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饲养法则(灯豆)

“我赵世方，校论坛账号名称‘肇事不逃逸’，向高三一班的常玉道歉，一年多来频繁向同学们造谣，不断在网络上散播常玉同学的不实信息，甚至多次雇校外人士、校内同学找常玉同学的麻烦，殴打、辱骂他，是我错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对不起”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话筒就在嘴边杵着，也依旧没收到太多音。
校长得了赵世方他爹的嘱咐，生怕声音太小常玉没听见不满意，开口厉声道：“赵世方，道歉的态度诚恳一点，声音大一点，让所有人听见！”
他只能咬牙切齿着又重复一遍，“一直以来关于常玉的不实谣言都是我散播的，对不起！”
“不是，那个账号是他啊？”
“造谣？什么鬼，不是每件事都说得头头是道吗？还弄出一大堆证据……”
“他这么造谣有什么好处吗？那为什么常玉又不解释？”
“受害人为什么还要站出来解释？而且他解释了你们真的会信吗？”
“你在这里装什么理中客，难道之前你又替他说过什么话啊。”
“所以赵世方说得是真是假。”
“鬼知道啊。”
“最开始，我只是无意得知常玉同学喜欢男人这个事实，所以觉得恶心，又加上本来就看他不爽，才开始在学校散播他到处乱搞的传闻。到后面，我开始在网络上对常玉的一些照片进行加工处理，甚至故意拍摄一些角度特别不清不楚的照片，配上捏造的文字内容……”
他开始在台上细数自己的罪行——虽然其本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道歉的态度也始终吊儿郎当。
本着我过得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过的原则，赵世方顺带把一年多以来所有参与他计划的人一口气全供了出来，甚至连他们的网络名都没放过。
这也是赵世方他爸指使的，美其名曰可以转移常玉的怒火，不用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些人里有在常玉交上来的名单里的，也有不在的。
本来还坐在下面吃瓜的人听赵世方念到自己的名字也慌乱起来，周围认识他们的一道道视线落下去，辩解再多也没几个人相信他们的说辞。
也算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给常玉带来了怎样的困扰。
赵世方的认罪书里有一半是同伙名单，都是些平常得不到太多人关注所以凑在一块试图找点网络存在感的垃圾人，这一通下来，本来主席台上应该只有一排人的，发展到后面变成了一堆人。
各个都被拉上去公开处刑道歉。
几乎所有人看到这么多施暴者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知道真相的老师们之前其实大多并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毕竟常玉平常表现得太正常甚至有点过于刺头，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会受委屈受欺负的学生。
常玉蹲在下边儿一边听赵世方报出一大串名字，一边还在笑着，“他哪里是认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卧底呢，整理上来一串名单打击罪犯吗？”
何瑞已经被这个意料之外的诡异局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和常玉相熟之前，他也从没选择站出来为常玉发声过，而是当一个不插手任何一方的旁观者。在基数这么大的施暴者面前，在原本就没有半分公平的整件事中，做一个中立者就真的中立吗？
愧疚的情绪淹没了他整个人，何瑞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常玉打断。
“有错的都在台上了，没错的给我道歉我会折寿。”
何瑞只好暂且闭上嘴，继续听台上陆陆续续传来不一样的道歉的声音。
许越早就凑到常玉身边坐下，死死抓着常玉的手不放开。十指交握，他能感受到常玉的手和身体其实在颤抖。
很小幅度的，很难察觉的。

第69章 平静无风
赵世方终于念完那串长长的“同伙名单”，台下一片哗然。他站在台上，恍惚着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每个人脸上鄙夷的厌恶的表情。
“经校方与受害学生家长讨论，因赵世方行为极其恶劣，已经给同学带来了一定的心理上的伤害，甚至严重影响到了对方的生活、学习，我们一致决定记以大过处分，并开除学籍处理。”
台下掀起一波更大的讨论浪潮，所有人都被这个惩罚惊到，台上被迫一起来发展的参与者也冷汗直流，生怕自己被牵连着也闹个开除的下场。
他们没有赵世方那样的爹，家里人知道后只会打断他们的腿。
好不容易捱到一切结束，赵世方几乎是踉跄着走下主席台，心里重重地被压着喘不上气，混合着屈辱以及愤怒的情绪汇聚着演化成近乎疯狂的怨毒。
他赵世方活这么大没丢过这样的脸。
三人正站在主席台出口的楼梯后边儿，赵世方脚步沉重地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却猛地抬起头。他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常玉脸上，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常玉，你给我等着。”他阴狠地偏头，舌尖顶过腮帮，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你以为这么简单就完了？我迟早弄死你。”
他阴毒的目光同样扫过一旁的许越，带着同样的恨意。
