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凌霄跟在他身边的第七个年头,性情不知何时大变,拘谨不再,敌意少去,逢人总是一张笑脸。白观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复又移开,声音仍是很淡,“为师说过,你不必带什么给我。”
“可弟子见着了就想带回来给您看一看。”贺凌霄更往窗中靠了靠,“师尊莫怪。”
白观玉没再理他,专心撰他的经文。他今日又穿一身交领白袍,银冠束发,露出干净苍白的脖颈。
贺凌霄趴在窗边看了他会,起身进了门,手里的东西随手搁在旁边台上,是支青玉紫毫笔。他两手空空到了白观玉跟前,双膝跪下,并掌将白观玉的拂尘呈给他,“拜见师尊。”
白观玉执笔的手往旁边轻轻一点,示意贺凌霄搁下就好。贺凌霄恭敬地将那拂尘在一旁放好了,见白观玉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跪着等了等,心下有点失望,再拜道:“弟子告退。”
起身要走的那刻,白观玉开了口,“如何?”
贺凌霄眼一亮,转身道:“回师尊,还好还好,这回遇上的是只水鬼,只是牵扯的人事麻烦了些,不算很难缠。”
白观玉没有抬头,“好。”
贺凌霄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又笑出声,“对了,事成后那家农户招待我们吃了顿饭,取了坛私酿的酒要敬我们,顾芳菲喝了太多,回来途中从剑上栽了下去,摔折了胳膊,约莫这会正在山头被元微真人问罪呢吧。”
“你呢?”
“没有。”贺凌霄说得是实话,“师尊知道我从来不饮酒的。”
白观玉嗯了一声,不再接着问了。贺凌霄也就没有再开口,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下笔。白观玉的字很漂亮,苍劲有力,下笔规整,是种很古朴的板正。贺凌霄没再扰他,支着脑袋看,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待到白观玉将这页写完,搁笔轻叩一声,开口道:“看什么。”
贺凌霄支头的手一滑,险些原地将自己栽个跟头,立马回神坐正了,义正言辞地说:“回师尊,没看什么。”
白观玉道:“还有事?”
“没……”贺凌霄话说一半又顿住,笑嘻嘻道:“弟子斗胆,能不能求师尊提几字赐给弟子?”
白观玉抬了眼,“何字?”
“就两字,‘不求’。”
白观玉看了他会,铺开一张新纸,依言要将这两字写下来。贺凌霄连忙又说:“师尊,弟子还有一请,能不能换支笔写?”
白观玉问:“哪一支?”
贺凌霄于是变戏法似的将方才那只青玉紫毫笔摸了出来,献宝似的,“这一支。”
“……”
白观玉的目光从这支笔移到贺凌霄盈着笑意的脸上,再移回来,伸手接下。贺凌霄计谋得逞,看着白观玉执着这笔写下端端正正的“不求”两字,还不待墨干便小心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心满意足收了起来。
白观玉问他:“要这个做什么?”
贺凌霄动作慢下来,一五一十地说:“嗯……听着了一些事。”
“这回作乱的水鬼是个可怜人,丈夫死在他乡,自己独身带着孩子,积年卖力气供她儿子考了秀才,还乡做了个小官。可她不大知足,想叫他儿子取个高门显赫的姑娘做妻,掏空家底娶来了,还是不大知足,还想换个更大点的宅子,要来钱快,只好拿钱去赌,结果输光了家产,良田家宅全赔进去还是不够,只好一把年纪卖力气去赚银钱,得来的钱却不还债,又接着去赌,果然赌得万债满身,又以他儿子官名索要百姓银财,叫他儿子丢了官,于是一日夜深,被她儿子儿媳一同推到河底淹死了。”
白观玉看着他。
“所谓众生苦,约莫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贺凌霄说:“作为外人,弟子很难判个谁对谁错,只觉得祸莫大于不知足,人会叫自己的欲望吞噬,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弟子想,人的贪念是把割肉的刀,千种爱恨相争,回头看不过起了一时之欲,人生六欲,恐难逃贪嗔情怨,那既如此,弟子什么也不求不就好了?”
白观玉忽然问:“我问你,道为何?”
