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霄:“……弟子的意思是,弟子尚未开脉,是得吃饭的……”
他不像白观玉辟了谷,肉体凡胎,光靠灵气可填不饱肚子。白观玉看着他,往他口中塞了粒丹药。
贺凌霄用舌尖抵着一尝,觉出这是粒辟谷丹。
白观玉:“可以了?”
“……是。”贺凌霄说:“多谢真人。”
话音落,白观玉已端坐在了他身侧不远处另一石台上,贺凌霄看他坐姿挺拔,白衣坠在石台边缘,侧脸冷冽,如宝殿银身塑着的神仙像。他一双眼将要闭上时,贺凌霄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一顿,睁眼看向他。
贺凌霄道:“弟子斗胆多嘴,我们要在这里多久?”
白观玉道:“七日。”
……行吧。贺凌霄道:“弟子明白了。”
白观玉转回了头,轻轻闭上眼。
石室陷入寂静,此处光线幽暗,贺凌霄歪着头又看了他片刻,左看右看,瞧不出他半点与之前有哪处不同。半晌收回视线,依言暂且先摒弃杂念,合上双目,专心致志感念周遭灵气。
昏暗中,就在贺凌霄闭上眼的那刻,白观玉睁开双目,侧头望向了他。
贺凌霄在里头过了三天。
这等灵气充沛地少见,机会毕竟难得,起初贺凌霄是真得在竭力试图引气入体,脑中那本《述法心经》叫他翻来覆去快要嚼烂了,咬牙反复尝试,却始终无法在周遭悬浮的灵气中攥住一丝——这具身体根基简直是出了奇的差,灵台干涸,八脉窄细,运气堵塞其中,找不着半点能勉强过路的法子。
总而言之,是具根脉极枯的身子,引气不如仙门养得一条狗,基本是跟求仙问道这条路告别了。
反复尝试无果,贺凌霄干脆作罢,这个条件属实也没什么刻苦的必要。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白观玉端坐在旁,闭着双目,面色沉静。
看他样子是入了定,暂不知四周事。贺凌霄盘腿坐着,手肘放在膝上捧面瞧了他会,将这浩瀚天地翻个遍,约莫也再难寻出这么个如他般的人物了吧。贺凌霄望着他,微有些出神,半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再多看,收回了视线。
他撑着面颊,睫毛遮着眼底神色,原地坐了会,起身下了石台。
他在石室内绕了几圈,左右翻翻摸摸,往外多走了两步,忽然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线,竟凭空生出道金光,将他原地弹开。
这道金光威力不小,贺凌霄摔在地上,便见面前隐隐有道金光结界,将里外一分为二,谁人都进出不得。
贺凌霄啧了声,爬起来,离那道结界远了些。石室空荡荡,瞧不出什么东西,贺凌霄靠着石壁坐下来,仰面望着黑漆漆的石洞顶,又想起来在鲮头镇所遇的画皮鬼一事。
他这人有个坏毛病,什么事情总爱搁在心里面,闲暇没事时便翻出来咀嚼一番。他想到李珍珠所言“谢寂”,想到那连连出现两次的四象聚魂镇,想到自己身上那块频频亮起来的血鱼佩,心沉下去。
顾芳菲和李馥宣未回太巽,应当是随线索去找谢寂下落了。重生以来,碰上的每个人都在说天命不保,六恶门将开。谢寂此次出现与这事脱不得干系,聚魂阵,他是想替自己重塑一具肉身?
他将此次事末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忽然抓住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疑点。
最初山上他被鸟扯烂了衣裳,正好就碰见个姑娘,替他指了路,贺凌霄去了后,凑巧撞上了同样来买衣的顾芳菲和李馥宣。他们为着什么出现在那来着?对了,顾芳菲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在街上都能叫野鸟扯烂衣裳”。
不是凑巧,是有人故意引他们碰面。
谁?贺凌霄蹙眉沉思,手指敲着大腿,接着往下复盘。他们进了青楼,遇到画皮鬼,撞见白观玉,兜兜转转寻到了山神庙,纸人偶,冥婚,李珍珠。
贺凌霄手指停了。
这过程里谢寂二字出现得太频繁,简直像是时时刻刻有意提醒着他这个人的存在,引他抓着这条线去查。
镜棋这人身上既有这块伪造的血鱼佩,这几人应是有联系,背后似乎还有人在,只是又说不大通,意义在哪?他想到东真,那个装神弄鬼的狡猾老头,唯有他知道自己真身是谁。贺凌霄想到这,心下忽然起了个近乎荒谬的念头。
他转头看向白观玉。
万一是想拿他来刺激白观玉呢?
