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过来一趟。”
“……”
白观玉人在峰顶,他在山脚。一般没事的时候贺凌霄很少去打扰他,除非白观玉像这样传音召他过去。贺凌霄想起从这到白观玉大殿的山阶,面朝下趴着,一时间简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师命不可违,白观玉的话他不敢不听。贺凌霄装死地趴了会,到底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往外一看,叫太阳晃了下眼,人又呆了会,决定做个弊。
他起符布了个法阵,将自己直接传进了白观玉的殿中。
第48章 情苦
白观玉正坐在书案前,贺凌霄进门时先瞥了眼白观玉的脸色,瞧他似乎神色还好,应当不是自己又闯了什么祸被人告到他这里,心放下来,拜道:“拜见师尊。”
白观玉没有看他,一手指了指面前座垫,示意贺凌霄坐下来说,贺凌霄依言坐下,小心询问:“师尊,您找弟子是有什么事情啊?”
白观玉眼抬起来,神色仍是淡淡的,“听说你坏了行春的斗参草。”
“……”贺凌霄:“误会误会。”
大同峰行春真人主医道,专划了片山头用来养各类奇珍异草,那日贺凌霄路过,在栅栏外瞧见了根枯黄的野草,顺手就好心给拔了——谁知道那根半死不活的野草就是奇草斗参,再说了这东西既然这么珍贵行春干嘛要种在栅栏外头?这不等着被人拔吗?岂不是没事找事?
贺凌霄底气不足地将此事始末与白观玉说了,白观玉听了没说话,贺凌霄瞥了眼他的脸色,试探着说:“弟子自去领罚?去给行春师伯照料药山三日赔罪?”
白观玉:“不必。”
贺凌霄心下又有了希望,“那弟子……?”
白观玉说:“我有几事交代你,听仔细了。”
贺凌霄一愣,下意识将身子坐直了,正色道:“弟子明白。”
白观玉:“上垣剑三式你已了悟,可练第四式了。”
贺凌霄:“是!”
白观玉:“堂中为弟子讲经时不可说过多不相干的,点到为止。”
贺凌霄:“……是?”
白观玉:“山中有谁犯了错要如实告知,不可再帮着瞒下来,更不可阳奉阴违地应付师长。”
贺凌霄:“……”
“师尊。”贺凌霄简直服了,“这又是哪几位师叔伯联名上告了?”
白观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经书合起来了,“你也知道。”
贺凌霄被他这四个字砸得头皮一麻,勉强辩解道:“不是,师尊,您听我解释……”
谁干的?居然背后告状,简直愧对太巽“光明磊落”的山训。白观玉却没叫他说,也没什么要追究的意思,这事就算翻篇了。贺凌霄顺竿子往上爬,连忙谄媚道:“师尊您是要写经?弟子帮您研墨吧?”
白观玉:“明日我要闭关一阵,这几日不在,你需得静下心来,不得再闯祸了。”
闭关?贺凌霄恭敬道:“师尊,那您要去几日?”
贺凌霄在他身边七年,这还是这七年里贺凌霄头一回见他闭关,白观玉没有立刻答他,片刻后回了俩字:“不知。”
“啊?”
不知?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贺凌霄直觉不大对劲,小心地问他,“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白观玉:“没有什么事,不用担心。”
“……哦。”他不想跟自己多说,贺凌霄听出来了,也没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回:“是,弟子明白了,请师尊放心。”
白观玉没有再抬头,“回去吧。”
贺凌霄拜过他,起身要走,回身一见屋外活似要吃人的日光,眼皮一抽,迈出去的半条腿又收回来了。
说来也奇怪,大殿在峰顶,按理应要比他山脚下的屋子更热一点才对。但也不知是这殿中铺着玉石砖的原因还是殿中有白观玉这尊神像镇着的原因,大殿中好似处处挂了霜,凉爽如深秋一般,简直是处避暑胜地。
总而言之,现在要他从这屋子里踏出去,那岂不是要他的命?
贺凌霄身子一个打转,又盘腿在垫子上坐下来了。白观玉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怎么?”
