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他肩头的人很放松,睡得很沉,微垂着头颈,被这里暖和的风泡得很舒服。
如果祁纠能不难受,况星野很喜欢就这么过无所事事的一生。
除了一些小烦恼。
比如不少医护人员和病人来来往往不小心“路过”,他们在哪晒太阳,哪就神秘出现各种巧克力,漂亮甜品和小蛋糕。
海外的疗养圣地民风开放,表达喜爱从来热烈大胆,有不舍得出院的病人,临走前还要特地给神秘的、来自东方的患者Q飞吻。
某只把祁纠抱回病房、寸步不离守在床边的狼崽子沉默着炸毛,磨着后槽牙,看谁都很凶。
“别生气,K!”有人大笑,“他们就是爱看你生气谁叫你们两个太好了!”
“等个几十年,你们肯定埋在一块儿!”顶级墓园的推销员挥着传单,“现在把这事定下也不差,是不是?你想,不论再经历什么、发生什么,你们最后都能躺在一起,什么也不用管,美美睡一大觉”
要么说不要放况星野单独出门。
有些狼崽子,自己出一趟门,就能经不住“躺在一起美美睡一大觉”的诱惑,订一块顶级合葬墓地。
祁纠难得状态不错,靠在躺椅里输液,研究具体操作流程:“第二个人埋下去,是再开第二次墓吗?”
况星野在他怀里蜷成一团,晒着太阳昏昏欲睡,仰起头:“什么第二次?”
祁纠低头,摸摸他快能扎起来的短发,捏了个小揪,晃了晃。
况星野被揪得有点疼,觉得这说明祁纠手上有了点力气,反而高兴,抿了抿唇角,把脑袋往他掌心送。
“没有。”有些被纵容过头的小狼崽,拱一拱、蹭一蹭,翻出肚皮来给揉,就能被心软的太阳拢着哄,“没有第二次翻个身,你压我手了。”
小白狼兴高采烈翻身,抱着那条胳膊,把脸贴在满是输液孔的手背上。
祁纠和系统其实研究了段时间,症结还是在那场深夜的暴雨用当地医生的说法,“频繁地闪回严重影响潜意识,身体时刻紧绷,为了应对危险,迟早因为超负荷崩溃”。
用穿书局的说法,就是上次退出世界的时候,祁纠强行扭转剧情、打断结算过场片段,后患是某部分数据被一直卡在这段异常碎片里。
祁纠和系统都试过,但BUG相当诡谲,这部分数据卡得很死,不退出就无法收回。
只要滞留,祁纠就会被一直拖回那场雨夜的车祸。
“让你家狼崽子试试?系统出主意,“万一他能行呢?”
祁纠觉得不太合理:“他不在这段剧情里。”
按照剧情,隋驿出车祸的那会儿,况星野在封闭拍摄,剧组管理很严,不会拿手机,不会收到消息。
系统疯狂暗示:“万一在呢?”
系统能违规操作的部分有限,但绝命垃圾场都逃出来了,凌晨四点也不一定就只有辛勤劳作的垃圾工,说不定还有偷玩手机的狼崽子。
也不是偷玩。
况星野每天半夜把手机偷出来,不玩,不看网上的消息,什么也不做,愣愣蹲在墙角等。
“或许他不是想被保护得平平安安。”系统研究那份墓地合同,“或许他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活着在一起,死了在一起。”
或许况星野想要的,是和祁纠在一个逃不掉的雨夜里亲吻、拥抱,然后一起死于一场车祸,谁也分不开。
或许况星野就从没考虑过,有天祁纠死了,他还得活。
所以不如试试。
不如试试。
祁纠靠在躺椅里,况星野没日没夜守了好些天,今夜难得睡得沉,埋在祁纠怀里,脸上睡得红扑扑。
数据鬼鬼祟祟波动,两个掌心交叠的人,陷进同一场梦。
同一场梦。
系统能违规的部分是真有限,哪怕只是场梦,也只能在凌晨四点力挽数据狂澜,往况星野那个手机里塞进去一条短信。
一条短信,一个字,一串坐标。
很像电信诈骗,很像恶作剧,电信诈骗和恶作剧都不会这么假,只在短信里发这些。
没人会信这种荒唐拙劣的恶作剧,连手机都不信,没有机主的虚拟号码被冷酷识别出来,惨兮兮的短信躺在“骚扰拦截”里,根本不提醒。
系统自己都没了信心,在半夜的瓢泼大雨里徒劳变成抹布擦后视镜,给祁纠出新主意:“算了,走吧,再来一次,看看能不能少断条腿”
祁纠倒是又有不同意见:“再等等?”
