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牧稍稍一愣, 腿上的纸袋还留有余温,一点一点浸染腿心, 又慢慢向周身蔓延。
纸袋塞得很满当,红豆糯米糍个个圆滚滚的窝在纸托,桂圆莲子甜汤扣在保温盒中,烤的酥脆的曲奇和芋泥芝士饼摆在粉色礼盒里, 边上还塞了两盒含高维C的水果拼盘。
楚牧把糯米糍拿上桌尝了一个, 程叙池背着书包进了教室,他坐在楚牧前桌, 瞧见他桌上摆的东西探出手准备摸一个。
“啪——”
楚大少的巴掌毫不犹豫扇上了程少爷的手背, 淡淡道:“不许。”
程叙池一拧眉:“有病?”
楚牧把整个纸袋都提上了桌, 双手交叉往后一躺,眉梢轻挑:“他送的。”
“我问了吗?”
楚牧晃了晃脚尖,尾音上扬:“都是他送的。”
程叙池:……
江为止找老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想早点去医院,晚上十点就从夜色出来了。
他踏出酒吧,看见了靠着路灯的虚影。
楚牧肩头抵着灯斜斜站立着,见他出来歪着脑袋笑了笑,抬脚走了过来。
“你……怎么……”江为止看着他靠近的身形,缓慢眨眨眼,“怎么知道我要下班了?”
“我不知道。”
“那你?”
楚牧和他并肩走:“多久都能等。”
江为止身形微顿,上回被人等待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要追溯到他念小学、爷爷还在世时。
小老头岣嵝着腰,在乌泱泱的人群左顾右盼,看见他出来就堆起笑,伸出布满茧子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心。
而后牵住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一大一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愣神间,手背被一阵轻微的力道蹭过,带着陌生体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试探,勾住他的食指。
江为止一愣。
雪白的面颊迅速腾升热气,他扭过脑袋不去看身边的人,抬起另一只胳膊虚虚遮住脸。
楚牧偏头看见他的耳朵红了个彻底,几欲滴血。他眼尾划出狡黠的弧度,故意用指腹擦过少年的指尖,果不其然看见他肩头一颤。
他笑了笑,收手不再逗羞得要钻入地缝的江同学。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抽手,一阵柔的如风吹拂而过力度就缠住了他的指节。
楚牧猛然一怔,他低下头,看见江为止的小拇指轻轻缠住了他的食指。
那点游刃有余顷刻间被打了个粉碎,楚牧耳朵一热,心脏宛如被拳头重击,匆匆别过脑袋。
迷幻人眼的灯影不断变幻,晚间的娱乐区人声鼎沸,鸣笛欢笑音乐充斥街道,却都没有此刻的心跳声来得震耳欲聋。
随着温度骤降,云市正式踏入了冬季。
江为止生日便在冬至这天。
最近奶奶身体状况很不错,上回那遭没留下什么后患,小老太太面色愈发红润,精神头也不错。
奶奶身体好,江为止心情就好。他看着奶奶埋头吃面的模样微微弯了弯眼,温声道:“奶奶,我先去学校了。”
江奶奶贴了贴他的面颊,温和笑着:“等小止回来,奶奶带你过生日。”
江为止心口一暖:“好。”
和奶奶道别后江为止照例去站台等车,昨天楚牧给他发了信息请假,说这两天他有事,申请缺席两天。仔细算来从初见起,这还是楚牧第一次没和他同行。
但他今天一下公交车就碰到了林诉野和周观棋。
周大少笑眯眯走过来勾住他的肩膀,递出礼盒:“生日快乐,小为止。”
林诉野顺势递出手里的两个礼袋:“生日快乐,为止。”
“还有一份是我哥哥准备的。”
江为止一怔:“你们怎么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我周大少爷不知道的事吗?”
“今天周五,晚上有安排吗?”林诉野说,“我们带你去庆生。”
这还是有除爷爷奶奶以外的人提出给他庆生,江为止抿抿唇,稍微有些惋惜:“抱歉,今天晚上要和奶奶一起。”
“那也没关系嘛。”周观棋搭在他肩头的手捏了捏他的脸,“我们周六再聚?嗯?”