常玉脸上刚才与许越调笑时的轻松在赵世方出现的一瞬间褪去，眼神又恢复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毫不退缩地迎上赵世方的视线，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道浅淡的弧度，自然是对赵世方这番话没有半分惧意。
许越立刻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将常玉护在自己身后，牢牢替他隔开了赵世方恶心的视线。他盯着赵世方，眼神锐利，强烈的压迫感袭来，竟让社会上混久了的赵世方一瞬间里感受到某种熟悉的令人恐惧的气息。
是赵世方这种混着玩儿的学生仔完全不可能拥有的，真正脱离了学生气，沾过血腥的毒蛇般的阴翳。
许越声音不高，却清晰落入赵世方耳中，“管好你自己——再敢动歪心思，你爸就是拿十个三十万也保不住你。”
两人身边的何瑞也绷紧了脸，警惕地看着赵世方。
赵世方一时间被许越的气势威慑到，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剜了常玉一便转头快步离开，背影狼狈却充满了不甘。
开学大会发生的事像是在年级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真相以如此戏剧化且官方的方法被揭露，其冲击力远超不清不楚的那些小道消息。
平静到有些枯燥的校园生活出现了这样足以说道好一段时间的巨大八卦，所有人都兴奋地加入了讨论。
赵世方为首一伙人的公开处刑，让过去一年多围绕常玉的迷雾被强行驱散大部分。可这并不代表常玉蒙受的冤屈就如此轻易被洗刷，这么久以来根植于心的看法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大多数学生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长期的偏见和疏离不会因为一次“道歉大会”就烟消云散。许多人只是从积极参与传谣和孤立变成了沉默的旁观者，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群冷漠的看客。
何瑞赶着在离开之前去看看他妈，和两人道别后找老师拿到假条出了学校，留在学校的两人依旧得苦哈哈和试卷习题面面相觑。
大会结束之后，常玉被老师喊去了办公室。
程虹这几天被这事儿闹得没睡过一次好觉，常玉进门的时候，她整撑着脑袋盯着手里的教案发呆。
少年敲了敲门喊声报告，将程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点点头，“之后要是还有人为难你或者找你麻烦，你尽管来告诉我，除了学习，别的任何事你都不用再操心了。”
常玉点头，“谢谢您。”
“你心情还可以吗？要不要给你放几天假回家好好调整一下？”
“不用了老师，我没受什么影响。”
“那……”程虹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你和那个许越，真的在谈吗？”
她生怕常玉多想，又赶忙补充道：“老师不是对你们的那个……性别有意见，我是想说，现在正是高三的关键时刻，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谈恋爱，难免影响学习。
“而且许越的学习节奏可能和你也不太一样，他不是学体育的吗？你们要是真的发展恋爱关系难免要互相迁就……常玉，你不要再这种时候犯糊涂。”
常玉也知道程虹是为自己好，况且他和许越也的确还没谈，“我跟他就是朋友，兄弟。”
至少目前是。他在心里默默补了句。
程虹也不好多劝，叹口气又唠叨了几句关于最近频繁请假落下的功课和卷子的事就放人走了。
因为在办公室耽搁了一会儿，常玉回教室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已经在座位上准备上课。
他慢吞吞走进来，没事人一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几乎整个教室的目光都汇聚在常玉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亦有残留的怀疑，更有不易察觉的尴尬。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同情或歉意。
习惯了活在各色负面目光注视之下的常玉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神色如常地随手抽了本练习册出来，埋头补起了昨天落下的习题。
刘一宇还以为他情绪不好，尴尬地在位置上愣了好半天，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塞了个自己课桌里唯一能吃的东西给常玉——一条速溶咖啡。
常玉正写着题呢，一低头看见一包咖啡粉从边边上缓缓挪进他视线里，一脸莫名地看向刘一宇。
“我也没别的能给你，”刘一宇情商实在感人，但心还是好的，“平常大一早犯困学不进去我就嚼这个，挺管用的，你试试？”
常玉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谢谢。”
他心情很微妙地好了一些，但刚扬起一丢丢的嘴角在文晨淇从背后戳他的一瞬间落了回去。
他都快忘了，整个视频事件的开始根本离不开这个死自恋狂。
文晨淇道歉的态度听起来倒是诚恳，“之前的事是我太莽撞，对不起。”
可常玉根本不为所动，他早已看透文晨淇这人的惺惺作态，看都没回头看一眼，一声不吭地继续盯着眼前的题，没有给身后的人分出半点注意力。
有形的指点和恶意在这件事之后确实短暂地消失了。
可他周边那道无形的真空带依旧牢牢存在着，除了许越和刘一宇，依然很少有人主动靠近——当然，还有那个已经彻底惹得常玉厌恶至极的文晨淇。
赵世方被开除，而他供出来的同伙们也算过上了一年多以前刚陷入舆论漩涡的常玉的生活。
他们成了新的被孤立与嘲讽对象，虽然有些讽刺，可现实并不是什么真相大白后就能迎来happyend的童话故事，大部分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很快将兴趣投注到新的可以义正言辞地厌恶讨厌的对象身上，一个常玉解脱了，紧接着会迎来更多的常玉。