白观玉镇天道,他身边多年亲近些的,除了盖御生只有……我。盖御生性情大公无私,刚毅难动,难道是想叫我引他嗔恨,雷劫烧身,好让桎梏六恶门的最后一道枷锁散去?
……不,应该不是。
这有点自作多情的猜想实在太荒唐,可念头一起便容易在他脑中挥散不去。贺凌霄侧头望他,突然注意到白观玉颊边似乎挂了什么东西。
贺凌霄盯着那东西瞧了会,辨不出是什么,起身走近些,瞧清了那是滴眼泪。
贺凌霄步子陡然停了。
白观玉双目紧闭,眼睫染着湿意,下颌凝着一滴泪水,仍在入定中,似乎只是无意识淌下的。
贺凌霄怔了会,呼吸不自觉放轻了,轻轻走近,慢慢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眼神在那滴泪上凝了会,缓缓往上移,瞧见白观玉神情平淡,面上一道泪痕,为这张冷霜似的脸添了些……纡尊降贵的凡尘气。
贺凌霄手抬起来,半空中停了一下,又收回去了。
白观玉竟然也生了“眼泪”这种东西。
俗世里的人流泪,多半是为了宣泄某些难言的情至深处,好比杜鹃啼血,身上开个阀子,心里会好受些。
可白观玉有这些东西么?
贺凌霄仰头望着他,白观玉颌上那滴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下去。贺凌霄下意识伸手去接,迟了半步,在他指间滑了下便不见了,只留下道微凉的湿意。
石室幽静,贺凌霄心下复杂,两指摩擦了下那湿意,轻声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紧闭双目。
贺凌霄于是大着胆子……轻轻将他下颌上残留的水迹擦去了。
白观玉衣领扣得一丝不苟,将他脖颈遮得严实,贺凌霄的目光又移下去,想到他身上的九锢咒,手又转了个弯,将他衣领稍稍拉开了。
贺凌霄本意是想看看这九锢咒未动时是个什么样子,虽他对这东西一知半解,但草草估算下危害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的。
衣领拉下去了,白观玉苍白的脖颈露出来,白到隐隐有些泛青。再往下拉,黑金相依相生的符纹露出来,生刺的藤般缠在他喉间,触目惊心的束缚。
这东西生在他这里,好比一把时刻悬着的刀,不晓得哪天就见了血。贺凌霄定定看着,胸中好似打翻了只盛满苦水的桶,漫了一地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半晌,他松了手,将他衣领重又细细系好,再抬眼时,正正撞进白观玉半阖的双目中。
贺凌霄措不及防对上他清明的视线,脊背一僵,连忙下意识滚远了。
这举动可谓是十分大不敬的冒犯,贺凌霄当机立断跪道:“弟子知错!”
白观玉没说话,反手将自己衣领拢好了,抬眼看了眼石室外,问他:“几日了?”
贺凌霄恭恭敬敬地回:“回真人,第三日了。”
白观玉淡淡嗯了声,单手一挥,是叫他过来的意思。
贺凌霄看着他这个动作,老老实实走到他身边,听着白观玉眼也不抬地说,“跪下来。”
贺凌霄相当听话,依言就跪下了。
白观玉坐着的石台很高,贺凌霄跪在下面,恍然生出种小时候叫他娘带去庙里磕头的错觉。那时候他仰着脖子瞧见的菩萨像也是这样高高在上,下头乌乌泱泱挤满了四处来求佛的信众,各不相同的脸上装得是同样的苦大仇深,求财求佑,香炉灰积了厚厚一层,烟雾缭绕缥缈,熏人鼻子的呛味。
现下石室里当然没有烟,更没有什么菩萨像。有的只是满室要人命的密闭寂静,还有自己面前的白观玉。贺凌霄垂着头,又听白观玉说:“过来些。”
贺凌霄依言挪进了些。
头顶忽然一重,是白观玉的手放了上来。贺凌霄没敢动弹,片刻,听得白观玉道:“你仍未开脉。”
贺凌霄一悚,不知怎么从他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丝怪罪的意味来,辩解道:“弟子愚钝,悟不得经中深意,不知要如何引气入体……”
这当然全是假话,贺凌霄又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经脉窄细没办法引气入体——一个未修行过的凡人哪分得出来经脉窄细是什么样的?白观玉没说话,应当也是觉出了他根基不佳,道:“合眼。”
贺凌霄合上眼。
“沉气吐息,运功转法。”白观玉的声音毫无温度地从他头顶传下来,“牵发神机循灵入海,你来试试。”
贺凌霄心下轻叹了口气,别无他法,第无数次依言尝试着感念灵气——感念也是徒劳,陈捡生就没开入气这个口子,他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拿斧头给他凿一个出来不成?