“到时候我们去医院接你,还能和我哥一起。”
“……好。”他声音很轻,“谢谢你们。”
晚上江为止找主管批假,主理人向来不近人情,把黑心资本家一角扮演的淋漓尽致。一提请假就像砍到了他的大动脉,非得在发薪水时削去二两肉不可。
但不知为何今天请假格外顺利,主理人甚至还好声好气祝他生日快乐。
江为止想,这可能是寿星的福气。
毕竟……楚牧说他是幸运星,那幸运星……在生日这天幸运一点,应该是被允许的吧?
他抱着生日礼物往病房走,脚步很轻快,笼在周身那层冷淡也无形中散去了不少,像是竖立在周身的冰棱都被磨平了。
“小江。”
江为止脚步一顿,回头看见相熟的护士姐姐捂着嘴压着声音喊他。
“怎么了?张姐姐?”
张护士小跑着靠近,秀气的眉头紧拧,眸中划过点点担忧:“你的爸爸……刚刚来过了。”
江为止神色猛变,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提步跑向病房。
他向来不指望父亲江雨震对这个家有任何贡献,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再影响这个家。
江雨震和母亲结婚后,没过多久就本性暴露,喝酒赌。博染了个十成十,家底很快就被他败干净了。
母亲是个性情火辣的女人,孩子是她心里唯一一块柔软,也是因为他和弟弟的存在,绊住了这个女人的脚步。
不过母亲自然是忍不了江雨震那一副做派,两个人如同火柴和炮仗,一相遇便会炸了个霹雳吧啦,炸得这个家遍地狼藉。
母亲在这个家蹉跎了七年,第七年实在忍不下去了,牵着弟弟的手离开了这个家。
江雨震逼走了母亲,仍旧死性不改。如同吸血虫般缠着这个家狠狠蚕食,吸干了母亲,连爷爷奶奶也不放过。
老人家早年做裁缝一点微薄积蓄被江雨震吞了个干净。爷爷被气走了,奶奶残败的身体急转直下。
他一直恐惧江雨震再次出现在奶奶面前。
江为止胸腔如针扎般痛,手腕不住的发抖,几乎搭不住门把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打开了房门。
病房里很安静,小小的病床上隆起了一团,床头柜上摆着精致的礼盒,里头的蛋糕很漂亮,俨然是精心挑选的。
江为止放轻了声音:“……奶奶?”一步一步往前,话里的尾音藏着颤,“奶奶?”
病床上的一团动了动,老人探出来脑袋。脸色好似还很正常,江为止微微松了口气。
“奶奶。”
老人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苍老浑浊的眼珠朦胧一瞬,慢慢清明起来,和普通的一天一样,好似下一秒就会从口中说出充满怜爱的、疼惜的“小止”。
江为止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嘴角轻扬:“奶奶,我放学了。”
“啪——”
桌上的玻璃水杯被老人猛地摔向地面,她指着江为止的脸,怒道:
“滚!”
“滚开!!”
飞溅的玻璃渣弹在江为止鞋面,他脑袋白了一瞬:“奶奶?你……怎么了?”
“江雨震!你滚开滚开!”
“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我…我不是。”江为止嘴唇抖了抖,往前两步半跪在老人床边,发冷发青的手牵住干枯的手、像想往常一样贴上自己的脸,“奶奶……我是为止,我是…我……我是江为止。”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浮现在江为止脸颊。
这一巴掌又重又响,江为止脑袋被打偏了过去,耳朵嗡嗡作响,耳膜都要被打碎了去。
他没觉得痛,只感觉自己成了一具无知觉的木偶。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嘴里重复两个无意义的字节、那也是这十几年来的人生、最让他安心的两个字。
“奶奶……奶奶……”
“……奶奶。”
老人早就被江雨震前来要钱的无赖模样气得精神失常,面前最疼爱的外孙模样扭曲成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爱意被一扫而空,只有沉重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
“滚!滚!”