系统困惑:“等什么?”
况星野在千里之外,如今的况星野可还不是顶流,不能一掷千金地包机,不能想去哪就立刻去哪,最近的航班也赶不上。
一条连署名都没有的骚扰拦截短信,实在是太拙劣的钓钩,挂着没人会上当的饵。
但剧情到这,他们必须得走了。
“再等等。”祁纠安抚发动机焦灼的轰鸣,这种轰鸣源于剧情数据,共振碾进胸腔,攥住胸肺心脏催促,“他找不到我,会一直找的。”
系统变成的抹布有点犹豫,随风飘摇:“可是”
可是凡事有例外。
有人冒雨冲过来,跌跌撞撞,摔了一跤,带着泥水踉跄扑到车头前。
系统愣住。
黑眼睛的狼崽子,不冷酷,不漠然,不帅,湿淋淋狼狈至极,对着他哥眼睛亮亮,尾巴摇成电风扇:“哥!”
雨大得砸眼睛,飓风呼啸,炸雷响得说什么都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喊。
况星野大口喘着气,紧紧扒着车门,一个字一个字问祁纠:“带、我、去、玩、吗?”
他不问隋驿这是要干什么,不问为什么这种天气、这种时候,要在这地方发动一辆嘶吼着要冲进无边雨幕的超级跑车。
哪怕他攥着打开的车窗,手指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近于青白况星野什么都不问,黑眼睛灼亮,盯着祁纠,伸手去摸那张脸。
况星野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最大的野心是和祁纠过一辈子、活到老,如果不行,那么后半句删掉。
“哥。”况星野说,“带我”
这次他的话没说完。
紧锁的车门被打开,湿淋淋的狼狈新人被一只手拉进明亮的车厢,被拉进沉静炙热的吻。
况星野在发抖,他哆嗦得厉害,可能是因为冷,可能是因为别的,可能是一场深夜惊醒的噩梦。
从噩梦里挣扎出来的况星野什么也不听,甩开经纪人,手忙脚乱翻遍手机,连滚带爬冲出剧组,发现没办法靠两条腿跑到短信里的坐标。
四条腿也不够。
他本来想打劫一架飞机,但祁纠不准他违法乱纪,所以只好包机,花完了他攒下来的所有钱,刷爆了他唯一一张信用卡。
“我没钱了。”况星野贴着他的嘴唇,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小声说,“哥,我没钱了,我欠了好多债。”
祁纠不能扔下他,不能不管他。
他欠了好多债。
祁纠摸出一摞黑卡给他。
没钱不要紧,这会儿隋影帝很有钱,再强大的剧情惯性也不能抹杀主角,发动机狂暴的轰鸣正逐渐平复。
祁纠收拢手臂,况星野身上的水快把驾驶室淹了,系统抹布擦不过来,索性摆烂,偷走况星野口袋里的薄荷糖,在午夜风暴里被冻成数据冰棍。
况星野察觉到肩头的力道渐沉,抬起手臂,用力抱紧祁纠,去摸他的心跳。
那只手被拢住。
“狼崽子。”祁纠轻轻亲他的耳朵,“驾照下来了吗?”