贺凌霄一愣,没想到白观玉会突然问个这么严肃苛刻的问题,身子坐直了,认真道:“回师尊,弟子以为,大道万相归一,将行天下百慰事,籍以蜉蝣半袖可依,此正为弟子的‘道’。”
白观玉:“你可说出这话,本身就是一个‘求’字。”
贺凌霄结结实实地怔住了,抬头看他。
“谓论求道,亦求字在先。”白观玉道:“字无意,心先蒙尘。不想有求本就为最重的求念,不先物为,安时而处顺便好,凌霄,不可再想了。”
贺凌霄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头一震,抬着头和白观玉对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拜道:“弟子明白了!谢师尊提点!”
白观玉收回视线,重又执起笔。贺凌霄拜过,双手撑着地砖久久不起,忽又低声道:“其实弟子……确有一求。”
白观玉看他,“何求?”
贺凌霄就着这个姿势,道:“弟子想求师尊万事顺遂,长乐永康。”
他抬起头,面上满是笑意,一双亮目望向端坐着的白观玉,“此便为弟子所求,只盼神仙快快显灵,好让弟子终年夙愿得偿。”
白观玉的笔没能落得下去了,定定看他好一会,垂下眼,低低道:“贫嘴。”
这是句不痛不痒的斥责,皮糙肉厚的贺凌霄显然不拿它当回事,还要再说,忽听窗外有人远远大喊了一声:“贺悯——!”
他名贺凌霄,悯是她娘幼时给他取得小字,满山会这么叫他的人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也只有顾芳菲。果然便见山路那头,正有个穿粉衣的少女气喘吁吁地正往这边跑,一面口中怒骂道:“你个狗!是不是你和我师尊告的状!我今日定要活撕了你!给我滚出来!”
顾芳菲虽是法诫山掌教真人元微之女,拜得却是与她路数更合的盖御生门下,她性子和她娘一模一样,整个太巽也再挖不出还有谁敢上九遏峰张口便骂。贺凌霄猝然起了身,大喊了声:“多谢师尊!弟子明白了!”
外头的人听出了今日白观玉在,果然好汉不吃眼前亏地闭上了嘴。贺凌霄喊完这句,冲着白观玉拜了一拜,丢下句“弟子告退!”便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殿内陡然寂静下来,白观玉侧头往窗外一看,见少年飞快跑了出去,那粉衣少女见他出来,面色忿忿,上脚便踹。少年侧身一避,躲得不大走心,叫她踹个正着。两人你言我语交谈一番,齐齐转了身,向着山下而去。
白观玉不知为何,一时竟没能收回来视线,维持着这个动作定定望着。
墨汁在他笔尖凝成重重一滴,欲落不落地悬着。贺凌霄已走出两步,忽毫无预兆又转了身,脚下步子不停,倒行着冲白观玉举起手中提了“不求”二字的宣纸,对着他晃了晃。
他面上笑意很深,转身间发丝随山风而动,衣摆掠着青草,笑着对他做了个口型。
他说的是——师尊,我等会便回来。
白观玉手中笔尖的那滴墨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去,白纸上霎时染了团乌黑。说完这句,贺凌霄笑容满面地拂身而去,轻巧跃下山头,宛若只没入林影的鸟,立时瞧不着了。
……那张纸页泛了黄。
三百年后,隐在另幅皮囊的贺凌霄在白观玉书案中又翻出来这张纸,“不求”二字墨迹干涸,最叫他不能移开视线的,是这纸边缘上染了片积年的红,触目惊心,像是谁喷上去的一口血。
贺凌霄的手指抵着那片血迹,好似那是团烧人的火,叫他不敢移动半下。
他嘴唇轻轻动了下,像是呢喃了两个字。心下复杂难言,过往事在他脑中轮番过了遍,贺凌霄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仍旧是高的,九遏峰青竹一如从前,人间的凡霜染不白它半片叶,就连山头鹤影似乎都找不出和三百年前半点不同的差别来。
……大概人生来最大憾事,也不过是一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吧。
这纸当年叫他收在他自己的房中,如今不知怎么到了白观玉手中,还夹在了他桌上的经书里。贺凌霄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小心将纸夹回了经书中,合起放回桌上。
做完这些,他心思重重地一转身,这才发现白观玉静静立在殿门处,已不知看了他有多久。
贺凌霄侧头望着他,沉默了下,低头拜道:“拜见真人。”
白观玉站在门口,亦没开口,相顾无言片刻,贺凌霄道:“真人嘱的经文弟子已誊写完了。”
当日回太巽后贺凌霄没回先前的住所,被白观玉拎上了他自己的寝殿。一早白观玉就把他叫到书房抄一本经文人就不见了,白观玉房中藏书相当多,太巽宝阁内也没有这么多书。经书抄完,贺凌霄闲着没事,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藏书,这一翻就翻到了书里夹着的那张纸……好巧不巧还正好叫白观玉撞上了。
他没抬头,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将抄好的经文呈给他,“请您过目。”
白观玉没动。
屋外起了小股风,稍稍吹起了白观玉素白道袍的一角。他贯束银冠,青丝干净拢着,眉眼深如刀刻,不言不语看着他。
须臾,他走过来接下贺凌霄手中写满经文的纸,翻看两眼,拿起了桌上那本经书。
贺凌霄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放下再拿起,纸页摩擦声轻响,那张染血的纸叫他拿出来,问:“在看这个?”