“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老人胸口起伏的厉害,双手不住推搡着消瘦的少年:“你走!”
病房的仪器发出尖锐的鸣叫,江为止陡然回神,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想把奶奶扶倒在床。
岂料他一碰,老人的挣扎更加剧烈,指标极速标红。
“滚出去!”
透色的泪嵌入皱纹,老人抄起桌上仔细保护蛋糕狠狠摔向少年的脸,尖锐的角擦过侧脸带起火辣的痛。
奶油糊作一团,漂亮精致的蛋糕已经不成型了。
第124章
江为止很多时候都在想, 是不是在他身边感受不到幸福,所以萦绕在他身边的爱,都会离他而去。
从他出生起, 父亲好像就不爱他。江雨震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就没有类似“人性”的东西, 仅存的一点良知尽数给了他弟弟。
弟弟嘴甜, 讨人喜欢。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是弟弟的对照面。故而弟弟享有父亲的爱, 而他承接父亲所有的怒火。
母亲离开的那一年江为止七岁, 那个时候江雨震已经把家里败的干净,一家四口的生活很是不如意。她离开的前一天,带着幼小的他出门,他们在饭店吃了顿丰盛的午餐,还去商场买了两身漂亮衣服。
他一直都知道母亲是个很爱美的女人, 她爱穿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衣柜里塞满了衣裙, 只不过因为一地鸡毛生活失去了颜色。
那日在商场,母亲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提着新衣服。
江为止仰头看妈妈,发现年轻的女人已经生了白发, 他心口发酸:“妈妈,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新衣服?”
妈妈揉了揉他的手,低头对着他笑:“因为妈妈今天想给小止买。”
他看着母亲含笑的眼, 眸光坚定, 正色道:“等我长大了, 给妈妈做很多漂亮裙子。”
女人神色一僵,缓慢点了点头:“那妈妈等着小止。”
可她没等他长大,第二天晚上趁着夜色带着弟弟逃离了这个家。
那天晚上江为止根本没有睡着, 被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依旧明显,他听着心中害怕,鼓起勇气踮脚从窗户往外看。
看见母亲背着包裹,牵着弟弟轻手轻脚往外走,冷白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贴得很近,像是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他知道母亲不会再回来。
江为止眼前朦胧一片,他想张嘴喊妈妈,想问她为什么不带上自己,是因为他是哥哥的缘故吗?
可他只比弟弟先一分钟降临在这个世界。
但他也明白母亲在这个家并不幸福,在他身边也不幸福,只有弟弟,能偶尔逗笑这个被生活折磨失形的女人。
所以那一句妈妈他并没有叫出口,如果在他身边不幸福的话,那他愿意让母亲追寻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
哪怕那份幸福里并没有他。
江雨震发现母子俩出逃,勃然大怒,漫天的怒火尽数发泄在他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他身上尽是青紫交错的伤痕。
直到爷爷奶奶重新牵起了他的手。
两位老人待他极好,爷爷接他上下学,奶奶就在家里做好一桌子菜等他回家,他们还会把他抱在中间睡觉。
抱着他说:“小止是这个世界上最乖的小孩。”
两年后,戛然而止。
江雨震输光了钱,上门找爷爷奶奶要钱,他态度强横无理,几乎是明抢。爷爷被他气得突发脑梗,抢救无效去世了。
再也没人接他回家了。
逼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江雨震犹不罢休,逮着年迈的母亲继续吸血。
但奶奶明事理,心气也大。从来不会溺爱自己的儿子,江雨震来一回她赶一回,顺带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可,江雨震趁着没人在家,偷走了奶奶攒下的大半积蓄。老太太被这强盗行径气出病来,身体一落千丈。
江为止不愿成她的负担,主动回了“家”。奶奶拗不过他,加之身体确实败了下去,便同意了,还给他买了小狗做陪。
那年他已经十二岁了,不再是面对江雨震毫无办法的小孩,还有小狗阿黄做陪,他的日子并不算太难熬。
孤单的时候抱着阿黄,难过的时候阿黄会凑过来蹭去他的眼泪,还会转圈甩尾巴逗他笑。
江为止把阿黄当做了自己的家人,每次吃饭都把一半的饭分给它。可是他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黄也跟着没营养,一直瘦巴巴的长得很慢。
初中的时候他去了蛋糕店打零工,店长阿姨对他很好,会在店里空闲时教他做面点,还会让他下班的时候带些面包回去。
