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仙人身形一顿,应当是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垂眼看着他。可惜贺凌霄刚狼狈一路,掌上血泥混合,这一抹反而叫他衣裳更脏了些。他瞧着那团脏污一愣,不敢再动了,那人说:“你在做什么。”
贺凌霄答:“你的衣裳脏了,我替你擦一擦。”
白衣仙人说:“为何?”
贺凌霄答不上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遮天蔽日的雨势下,这人未撑伞,却没有半点雨丝落在他身上。贺凌霄愣愣看他,而后身上忽然一热,侧头瞧去,见自己身上像是被扣了个无形的罩子,叫雨自发避开了他。这像是个术法,贺凌霄有些惊奇,越瞧他越像经文里描述的神仙真人,疑心这是太巽的师祖显了灵。
白衣仙人问他:“你要去哪。”
贺凌霄这次回得就有些结结巴巴,“下山去。”
“下山去哪。”
贺凌霄还是答不上来,又对他摇了摇头。
白衣仙人不再开口了,定定瞧了他会,说:“回去吧。”
他这句话出了口,贺凌霄登时便觉身后似有谁推了他一把,将他往上山的方向一拍。贺凌霄匆匆回头,只得见那白衣仙人已离开了,背影像这天地里干干净净的一捧雪。那力道只推着他走了两步便散去了,贺凌霄停下来,又转了身,还是要往山下走。
这仙人似乎也是要下山,身形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贺凌霄埋着头跟着,那位仙人停下来了,头也不回地问:“要去哪?”
贺凌霄还是回:“下山去。”
他的声音又小又低,轻得像江河里的一只浮萍,仙人不说话了,落雨声嘈杂,错落打着叶。须臾,那白衣仙人不言不语,抬步接着往前走了。
贺凌霄一愣,跟在了他后头。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贺凌霄循着那人踩过的路,身形摇摇晃晃,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
前面那白衣仙人背影停住了。
他回了头,见这孩子满脸通红地倒在泥水里,浑身大小伤口结了痂又再破,糊了满身。白观玉走过去,瞧见他昏睡中喘气艰难,探手一摸满手滚烫,是发了高热。
白观玉垂眼看了他会,还是伸手将他从泥潭里抱了出来。贺凌霄昏沉中猛受了这下颠簸,口中滚出一声含糊的,“娘。”
白观玉双臂抱着他,便听他口齿不清地低喃着,“我想回家去。”
这天难登,我不登了。
山雨未歇。
里屋内,贺凌霄沉沉昏睡着,一人看过他的伤处,退出来轻掩房门,冲外面叫了声,“掌门师兄。”
外面站着的是一圈真人,盖御生闻声回头,两条浓密长眉紧蹙,“如何?”
太巽医宗行春真人轻轻摇首,“伤得太厉害,一时醒不过来。”
白观玉静立在旁,盖御生闻言额心三道皱纹更紧,面色沉沉,侧头对白观玉道:“玄明,他真是……”
白观玉点头。
盖御生叹出一口长气。
“天地偌大,众生芸芸,怎么就偏偏上了这座山头,偏偏就……”
站在最外头的一位紫袍真人闻言嗤笑了声,她抱着双臂,生得一双杏目吊梢眉,面无二两薄肉,出口刻薄道:“命如此,他娘没祸害完的,叫他来接着祸害。”
盖御生沉声道:“元微。”
元微讽道:“我说得不对?师姐心系师门,送上他供你我追缅,好让我们别忘了她,倒是有心。”
盖御生疲道:“别再说了。”
白观玉侧头望向窗外,这场春雨下得久,远处绵延山头罩着云雾,绿意盎然。几只白鹤正落在溪边歇脚,嘹亮高鸣一声,展翅抖下数颗雨珠。
他说:“师姐去得蹊跷。”
陈秋水已身死的消息,还是方才他们刚刚得知的。她身为太巽大师姐修行上百年,福泽深厚,如何也不应因生子弄虚身子早亡才对。盖御生道:“许是因……余自量吧。”
余自量便是早年骗着陈秋水背离太巽的那个邪修,正邪两脉不相融,要生下这个孩子对母身伤害必然巨大难估。白观玉道:“他姓贺。”
不姓陈,也不姓余,而是姓贺——他们已登真的师尊开莲真人的凡家姓。盖御生沉默下来,元微冷哼一声,“惺惺作态。”
无人再言语了。
白观玉站在窗子旁,仍凝望着外头的雨雾青山,面上神色很淡。盖御生瞧他一眼,身旁有人问他:“掌门师兄,这孩子怎么处理?”