贺凌霄义正言辞地胡说八道:“师尊,弟子只要一想到明日您就不在殿中,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心下就觉得苦闷难言不是滋味,弟子斗胆,求师尊允弟子在您身边多待一会好不好?”
白观玉听了这话,手好像是顿了一下,“随你。”
贺凌霄诡计得逞,喜不自禁,笑道:“师尊随便赏我本经书看吧?弟子去角落里自己翻着看,绝不扰您!”
白观玉道:“随你。就在这便好。”
贺凌霄于是自己去他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书案另一头翻看。白观玉是个安静的人,坐在那没发出半点声音,连翻书声轻得都像没有。贺凌霄坐着看,过了会变成了躺着看,再过了会经书盖在脸上,眼一闭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身上就多了件白色的外袍,贺凌霄抓着那袍子一愣,猛地坐起来,这才发现外头天已黑透了。
白观玉还坐在那,淡声道:“醒了?”
“师,师尊。”贺凌霄尴尬地笑了声,“您这里真的好凉啊。”
他刚睡醒,一时口不择言,这话刚出口就想扇自己,忙又将嘴闭上了。白观玉静了好一会,“凉?”
“……啊。”贺凌霄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最近外头实在太热了。”
他能猜到白观玉下面要说什么,“修行之人怎可贪凉怕热”“修行本该吃苦”大概就是这样的话,但白观玉没这么说,他捧着那本书沉默了会,对他道:“外头热,为何不施避暑诀?”
贺凌霄一愣,“不是说不准弟子们用这种法术贪图安逸吗?”
白观玉:“谁说的?”
贺凌霄:“……掌门师伯。”
白观玉看着他。
贺凌霄:“…………”
奶奶的。
这事说起来那可就早了,那会贺凌霄刚上山不久,不适应太巽极冷极热的天气,练剑时弄得满手冻疮,盖御生瞧见了,和他说这都是修行之人必经的事,修道当先修身,得先吃了苦头才能读懂经书里说的是什么意思,锦衣玉食只能堆出来一腔败絮。又说太巽山训中有“知苦”两字,乃太巽开山祖师历世时悟出来的,要他好好铭记在心,夏暑冬寒都是人间味,等有朝一日追念都追念不及,不要怕去经历。
贺凌霄如今再想想,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好像也只是哄孩子的一段安慰话罢了,确实从头到尾没提到过“不得用术法”这几个字。
——那他岂不是白挨了七年的寒暑!
他咬牙切齿地将这件事的来由跟白观玉说了,白观玉听后却点了头,道:“确有此事。”
嗯?贺凌霄愣了下,还真有啊?
“新弟子入山,习得如何使真气入体前不得用术法避暑寒,这是真的。”
“……啊。”贺凌霄回想了一下,自己刚上山时成日过得鸡飞狗跳,稀里糊涂地就过来了,好像还真没注意过这个事。
他问:“师尊,这就是为了让弟子们‘知苦’吗?”
白观玉点了头,“修道好比凡世中的农户开田,暑热寒苦百味都需尝了才能知道。”
贺凌霄脑子里就浮出一副农户在烈日下挥汗锄地的场景——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田地,一把锄头慢慢开垦过去,春撒种,秋收割,年复一年,世代相传。白观玉这比喻挺形象,还真有点相似。
民间有些道观中,不求长生得道只求修身养性的,有些还会在观后开一片田地,众道士就真会吭哧吭哧的提桶种地去,土壤是万物之本,田中自理荒秽,看蔬果破种发芽,观林中鸟虫来去,又怎不算另一种模样的“寻道”呢?
贺凌霄问他:“若不知苦会怎么样?”
白观玉说:“不知百苦,难有慈悲心。”
贺凌霄听明白了,笑着说:“那师尊,为何能引真气入体后又可以使术法避暑寒了,不用再‘知苦’了么?”