况星野刚考的驾照,拿到不超过三天,不敢飙车不敢踩油门,只敢顺着马路牙子开。
况硬汉不肯服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还不能上高速”
这地方很偏僻,方圆几公里都没人烟,要去玩,总要走高速的。
“我们不去玩。”祁纠说,“不上高速,慢慢开。”
他在附近有个住处,是别墅,很舒服,有一屋子乐高、一屋子游戏卡带。
有巨幕游戏机,有游泳池,有浴缸,有很舒服的地毯和沙发。
非不喜欢穿拖鞋,也可以不穿拖鞋。
祁纠当初的计划,倘若能扭转这么个结局,就把拍戏累惨了的小狼崽接过来,舒舒服服度假。
他想教会况星野在草地上打滚。
况星野愣了愣,他脖子上多出一把钥匙,很普通的钥匙,挂着红绳,他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叫人想哭。
他托着祁纠,小心翼翼把人挪到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他抱着这个人,脸贴着温暖的胸肩,不知道为什么不舍得挪开,不想松手。
有温存力道,落在他颈后,柔和安静,轻得像早冬落雪。
况星野抬头,被暖洋洋的光淹没,他学着祁纠,努力龇牙笑。
祁纠表扬他:“笑得很好。”
小狼崽飞快表演一个半秒钟烫成小狼球。
祁纠笑得咳嗽,他已经试了两千七百二十九次怎么逃离这场车祸,这次终于找对了办法,这辆车里需要两个人。
最好有个刚拿驾照的新手,不敢飙车、不敢踩油门,只敢沿着马路牙子开。
系统火速计算了新的概率,一路安全的概率是99.99%,剩下的0.01%是况星野可能把车开沟里,他们要在雨里待一宿,等天亮了拖车来救。
小问题。
“开二十迈,打双闪,小心沟。”
祁纠说:“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到这里就结束了,发红包!
接下来休息大概一个星期左右,我们再搞一个!
有人这么说。
毕竟那天实在十分古怪, 雷霆电闪、浓云蔽日,雨把彤云殿房顶浇了个窟窿,一整天都没见太阳。
这是启晟立朝的第七十九年。
先皇崩了八年, 先太子薨了五年,傀儡小皇帝夭折了两个,现在龙椅上那个刚满三岁。
史官写,司礼监掌印太监郁云凉郁督公一手遮天。
郁督公没什么意见。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事,郁督公都没什么意见。
有人说他是把没有感情的刀, 失了控、弑了主, 把看见的人全杀完, 就不知道该再做什么。
也有人说他不像活着,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仿佛也什么都看不见不喜不怒,随口杀人,整日里穿着那件遮蔽面目的黑袍, 在宫中木然徘徊,像个半步踏进忘川河、立在奈何桥下的游魂。
这样一个半死的游魂, 在彤云殿避雨时, 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妖怪。
这妖怪跟对手缠斗受了重伤,一样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虚弱得半死不活, 赖上了捡到的黑袍人不走, 要吃要喝、要梳羽毛。
道行深厚的老和尚进宫,光亮亮的脑门上烫了古法咒印, 阖着眼莫测高深, 说这妖怪不祥、当诛当除。
不斩杀干净, 枕边人阳寿难长, 早衰早夭,短命之相。
不杀,后患无穷,启晟国运不保
话没说完,被郁督公一刀削了假头皮,大惊失色,捂着天灵盖慌张逃了。
系统放下打字机,问祁纠:“这么往上报合不合适?”
“合适。”祁纠觉得挺不错,“压我尾巴了。”
系统:“哦哦。”
碎瓦片鬼鬼祟祟,叽里咕噜滚了两圈,拍到地上。
他们刚把彤云殿捅了个大窟窿,连雨水带碎瓦片囫囵摔下来,相当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来避雨的郁督公脚上。
位置很准确,入场姿势不帅。
没办法,系统的窟窿捅得太仓促、不够圆,刮掉了不少湿漉漉的黑羽毛,被风卷着飘起来,糊了郁督公一脸。
这可不是他们上回来这本书、已经重生了的郁云凉。
这是万人之上的郁督公,手刃了先皇,弄死了先太子,权势滔天不要说朝臣升迁贬谪,连龙椅上的傀儡选哪个套上龙袍坐着,都要听他选。
都说他是杀人刀,不知喜怒、不懂善恶,随手要人性命。
郁云凉没什么表情,自己抬手,摘掉黏在脸上的羽毛,垂下眼睛。
坐在他脚上的是只大乌鸦,很狼狈,叫风雨淋得羽毛乱糟糟,半边翅膀折断了,伤处深得能见白花花骨头,汩汩淌着血。
殿里原本就阴冷,这时候狂风骤雨格外嚣张,冷风飕飕,雨水冰得扎骨头。
“合适吗?”系统还是觉得不太靠谱,“宫人可要来扫地了。”
平心而论,郁云凉其实并不算“杀人如麻”,但或许一把没有感情、漠然到极点的刀,反倒更叫人不安。
倘若这把刀通常不说话,就更叫人心生恐惧了。
杀那个废太子前,郁云凉不说话,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天生的哑巴。后来郁云凉开始开口,但话极少、发音怪异生硬,有种异样的沙哑。
没人想听见郁督公发话。
用得着郁云凉开口说话的事,多半都是杀人。
几个宫中的洒扫太监连滚带爬进来,战战兢兢抓着笤帚,慌乱扫地、磕头谢罪,不住解释这房顶昨日才检查过、前日还好好的,也不知今天这邪风怎么就
怎么就。
洒扫太监吓得脸色煞白,瞪圆了眼睛,看着胆大包天坐在郁督公脚上的乌鸦。
郁云凉不离身的黑袍湿了大半,衣摆叫血染红了,沿着缂的银丝向上蔓延,渗出慑人的诡异纹路。
靴子靴子更不能看。
血污灰尘,一片狼藉,也不知这妖精和什么打了架,伤得不轻,半边翅膀触目惊心。
哪来这么个邪乎的妖物?!