还不待他答,元微便冷冷道:“还能如何?你也知道他是余自量那邪物的儿子,赶下山去自生自灭。”
盖御生闭目,只道:“稚子何辜。”
一个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爹是谁的孩子又懂什么?前人恩怨,于他又有何干系。盖御生说:“你也为人母,他和芳菲差不多大。”
元微面色不善地侧过头,不再开口。白观玉转了身,是要推门离开了。
临离去前,他听着身后盖御生长叹着道:“先留下来,留在我这里,以后再说罢。”
贺凌霄暂且被留在了清阳峰上。
清阳峰弟子众多,相较山下的打杂弟子要稍稍好相处一些。当时的关于陈秋水的传言寥寥,贺凌霄醒来后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只是盖御生事务繁杂,鲜少得见,无处可问。他与其他弟子住在一处,基本也等同于放养。
他后来知道了那位白衣仙人叫白观玉,是这太巽山上的真人,见了面,应要尊称他一句玄明真人。
这日子过了一年,只是偶尔还是要撞上几个明里暗里挤兑他的,只要贺凌霄听着,不管对面人多人少,势必是挥拳便打。半年闯祸无数,当年的法诫山掌教真人正是元微,禁闭挨打是家常便饭,罚也不改,下一次再遇到照常还打,输了再打,直打到这满山再无人敢说他娘一句不好为止。
盖御生拿他全无办法,无余力整日待在身边管教,又总不能真将他赶下山去,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有一日,贺凌霄闯了件史无前例的大祸——他放火烧了叹竹园,还引水将几个弟子卷到了河底,险些害得他们丧命。
盖御生这只半闭的眼就不得不睁开了,同门相残是大罪,最大的问题是这孩子是如何引得水——他骨子里淌着邪修余自量的妖血。
几位真人齐聚一堂,商量他去留。正当元微与其他几真人吵得如火如荼之时,立在旁的白观玉往窗外看了一眼,见贺凌霄不声不吭地跪在外头,瘦小一团,还不抵旁边新生的竹子高。
白观玉顿了下,推开了门。
低着头的贺凌霄听着有人来,眼皮一抬,见着个白影子,登时一愣,想起这人是去年那时遇着的玄明真人。
白观玉垂首看他,开了口,“为什么放火?”
贺凌霄说:“我没有放火,是他们把我绑在竹上要烧我。”
“这话怎么方才不说?”
“我说了,没人听。”
他的声音并不低,即使跪着,脊背仍旧挺得直直,是副很倔强的样子。白观玉看着他,眼里瞧不出情绪,“为何引水卷他们下河?”
贺凌霄没有抬头,“火蔓得大,我想灭火。”
白观玉道:“若如此,只扑火便可,为何故意扯他们下去?”
“……”贺凌霄这回不说话了。
白观玉淡声道:“你想杀了他们。”
贺凌霄低着头,不答他。
白观玉不声不响地又站了会,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只是他刚转身,便听着贺凌霄在他身后果断道:“是。”
“他辱我,我打回去,他想杀我,我不依,这到底有什么不对?”
“……”
白观玉缓缓转了身。
贺凌霄梗着脖子看他,眼里有不忿,愤恨,坚决——没有泪,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两方相犯,逊者拜了下风罢了,凭什么只定我一个人的错?他们嫉恨我得了什么子虚乌有的青睐,处处找我麻烦,难道是我平白无故见人就打,我又不是一条疯狗!人要杀我难不成还非要我乖乖等死才好,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认!”
白观玉看着他。
贺凌霄双拳紧攥,“难道就因我娘离了太巽便要活该受人侮辱,什么人也能来吐一口,凭什么?就因为我爹是什么见鬼的妖邪,我就一定得当这个恶人,凭什么?什么狗屁血脉,什么狗屁天命,我偏不认!”
