
白观玉道:“我没说你说错了。”
贺凌霄一愣。
白观玉微微侧过头,眼尾映上云边一点霞光,叫人想到宝殿屏风上金线绣着的鸟。
“这次回来。”他的声音很淡,“你便还留在九遏峰吧。”
已近黄昏时,身旁云雾翻滚,绯红的日头落下去了,头顶繁星便压下来,光辉相映,一分为二地将这云际染成了浓厚的绮色。
贺凌霄怔怔看他。
身下白鹤忽嘹亮高鸣一声,陡然变了方向向下俯冲去。羽翅划破云层留下一线尾痕,云雾层层散去,现出了下方坐落在山头的宏伟宝殿,鎏金殿顶映着霞色,反出祥瑞紫光。
太巽到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预警啊预警,后两章半需交代下拜师那会的背景,很快就结束了~求溺爱
贺凌霄初上太巽时,日子过得并不大畅快。
同批弟子他算是资历最浅的那个,凡家出身,人又瘦小,理所当然地被分去了山脚下打杂。他那时候不大爱说话,运气又天生差了些,同行的弟子不大待见他,他每日晨起拿着扫帚扫山阶,午时练剑听课,夜里回去温一本破旧经文,不和人说话,也从不与谁结伴。
同门之中,唯只有一位生着雀斑的弟子待他亲近些,偶尔碰着时会向他打个招呼。有日午憩时几个弟子聚在一处聊天,说起仙门密辛,聊到太巽前些年出过个随邪修私奔的叛徒,败坏了太巽名声,耻于叫人提起,名叫陈秋水。
不远处独坐的贺凌霄自听到这三个字起便抬了头看向他。那弟子语带侮辱地将这件密辛讲完,这才注意到那个怪胎正盯着自己,眼神叫人不大舒服,立时提高了嗓门,“你看什么看?”
人群中坐着的雀斑弟子也看过去,好奇道:“贺凌霄?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叫陈秋水的人?”
贺凌霄于是说了他的第一句话,“认识。”
他说:“那是我娘。”
一群弟子登时见了鬼似的瞧着他,还不等他们反应,便见贺凌霄举着拳头扑了过来,一拳将那讲密辛的弟子揍翻在了地。
余下几人惊呆了,七手八脚地去拉他,谁也没想到贺凌霄力气奇大,将那弟子打得满脸鼻血也不撒手。还是巡山的弟子发现才将他扯开,将贺凌霄关了三天禁闭。
自那之后,他是陈秋水之子的传言便在众弟子口中传开了。众人避他如避瘟疫,时常又有弟子结伴来寻他的麻烦,寡不敌众,结尾总是他一个人拖着满身的伤躲去后山的石头缝里,那地方僻静,隐在茂密杂草后,没人能寻得着他。
那一年的开春多雨,时逢惊蛰,山头成日笼着料峭的春寒。贺凌霄站在台阶上,竹扫帚将雨水扫下去,那头雨雾中跑来个少年,远远便冲他喊:“贺凌霄!快来帮帮我!”
贺凌霄抬头一看,见是那雀斑弟子,头就又低下来。雀斑弟子面色急急,不由分说将他一扯,“我叫你呐!你听没听着?”
贺凌霄头也不抬,“做什么。”
“胡松摔到山崖底下去了!”雀斑弟子瞧着要哭,“我一个人拉不上来他!你能不能过来搭个手?”
雨大,将那雀斑弟子的话冲得听不清,贺凌霄说:“为什么找我?”
“现下这里哪还有第二个人在?快些吧!若再晚些怕他可就死在那了!”
雀斑弟子扯着他的衣裳,将他往石阶下拉。这位胡松贺凌霄隐约有听过,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从不和那些喜好挑衅的人结伴。贺凌霄也就没推就,到了山崖一看,底下树影蒙着山雾,虚虚实实,看不出哪个是树枝还是人。
贺凌霄便问:“在哪?”
“就摔在那棵松树上,你,你再凑近些看吧……”
贺凌霄趴在山崖边,依言凑近了些,还是瞧不出有谁在。
刚要回头再问,背上忽地一重,竟是叫人恶狠狠地推了一把。失重时他也只来得及抓了把崖边的草,便狼狈滚了下去。
好在下面有颗横生的树干接住了他,尽管如此,翻滚磕碰的疼和晕眩还是叫他好一会没能睁得开眼,阵阵耳鸣中,头顶传来谁的笑声,有人大笑道:“你小子够可以的!还真将他骗过来了!”
贺凌霄眼前发黑地往上看,见是几个弟子聚在山崖上,那叫胡松的弟子好端端在后头站着,对上他的眼,浑身一抖,移开了视线。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几个弟子冲他喊,“你要真是那个败类所生,就该和她一样滚出太巽去!”
有石子丢过来,砸在他脑袋旁的树枝上。几个弟子嘻哈走远了,过了会,又有个脑袋从山崖边探下来,是那雀斑弟子。
“贺凌霄……”他像是怕谁听着,小声地对他说:“你不要怪我,我要是不听他们的,也要被他们一起欺负的。”
贺凌霄抬着头,一言不发地看他。
雀斑弟子不敢再看,喊了句“对不住”,人便跑远了。雨水接连地打下来,在耳旁噼啪作响,贺凌霄侧头望,底下看不清有多高,云雾缈缈似师兄手中捧着的一炷香,攀着绵延不绝的青山,一重连更比一重高,估不出有多大,也望不到头在哪。
从头到脚,没一处不疼。贺凌霄静静躺了会,攒够了力气,攀着树枝爬过去,抓住了山崖上突出的一块石头。
雨水打在他眼皮上,顺着下颌淌下来。贺凌霄仰着脸,抓着石头慢而吃力地往上爬,掌心磨破了,雨水变了红色,脚下踩空崴了脚,换一处再踩。雨声愈发的大,再变弱,又渐渐大起来,崖石后面有躲雨的鸟,停在石缝中,好奇冲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贺凌霄终于牢牢扣住了崖边的一颗石头,咬牙半天,将自己一点点翻了上去。
贺凌霄仰面躺着,睁着眼,濒死似的喘气,望着广阔的天。片刻他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得却是下山的路。
山谷寂静,没有半个人在,枝头倒有几只鸟轻巧地跃过连绵雨雾,鸣叫声清脆。地面积着水洼,他裤脚裹满了泥,黏腻地缠在他小腿上,前面的路慢慢变得陌生了,他却不停,只知道往前走。
要去哪,不知道。回哪去,不清楚。娘死了,家叫他五两卖了出去,合着他上太巽得来的三两,换成了口薄薄棺材。他拖着满脚泥泞踽踽独行,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雀鸟清脆的鸣声婉转,雨从天上落下来,不见天日地落下来。贺凌霄人生得太矮,抬头只得看见高大的古树,沉默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他的脚踩在泥水里,渐渐越走越快,越跑越快,两边树木被他甩在身后,泥水飞溅,冷雨刺骨,忽然叫他撞上了一个人。
撞击力太强,闷头只顾往前冲的贺凌霄摔在地上。面前站着的是位着白衣的仙人,长得像画里的神仙。贺凌霄不识他,对上他的眼,本能地有些愣,又忽然瞧见这人道袍衣摆沾上了泥点子,下意识伸手替他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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