“已可引真气入体,就说明是正式踏入了仙门,从此不再与凡尘事有关。手里拿着剑,就需得知道剑该用在何处,世人称你一句‘道长’,不能自己先愧了这二字。”
贺凌霄将这段话在心底里过了一遍,牢牢记着了,郑重道:“师尊,我记得了。”
寻道路多磨难,悟道总是要从人间百种事中才能窥得一角。贺凌霄思绪飘散地很快,想起来今天顾芳菲疯癫的样子,忽然问他,“情苦也算必要经过的一种么?”
白观玉看了他一眼,“算。”
“什么样的算情苦?”贺凌霄兴致勃勃,手肘撑在白观玉面前的书案上,“师尊,您有没有历过情苦啊?”
对师长问这种问题实在有些僭越了,贺凌霄也是一时狗胆包了天,赌白观玉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怪罪他。果不其然白观玉面色都没变一下,平淡道:“我修苍生道,没有情苦。”
贺凌霄哦了声,倒也不觉得意外,他实在想不出白观玉含情脉脉的样子,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古怪,古怪地叫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白布上沾了泥那样古怪。
他不说话了,自己在那想了半天,过会忽然抱着双臂埋头笑起来,又不敢放声笑,憋得两肩都在抖。白观玉无奈道:“又怎么?”
“师尊。”贺凌霄抬起脑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师尊,弟子就是突然想起来顾芳菲那天去跟芫兰真人说的话,她说‘人都是要历情苦的,你不跟我试试怎么知道苦不苦’……噗,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趴在白观玉书案上闷声大笑。白观玉垂眼看着他,手里的经书翻不下去了,殿外夜深人静,隐有不知名的虫鸣响起,白观玉定定看了他一会,抬了手,手中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贺凌霄的后脑勺上。
他低声道:“胡闹。”
“大……大师兄!”
太巽演武场,众弟子正举着剑,以一种金鸡独立的姿势立在石头上,狂风阵阵,有弟子实在抵不住,面目扭曲地冲站在最前面的人求饶道:“大师兄,大师兄!我真坚持不住了!求你快收了神通吧!”
贺凌霄在狂风中站得稳稳当当,闻声笑道:“什么神通?说好的一炷香现下连一半都还没到,站着吧!”
四下立时哀嚎遍野,贺凌霄听出这帮崽子纯是无病呻吟,没有多搭理。日落后他回九遏峰时,远远见山门石台阶处有个陌生弟子匆匆正往上跑,九遏峰少有外弟子来,也没听说白观玉宣召了谁,再说了他师尊不是闭关去了么?贺凌霄没多想,伸手捞住了那人衣领将他拦下,“做什么去?”
“大师兄!”那弟子跑得满身热汗,回身一见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是大同峰奉命来给行春真人送东西的!”
“行春真人?”贺凌霄疑道:“师叔在这?来做什么的?”
大同峰弟子惊道:“大师兄你居然不知道?玄明真人病了!”
贺凌霄原地愣了下,抓着那弟子的手陡然用力,失声道:“你说什么?!”
师尊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师尊也会生病?为什么会突然病了?!那弟子面色急急,口中出言如倒豆子,“是病了!大师兄你先放开我,行春真人要得急,我去晚了是要挨骂的,你若不信不妨……诶!诶诶诶!!!”
他的话没能说完,贺凌霄听了一半,忽就这么拽着他往台阶上奔去。片刻后二人到了峰顶,贺凌霄一阵风似的卷进大殿,正撞上了大殿中站着的盖御生。盖御生回了身,见是他,和声道:“凌霄来了。”
瞧他神色缓和,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贺凌霄先恭敬拜了句“师伯”,才急迫问道:“师伯,我师尊呢?”
盖御生温声道:“屋内躺着呢,行春正在看,你不要担心,没什么大事。”
贺凌霄:“弟子进去看看!”
他说完这话便要往屋中去,又被盖御生拉了回来,“你去看什么?你师尊现下人还睡着,你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来,先把汗擦擦,像什么样子?”
长辈话不能不听,贺凌霄只得依言站定了,平了会气,问他:“师伯,是出什么事?我师尊怎么会突然病了?”
盖御生两条宽眉微一挑,讶道:“玄明没和你说?”