他肩膀抖得剧烈,话说一半,喉头哽咽起来,两只眼眶涌出大股热泪,被他用袖子恶狠狠擦去,声音恨恨的,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我,我不会哭的!你们都瞧好了!”
大殿中有什么东西被人砸碎了,元微怒不可遏的声音传出来,“我早说了他是祸害!和他娘一个样子!血脉不净!邪魔外道!无药可救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慈悲的!?”
贺凌霄面色复又变得漠然,不知听过这种话多少次了,脸上有滴没擦干净的泪,欲落不落地悬在他尖瘦的下巴上。
白观玉神情仍是很淡,但那淡里头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在他下巴上的那滴泪上凝了会儿,转头离去了。
殿内几个真人面色沉沉,元微似乎是气得厉害,盖御生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见着白观玉来,叫了他一声,“玄明啊。”
“我想把这孩子送到山下去。”盖御生头疼道:“你意下如何?”
白观玉淡淡“嗯”了一声。
窗外一声鹤鸣,白观玉往窗外看了一眼,见贺凌霄独身跪着,那只白鹤展翅自他头顶飞过,带起的风撩动他发梢,叫那孩子抬起头望了眼。
白观玉静静望着。
须臾,听他道:“将他送上九遏峰来吧。”
殿内几人眼睛立时瞪大了,盖御生诧异道:“什么?”
“上九遏峰。”白观玉说:“我来带。”
盖御生张着嘴愣在原地,元微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师兄,你是疯了?”
白观玉回头看她。
元微被他目光看得一梗,却还是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陈秋水和余自量的儿子!”
白观玉看着她,“怎么。”
“师兄!”元微拍案站起,怒目道:“你明知道他体内血脉不纯,若留在太巽势为后患,你也看出他心性和别的孩子不同,何必非要强留他?!”
白观玉清晰道:“我说了,我来带。”
“……你!”元微自知动摇不了他,坐回凳上不再看他,低声道:“他体内有妖血作乱,若要走求道这路必是比旁人艰辛万倍,你我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心底多思虑的性子,二者相加极易走火入魔。更何况仙门谁人不知陈秋水?趁他年纪还轻去山下寻个好人家,做个凡人过一生于他才是最好的。”
白观玉说:“不会。”
元微明白他的意思,无话可说,重重闭眼,沉声道:“我劝不动你,等他日后惹出什么大灾祸出来,别怪我今日没提醒过你们!”
盖御生终于回过神来了,“这,玄明,你要收他上九遏峰?你那九遏峰上有上修弟子住的地方?”
“不。”白观玉淡声道:“是内门。”
“什么!”元微又拍案跳起来了,“师兄!你是真疯了不成?!”
太巽开莲祖师登真后再未有人收过内门弟子,本来被收为内门的历年来也没几个,其他几位真人收过的内门出去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战死的战死,白观玉更是百年来从未收过徒,若这回收了贺凌霄,他就是太巽此年来名正言顺的大弟子,山上山下所有人就都要叫他一声大师兄。
收这么个鬼东西做大师兄,太巽脸面还要不要了?
盖御生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玄明,这可是个大事情,你怎么突然动了收徒的心思了?此事还得商讨,急不得,你……诶!”
白观玉已离开了。
贺凌霄仍还跪着,白观玉走到他面前,同他说:“起来吧。”
贺凌霄抬头看他,问:“我被逐下山了吗?”
“不。”白观玉说:“你以后住在九遏峰。”
九遏峰,贺凌霄曾听过这三个字,那是玄明真人从不准人踏入的住处。贺凌霄不解其意,望着他。白观玉垂眼,声音平直,好似只是说了句什么闲话,“今日起,你便为我徒。”
云影飘来,风摇竹林动。贺凌霄傻在原地,白观玉说:“还不起?”