半晌将自己折腾地大汗淋漓,估摸着也差不多了,现下开口也不会显得太早放弃,挨骂的概率较小。便小声道:“真,真人,弟子实在是……”
白观玉:“再试。”
贺凌霄:“……”
贺凌霄依言闭眼,只好接着折腾。手上忽然一凉,叫白观玉牵住了。
贺凌霄手指瑟缩了下,下意识要睁眼去看他。听白观玉道:“闭眼。”
他的声音依然很淡,听不出多少情绪在。贺凌霄一顿,重闭上眼,老老实实待着,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两人相连的地方送进来。
白观玉应是有意在敛着力道,好不会一个不当心将他脆弱的经脉冲个粉碎。真气如冷泉徐徐涌进,比他上一回这样时轻缓了许多。
经脉中久违地感到真气充盈,将他狭窄的脉络冲开,久旱逢甘霖的温润意。贺凌霄闭上眼,凝神试图借他灵气引入丹田——可是没用,白观玉真气入进去便消散不见了,旁若过客般泄去,不能起丝毫作用。
贺凌霄反复尝试无果,心想算了,硬着头皮与白观玉认个罪吧,省得他这样平白浪费许多真气。睁了眼看向他,却发现白观玉不知何时又闭了眼,已是再次入定了——攥着他手掌的手未松,仍还在源源不断地送着灵气。
贺凌霄愣了片刻,轻轻将他手拿开了。
第37章 不得言
接下来几日,白观玉偶有清醒个片刻的时候,一醒来便问他有何所悟,进度如何。恍惚叫贺凌霄觉得回到了幼年时被他检查课业的时候。
白观玉仍坚持要用真气冲脉,贺凌霄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他如此浪费真气,干脆在白观玉又要握住他时,回手避开了,“……弟子不敢再叫真人费心了。”
白观玉的手就停下了,淡淡垂着眼,问:“为何?”
“弟子天分不佳,悟性下等,实在难摸门路,想来应是与仙门无缘,不敢再白白叫真人费心。”
白观玉说:“你入了太巽,已在仙门中。”
“弟子那只是阴差阳错。”贺凌霄低着脑袋,“真人既当时也在,应也瞧见弟子不过是沾了许少阳的光,本是不应该在的。”
白观玉:“修行无有谁沾了谁的光一说。”
贺凌霄:“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实在天资愚钝,恐是无缘仙路,不想再叫真人投石入海般浪费这好些真气了。”
“未尝试先自弃,何来路。”
白观玉这个人,他认准的事情就是认准了,旁人很难能动摇他分毫。贺凌霄觉得他不应该没摸出自己现下极难筑基,像这种情况能引气修行的也有,只是很难——反正贺凌霄是做不到。
思来想去,再接着讨论也是白费口舌,闹不好又要牵扯出许多事端,索性随他折腾去。
贺凌霄心下叹了口气,“弟子受教。”
“你并非是天资差。”白观玉说:“行万事,根基如何只当起步,不能概作天资。经脉虽为修行之本,但不可因首步踏得稍吃力些便一叶障目地给自己下定论。”
白观玉垂目看他,“山不在高低,人行其中只是走路罢了,往往叫你困住的只是‘想’这一字。”
贺凌霄低着头,这类的话从前也听他说过,“多谢真人指点。”
顿了顿,他又问:“弟子有一问,您说人往往叫‘想’这字困住,那何为想,何为不想呢?”