贺凌霄:“没有,怎么都这么说?师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盖御生朝内室看了一眼,贺凌霄跟着他同看了过去,内室门紧闭,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他心下简直要急死了,又不能多催盖御生,只好窝着一口气等着。
盖御生略一思忖,“这个,叫你知道也无妨。你师尊同别人不一样,入苍生道者身关天道,你当清楚。”
贺凌霄点了头。太巽自开山来入苍生道者也没几个,此道苛苦,百余年也才出这么一个能走此道的。盖御生接着道:“玄明身上系着万静根源,天地生秽净,偶尔碰上什么动荡难免就会让他受些牵连。这不是头一回,百年前也曾有过。他是暂睡去了,不会有什么大碍,你当宽心。”
还有这种事。贺凌霄听得心头一颤,低声问:“那我师尊……得多久才能醒来?”
“不会太久,他前些日子应有察觉才对,没和你交代过什么?”
贺凌霄摇头,涩声道:“没有,师尊只说自己是要去闭关了。”
盖御生挺惊奇的,这有什么好瞒的?但看贺凌霄低着头的样子,还是放轻声劝慰了句,“玄明有他的用意,你身为大师兄,不能因此事消沉,该做什么还是要去做,可明白了?”
贺凌霄低声道:“是,弟子明白。”
方才那大同峰弟子送过东西从内室出来,门开时叫贺凌霄窥见里头有两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大同峰弟子匆匆拜过后便跑得没影了,贺凌霄忙问:“师伯,弟子现在可能进去看一看了?弟子就看一眼。”
盖御生:“去吧。”
得了准许,贺凌霄推开了内室门,屋内行春站在床前,白观玉闭目躺着,神色安静,无半点异样,看上去真就只是睡着了。贺凌霄两步窜到他床旁,只觉得一颗心很不是滋味,明知他听不见,还是轻轻叫了声,“师尊。”
行春揣着袖子站在一旁,他是个外貌约三十多左右的枯瘦男人,细眉窄目,头束方巾。见贺凌霄进来后没搭理他,不满地闷咳一声,道:“小子,你没看见我?”
贺凌霄回身道:“拜见师叔。”
行春道:“你进来做什么的?”
贺凌霄问:“师叔,我师尊怎么样了?”
“能怎样?”行春看了眼床上的白观玉,道:“必经事罢了,你我都不来他照样还是要睡,该到什么时候醒就到什么时候醒,急不得。”
这话说了好似没说,贺凌霄看着白观玉,低声问:“没有什么药可医吗?”
“有什么好医的?他又不是得了病,我都说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药这东西顶多算个安慰。”话说到这里,行春约莫是想起了贺凌霄平时做下的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补了一句,“除非你去找来蕴丹草。”
贺凌霄敏锐道:“什么草?”
“蕴丹草,说是长在秘处的一种仙草,传闻可治百病,可祛百秽。也能净人修岔了的乱念,有叫走火入魔的人迷途知返的奇效。”行春本是随口一说,这都是小道传说里的东西,随便说出来糊弄他的。但话到这他应该是想到了贺凌霄的尿性,连忙找补了一句,“不过这都是那些不思进取成天想着走捷径的人编出来的,当不得真,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
贺凌霄点了头,示意自己明白。行春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道:“你这崽子,不是又想着要做什么幺蛾子吧?”
贺凌霄:“师叔,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他蹙眉看了眼安睡着的白观玉,低声道:“师尊不在,山上山下这么些事还需我来看着。师叔,你放心,我明白的。”
行春有些意外,喟叹了一句,“算你有点良心。”
贺凌霄不说话了,轻轻替白观玉掖好被角,看着他安静的侧颜。过了会他道:“像我师尊……像我师尊这样的人,也会生病吗?”
他这话说得很轻,轻的叫人听不着。行春揣着袖子,淡然道:“是人都会病的。”
“我师尊这样的也会?”
“你师尊这样的?你师尊什么样?”行春道:“他和我一样,和掌门也一样,还在这身凡胎肉体里,就都是人。这有什么稀奇的?”
贺凌霄好半天没答话,道:“不是说一脚踏了仙门就再和凡人不同,我师尊已近半仙,为什么还会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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