贺凌霄只知愣愣看他,没有动弹,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真人,为……”
白观玉打断他,“错了。”
他垂目看着贺凌霄,忽然伸手,将贺凌霄下巴上挂着的那颗泪珠擦去了。
面颊上一点温热转瞬即逝,他听着白观玉说:“要叫师尊。”
九遏峰和贺凌霄想得不大一样。
虽早就在山下听过玄明真人喜静的传闻,但他还是没料到这山能静成这个样子——草木茂盛,山路久无人踏足的样子,放耳静得连鸟的声音都听不着,寂静的不像人间。
房子也只就峰顶立着一座大殿,只是看那样子,也像是白观玉独居的住所。这种静让贺凌霄很不自在,略略局促道:“真人,我住哪里?”
走在前面的白观玉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山脚一处空地。
贺凌霄循他手指看过去——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
贺凌霄:“……啊?”
“明日会有弟子来帮你起屋,今日先住在我房内。”
说完这句,白观玉便转身上山去了。贺凌霄抱着自己的行囊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白观玉走了两步,回头道:“还不来?”
贺凌霄忙跟上去了。
九遏峰近天高,贺凌霄心想这些仙人平日上下山竟不依靠术法,进那庄严大殿时贺凌霄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恐自己满脚脏泥辱了这白玉地砖,僵硬不动了。白观玉带着他到了间空房,时下离该休憩时还有好一会,贺凌霄不知该做什么,满腹疑虑无处可问,难安地坐在椅子上。
白观玉不知是去做什么,房内独留他一人。贺凌霄扭头往窗外一看,九遏峰种着满山的翠竹,从这头望过去,绿林后苍穹浩瀚,山影重叠,云雾霭霭下见山脊绵延不绝,半边攀着夕阳金光,半边隐在幽秘的暗影下,群鸟拂云而去,不见归来影。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
贺凌霄望着出了神。
内门忽然被人拉开,贺凌霄回神,侧身懵懂望去。白观玉立在门后,贺凌霄低下头,“真人为何不逐我下山去?”
“我为何要逐你下山?”
“我是邪修所生,是大祸患。”
“不是说不认?”
“……”
白观玉看出这孩子憋了满肚子的话不敢说,问:“想说什么?”
贺凌霄隐隐觉出他似乎是个好人,便犹犹豫豫将一直想问的疑虑抖落出来了,“为……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白观玉眼也不抬,“你应自称弟子。”
贺凌霄顿了下,改正回来再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收弟子做徒弟?”
白观玉安静了好一会,长睫掩着双目,面庞轮廓美玉似的无暇。半晌,他说:“不为什么。”
这一句答了好似没答。贺凌霄只好换了个法子再问:“收徒不应当是件大事么?”
白观玉:“何为大,何为小?”
贺凌霄被他一句话问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纸腐墨败,所谓契不在这等凡物上。”
“那在什么上?”
“我既说出口,天地便知。”白观玉抬眼,“言重言轻只一念之差,你若觉此事该当铭记,不如收进心里去。”
贺凌霄怔怔看他,下意思摸了一把心口,摸着肋下正有什么跳得猛烈,白观玉在他旁侧的椅子坐下,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檀木桌,听他道:“有话就说。”
贺凌霄确实是有话说,但他这人寡言惯了,纵使心底装了满腹匪夷所思的忧虑,不知如何开口,又恐自己说多了惹人烦,顾虑重重道:“弟子不明白……”
白观玉看着他,“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入道修行,需摈弃凡欲杂念,多思生忧怖,会惹人自设樊篱。”
贺凌霄似懂非懂地抬起头。
“我收你,只是缘分到了。”白观玉说:“即时起,你该称我一声师尊。”
贺凌霄愣着,好半天,呢喃似的飘出一句:“……师……尊。”
窗外翠竹摇晃,远方云霭聚了又散,散了重聚,草木枯黄数遍,十七岁的贺凌霄踏过草地,惊起朝露四散奔逃,冲着山头朗声喊道:“师尊!”
他刚下山历练回来,风尘仆仆,犹带汗珠的脸上褪了稚气,双目亮如天上星,是种轮廓初显的俊朗少年气。白观玉正坐于窗前撰经,听着动静侧头一望,便看贺凌霄带着笑意扑到了他窗前。
“师尊。”贺凌霄单手支着窗檐,勾着一侧唇角,俨然是位民间话本里描述的世家公子哥,笑道:“师尊,您猜弟子这回给您带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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