贺凌霄回得天衣无缝,“弟子方才不慎将这本书碰了下去,掉出来了这张纸,弟子是想看看有没有摔烂,本是无心乱动真人藏书的。”
白观玉拿着那张纸,道了声:“无心。”
贺凌霄心下咯噔一声,只好主动请罚道:“弟子知错,请真人降罚。”
无人出声,贺凌霄等了会,抬头一瞧,正正撞进白观玉眼中。
他捏着那张纸,不声不响地看他,眼底辨不出有什么情绪。贺凌霄忙又将头低下去了,须臾,白观玉将那张纸重收进书中,吩咐道:“你随我来。”
贺凌霄不明所以,白观玉说完这话已先行一步,贺凌霄忙跟上,不言不语地随他走了段路,发觉白观玉走得是去后山的路,峰顶后头他没来过,只隐隐记得似乎是他闭关的地方,心下犹豫,开口问道:“真人是需弟子去做什么?”
白观玉在他前面,“闭关。”
贺凌霄:“……那弟子是要?”
白观玉:“你随我同去。”
贺凌霄:“……”
贺凌霄:“弟子愚钝,同去是……做什么?”
这问得其实是句废话,上回白观玉闭关贺凌霄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两人都记着,约莫是他自己也心虚,问得底气不足,偏还要装出副无知样子。白观玉没回话,只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贺凌霄被他这一眼看得噤了声。
看来这回的“禁闭”是逃不掉了,本也没什么,贺凌霄二十余年人生素是拿禁闭当饭吃,问题就在这回是要跟白观玉十二时辰待在一起,贺凌霄没见过白观玉闭关是什么样,依着他自己的经验,约莫也是在个什么冷泉密室里生坐个几天……那他的作用是什么?用来守墓的一块砖头?
白观玉近来有些反常,他修为深,不用像普通修士那样得三五月闭个关稳固元神,百年前贺凌霄也只见他闭过一回关。
但这次已是他第二回闭关,离上次满打满算也不过半月余,实在太频繁了些。
贺凌霄的目光看向他被衣领遮住的脖颈,那些九锢咒果然还是对他产生了些影响的。
正想着,远方忽见有道紫光闪来,快如闪电,眨眼便到了两人面前。贺凌霄一看这光便心道不妙,默默朝白观玉身后藏了藏,紫光一闪,从中现出个人影——正是满面焦急的盖御生。
他看起来很着急,还没站稳脚就踩着石头歪歪扭扭地朝白观玉奔来,叫贺凌霄只看着都忧心他会崴了脚。白观玉停下步子,面不改色道:“师兄。”
“玄明!”盖御生大叫一声,“你怎么回事?”
“你的印动了?”盖御生连串问道:“怎么回事?你那印不是已有三百年未曾起过,怎么会再动了?出了什么事,你又怎么一言不发下了山,到底怎么了!?”