白观玉静了好半天,只说:“贪为想,求为不想。”
这话说得有些两相矛盾,贺凌霄没听明白。
白观玉却不再言,好半天不再有动静,贺凌霄抬头一看,他是又入定了。
贺凌霄望着他,自个琢磨了会他的话——没想明白。外头相较比先前更静,估摸着已到深夜,干脆不再想,躺到石台上闭了眼,合衣沉沉睡去。
他又梦着了些前尘旧事。
贺凌霄向来多梦,但这一回梦得不同以往,不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争斗场面,反而是从前还在九遏峰上时,某日与白观玉练剑时的场景。
那会他年纪尚轻,好像只十一二岁出头,未有自己的佩剑,手里拿得是白观玉的拂霜。白观玉站在他对面,颀长身形裹着白袍,手中执着半根竹枝。贺凌霄瞧见自己竭力举起了这柄天下闻名的神剑,哆哆嗦嗦地用剑尖对准了白观玉,道:“师尊,弟子,弟子害怕会……”
那是他头一回拿真剑,拂霜对他来说又太重了,他很怕自己会一个不当心将这剑甩飞出去,对他师尊的佩剑不敬不说,还恐会划伤了白观玉。
那只青竹被他反手拿着,白观玉面色冷肃,白袍裹着山风,只一个字对他下了命令,“来。”
贺凌霄于是把心一横,默念着剑招诀窍,抬剑吃力地往前探去。
铛。白观玉一手负在身后,单手以青竹抵住他剑刃,“错了。”
“臂带腕出,斜探下击。”
青竹打在他胳膊上,又依次点过他大腿、膝窝、脚踝。
“沉气稳下盘,踝动膝伸,脚踩实了,守静待动。”
贺凌霄心惊胆战地调整了姿势,出剑重来。
“啪!”
竹枝抽打过他腰侧,白观玉不近人情地说:“腰不要扭,平息面向东南。”
贺凌霄收势再来。
“啪!”白观玉道:“错了,肘勿内收,你这样如何使得上力?”
就这一势,贺凌霄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探了能有几十遍。竹击皮肉的声音连连响起,贺凌霄沉下气来,忽视身上被他抽过的地方泛着的刺痛,暂且抛去了它念,凝神瞧准时机,破风出剑。
“好。”难得的,白观玉赞了他一句。竹枝抵住剑刃,贺凌霄未收手,顺势打了个旋侧削,皆叫白观玉游刃有余一一挡下,二人过了三招,拂霜剑拿在手中沉如重铁,贺凌霄屏着一口气,心下又惦记着自己步子是否迈得对,小臂打得直不直,心怀忧虑地伸手一刺——
……结果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因掌中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手中剑也脱了手。
拂霜剑光亮起,叫白观玉定在了空中,手中竹杖往他摔得方向一挡,稳稳地接住了他。
贺凌霄半个身子趴在那青竹上,白观玉握着竹子的手就抵在自己脸旁。拇指关节擦着自己的肌肤,相当容易忽视的一点温热。贺凌霄连忙爬起来,自知犯了错,垂头叫了他一声,“师尊……”
“拿好剑,再来。”
贺凌霄一愣,抬头看他。
拂霜剑发着冷冷寒气定在自己身侧,白观玉拿着那枝青竹,正看着他。贺凌霄与他对视片刻,陡然回神,伸手握住了拂霜剑柄。
“你心思太重。”白观玉手中的竹枝拿起来,叫贺凌霄看见那上头未去的一只青叶,随山风缓缓而动。
“一心顾着剑势应如何,反倒无法出剑。”白观玉说:“念想太多便成束缚,使剑需用心,非用眼。”
青竹点了点他的心口,白观玉道:“凝神,再来。”
“……是!”贺凌霄紧紧握着拂霜,扎了个马步,大声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尊!”
风摇青竹,竹杖点上铁刃,挥散了剑上寒气。
贺凌霄睁开了眼。
眼前是石室里漆黑的洞顶,贺凌霄静静凝了一会,侧过了头。
这一回头,正看着白观玉不声不响地站在自己身边。
贺凌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骨碌爬起来,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却没反应,只看着他。贺凌霄发觉他瞳中隐隐闪着金光,细细辨认了下,目光果然是没有焦点的,白观玉现在没有意识,还是在入定中。
只不过他突然起了身是要做什么?贺凌霄试探了句,“真人,您怎么了?”
白观玉静静站着,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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