那年生日,在店里得了客人送的蛋糕,他提着蛋糕跑回家找奶奶,老人已经倒在屋子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厨房里还摆放着已经清洗好的食材,显然是为他生日准备的。
江为止扔下手里的东西到处求人送奶奶去医院,可巷子里很多人都不愿意掺和他们家的烂摊子,拍了几家的门都没人理,还是路过的好心大叔送他们去了医院。
奶奶病得很重,需要一大笔钱,医生还说她有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风险。他在医院忙活奶奶住院的事,都安排好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的生日也过去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阿黄也没了。干瘦的小狗根本没有几两肉,江雨震只是嫌它吵,就把它杀掉了。
江为止看着一地的血红,和只剩一张皮的阿黄并没有掉眼泪,因为不再会有阿黄过来蹭去他的泪。
最后他剪下了阿黄一撮毛发埋进了土里,算是把小狗下葬了。埋的时候江为止一直在许愿,他想阿黄下辈子能当富贵人家的小狗,每天都有骨头吃。
得到真正的幸福,而不是跟着他这种人受苦。
踏入十五岁的第一天,江为止失去了唯一的玩伴,甚至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着他的人,也会在某一天忘记他。
长期压抑灰暗的生活让他学会把期许放得很低,只要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所以他不介意奶奶忘记他,忘记了也没关系。
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奶奶身边就好。
“小江。”张护士抚了抚他的背,不忍心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你……”
“还是暂时不要再出现老人家面前了。”
江为止脸上缀着醒目的巴掌印,大脑已然无法思考,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抱着手里的礼盒蹲在了病房外的长廊上。
医生稳定好奶奶的情绪走了出来,他们没说话,只是压着声叹气,看向他的目光都是怜悯同情。
“小江。”主治医生拍拍他的肩,“没事了,先回去休息吧。”
江为止咽了咽口水,顺了顺干涩发痛的嗓子,仰头望向他:“我……还能来照顾奶奶吗?”
主治医生不敢看少年的眼睛:“老人家本身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她认不得人了,把你认成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为了保险起见,小江你……”
“你还是暂时先……”
见过生离死别的医生此刻也说不出话了,江家的情况他们科室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一个老人一个小孩相依为命,没想到现在出了这种事。
江为止站起身来,给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沙哑:“我知道了。”
“拜托您们多多关照她。”
“我们会的。”
冷白的炽光灯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浅淡的影子在廊道晃荡,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江为止回了“家”,其实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唯一的容身之所也不允许他落脚了。
他想回去找江雨震,那个男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屋里只躺着喝空了的酒瓶子。
房子里酒气熏天江为止不愿意待,坐到院子里发呆。十二月底的云市已经很冷了,北风一扫寒意几乎要浸入骨头缝里。
小院很暗,老旧的灯泡只能照亮一隅,徐徐洒在少年身上,却好似怎么也无法照亮他的轮廓。
江为止呆呆盯着一角发呆,他现在迷茫也无措。他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只记得江雨震的脸,果然还是因为待在他身边不幸福吧?
让她看着这张和江雨震五分相似的脸只能想起痛苦和……恨。
既然他的存在不能给任何他所在乎的人带来幸福、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话,那他是不是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江为止修长的手指搭上了手腕,轻轻摩挲着,感受到了脉搏微弱的跳动。
既然没有意义,那干脆就——
“江同学。”
“江同学。”
“江为止。”
“在想什么?怎么我敲门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