白观玉淡声道:“师兄,我有数。”
盖御生看上去好像是要气死了。
难为他一介名山掌门,成日操心完那个操心这个,闲暇还得来看看自己的师弟疯没疯。几日不见,他两鬓旁白丝似乎又较从前多了些,沉声道:“玄明,我知你性子向来如此,但有些事有些话你得叫我知道。你也知天地近来不太平,若这个节骨眼降下雷劫你我都……”
“我知道。”白观玉道:“师兄多虑了。”
盖御生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停下来,面色稍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不是疑心你。玄明,你我自幼被收上太巽,彼此再熟悉不过。师兄问你,你这次动印,到底是因为什么?”
“……”白观玉没答音。
盖御生面色隐隐又有变青的征兆,还欲多说,余光忽然瞥见白观玉身后像是还有个人,探头定睛一看,对上张相当熟悉的脸。
贺凌霄眼见躲不过,佯装自己什么也没听着,拜道:“拜见掌门。”
盖御生:“……”
他面色青紫交错,看看他再看看白观玉,无语凝噎片刻,重重深吸了口气。
“……玄明。”盖御生道:“你是为了这个?”
白观玉依旧不答,但这样子,差不多也是默认了。
“我已和你说过,他不是……”盖御生咬牙道:“你随我来。”
白观玉摇头。
“不?你有事?要去哪?”盖御生想起后山是什么地方,“你要闭关?”
“是。”白观玉还是那副神色,轻飘飘下了逐客令,“师兄请回吧。”
盖御生其实是个很高大的人,与白观玉站在一处勉勉齐平。这两位都是气势不凡之人,一个做了多年掌门手握大权刚毅威严,一个久居高位杀伐果断不近人情。贺凌霄哪个都不想得罪,趁无人觉察稍稍向后撤了撤,反被背后长眼了似的白观玉出手扯住了腕。
盖御生沉沉道:“玄明,你去闭关,带着他做什么?”
“他随我同去。”白观玉并不解释,又道一遍:“师兄请回。”
盖御生沉默站了片刻,像是在掂量。不再多问,无奈只得松了口,“你出来后……到清阳峰找我。”
白观玉点头,示意知道了。
盖御生叹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我知你万事清楚,可我们担了这声‘真人’虚名,寻经问道苦修功德,说到底也只是个寿命虚长些的凡人罢了。人总有难免糊涂的时候,三百年前的事不能再重蹈覆辙……玄明啊。”
白观玉这回沉默的时间就稍长了些,缓慢道:“我知道。”
盖御生什么话也不说了,拍拍他的肩,深长看了他一眼,身形化作道紫光,眨眼不见了。
白观玉什么也没说,接着朝前走。贺凌霄跟着他,心底下还转着方才的事,实在抵不住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求知欲,大着胆子问了句,“真人,掌门真人说得三百年前是什么事情啊?”
白观玉未回头,“想知道?”
贺凌霄揣摩了一下,觉得他这个语气像是没生气,连忙顺杆子往上爬道:“想的。”
白观玉:“与你无关。”
“……”贺凌霄:“……哦。”
眼前绿林间有道山泉,泉水旁隐有处山洞,此地便是白观玉闭关处,名曰上虚隐洞天。
这里头幽静,虽是处泉边山洞,走在其中,却不见分毫阴湿褊狭之感,胸腔呼吸间畅快自然,哪怕是贺凌霄现如今这具凡人之躯也能感受到其中充沛的灵气。
白观玉走在前头,愈走愈深,不知走了多久,头顶石壁慢慢变了颜色,白观玉突然停下,险些叫背后跟着的贺凌霄撞上他,听得他道:“你就待在这。”
贺凌霄定睛一瞧,见面前有块平顶的石头,上头可供一人盘腿端坐。白观玉道:“《述法心经》还记得?”
贺凌霄老实点头。
白观玉:“背。”
贺凌霄于是将这本经背完,白观玉一言不发地听着,还像满意,道:“坐上去。”
贺凌霄依言坐上去。
“吐息归气,摈去杂念,心下默念此经。”白观玉说:“此地灵气充沛,于你有益。”
这石台也不知是吸纳了什么天地灵气,触感冰凉,寒意逼人。贺凌霄说:“可弟子尚未开脉,该如何……”
“未开脉就试着开。”白观玉冰冷地打断了他,“未试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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