或许再一转眼，他们自己也会变成另一个常玉。
常玉并没有原谅其中任何一个人，但他也不是什么必须讨到全世界道歉的小孩，一切风波很快在常玉一如往常的态度下归为平静。
海面之下还有怎样的暗涌，常玉不想知道。
他的性向因为这件事被迫宣告给所有人，许越和常玉的关系成为学生们新的热聊话题。不过，这次或许不再带这么多恶意。
“他俩真是一对？”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俩长得还挺般配的。”
“你们没看过那种小说吗？就是两个男的或者两个女的谈恋爱的小说。”
“之前我在论坛刷到过他俩做模特的图……其实我一直没敢说，真的长得好帅，比我们学校男生都帅多了。”
“许越真的是常玉对象吗？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我喜欢的男生，我还准备百日誓师大会去找他表白呢！”
“不是，都只是猜测吧，他们俩也没承认在谈恋爱啊，而且常玉成绩这么好，真能看上许越？”
“许越不是学校特招进来的吗？体育成绩也不差吧。”
“男的跟男的恶不恶心……”
之后的日子常淑云也没再提起过关于常玉性向的话题，常玉自然也不会主动触这个霉头。
大家就这样维持着这样表面的过着，日子久了，还真就生出一种真的已经什么事都没有的真正的平静的错觉。
夏日的暑气随着十一假期的到来彻底消退，几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过后，景利正式进入了短暂的秋天。
步入秋季后许越的训练强度增加了很多，他过完年之后就要专心前往专业集训点进行考前的突击训练，体考迫在眉睫，一直吊儿郎当的家伙也彻底收敛了玩闹的态度。毕竟奉阳唯一那所本科体院分数线可不低。
两人每天见面的时间大幅度缩短，除了吃饭的时候短暂见相处，最长的相处时间大概就是一周一次的体育课。
常玉班上的体育老师也是邱老师，体育课通常在上午，而上午又是许越的训练时间，所以大多数时候带着他们集合做操的不是老师，而是她的得意弟子许越同学。
两人暗戳戳在自由活动时间待在一块儿聊天，眼看着离十一月许越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几乎每周都要问一嘴自己最近表现分数够不够，有没有希望得到一个十分有料的生日礼物。
比如某三个字的正式称呼一类。
当然每次都得不到常玉的准确回答。
十月底，学校论坛突然出现一则有关被开除已久的赵世方的帖子。
一张模模糊糊的县城日刊照片，说是警方终于抓住了近期在KTV夜店甚至学校等场所向青少年兜售危险药品的一伙不法分子。
一张明显在某个KTV包间里混乱中抓拍的照片占据了版面的三分之一，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年轻男女，潦草地在眼部打了两道简单的马赛克，熟悉赵世方的人多看几眼也能勉强认出他的脸。
发帖的账号除了照片什么都没说，也再没更新过后续任何东西，似乎只是想来分享这件新奇的新闻而已。
有学生特地去买了前几期的报纸，的确在某个显眼的外页看见了那张熟悉的照片。
文章内容更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被抓获的参与者中甚至包含数位未成年学生，其中更点名了一位本地四字企业老板的赵姓独子。
这件事在本地掀起轩然大波，正是国家扫黑除恶严厉打击贩毒涉黄的关键时刻，赵世方他爹的公司也遭到了查封，偏偏他又的确有不少钱来历不明，可谓是被他烂泥一般的败家儿子毁了苦心经营的一切。

其实那个传上新闻照片的账号是许越的。
不过他不关心赵世方到底最后得到了什么报应，从许越手上接过报纸的时候，他只想知道到底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一个普通的举报者，还是付出了更多可能带来危险的东西才换来这样的结局？
许越把一切都说得太轻松，常玉觉得许越太傻，何必为了他这样的人来来回回折腾这么久。
十月最后一天，常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没有等到这个不顾一切带着如何也无法浇灭的热情闯入他死水一般绝望生活的许越。
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一切恶意都被他以尖刺屏蔽在外，欺骗自己只要坚持过高中，只要高考结束，一切都会好的。
可唯一的希望被彻底掐断在高三这一年，结束在他最靠近自由的前一刻。
他独自与赵世方及其找来的混混又一次发生了争执，很显然依旧是后者故意找茬。
本以为如往常一样挨顿打这事儿就过去了，可意外就是来得这样突然。
常玉在反抗中被赵世方一棍子砸在头上，颅脑受伤导致的视网神经受损，本以为只是短暂的失明，却没想到从此着无尽的比黑暗更为可怖的空洞将伴随他的一生。
姑母早在病情恶化后没多久去世，他又在关键时间失去了视力。因为老婆的病背负数十万欠款，还有才初中的女儿要拉扯，徐章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养着这样一个十八岁的拖油瓶。
他最终把常玉送去了特殊学校，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徐章的经济条件只能供他去读县城外开设在乡镇的破败学校，没有专业的教师和护理师，常玉脸上身上经常因为看不见东西撞得青紫甚至见红，前一天的旧伤未愈，转眼就添上了新的伤口。
遭遇了这样大打击的常玉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他开始说不了话，也完全无法与人交流。本身这里的学生们互相交流就有些费劲，常玉整日整日地不说话，自然更没有人愿意主动和他搭话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