妖力只怕不弱,这大殿是有龙气庇护、梁上贴着辟邪符咒的,好端端的房顶,居然能被撞破这么大个窟窿。
还东不掉西不掉,砸在了郁督公这儿!
洒扫太监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攥着笤帚,壮着胆子拼死往前挪。
有机灵的已经飞跑出去,寻能镇妖除魔的东西。
“我们要被扫出去了!”系统有点紧张,飞快翻出备用计划,“用不用绊他一跤?根据现在这个角度站位,我可以让他滑着撞出去三个!”
祁纠总觉得还有机会:“再看看。”
系统变成的碎瓦片先遭殃,已经碰到了笤帚尖,不得不绕着郁督公走:“说实话,我觉得”
觉得郁云凉不一定能认出他们。
这次是祁纠利用休息时间,硬挤进的前传剧情倒数第三页。雨没下透、浑河没暴涨,郁云凉还没死,离他掉进浑河里还有三天,自然更没重生。
郁云凉从十七岁起被锻成一把刀,转眼过去十年,已被剥去不知多少层皮,掏空心肺、倒净五脏六腑,只剩个木然活着的空壳。
这么个空壳,其实不难过,没心的人没什么可难过。
按照前传剧情,郁云凉死在三天后,掉进浑河里溺毙。
这是个很不符合“权宦”设定的死法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郁云凉没遇到暗杀,也没被行刺,只不过就是平平常常地走路,仿佛一下没踩稳。
他没想起什么,一个等死的空壳想不起什么,只是活下去的惯性用完了,于是就活到这。
这是郁云凉这辈子淋过的最后一场雨,暴雨让浑河失控,浑浊汹涌的河水诱惑着走不动的空壳,把错留在人世的游魂收进水底。
这是郁云凉淋过的最后一场雨。
郁云凉低着头。
大乌鸦和碎瓦片一起抬头看他。
“不行。”系统憋了半天,泄气倒地,“毛绒绒攻击不好用。”
祁纠打开后台笔记,总结分析:“是乌鸦不够毛绒绒吗?”
系统:“”
有这个可能更可能的是郁云凉根本就不喜欢毛绒绒,他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没什么想要的。
系统准备再给总部发消息,追订一份详细人设分析,冷不防看见郁云凉对着乌鸦断了的翅膀伸手,悚然大惊,试图蹦起来打断。
碎瓦片激情晃了两晃,相当燃地翻了个面,掉在地上。
郁云凉的手并没碰到那只满是血污的翅膀,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血,也许是因为大乌鸦妖怪自来熟,拖着折断的半边翅膀,挺舒服地卧进他掌心。
郁云凉的手指被烫了下。
黑漆漆的死水动了动,郁云凉蹲下来,抬起另一只手,戳了戳乌鸦的脖子。
系统分析,这大概是“从我手上下去”的意思。
但祁纠有自己的观点,大乌鸦懒得动,闭上眼睛,于是郁云凉的指尖戳进热乎乎的软绒羽。
风冷雨冷,阴云满天。
沉默的权宦裹着厚重黑袍,蹲在阴潮漏风的大殿,单手托着只怎么看都是妖物的乌鸦,冰冷的右手被完好的右翅纳入暖烫羽翼。
黑眼睛仍是木然深潭,但那张脸上,像是有什么变化。
郁云凉的手腕酸:“你好重。”
系统:“”
大乌鸦发动叨手指头攻击。
郁云凉垂着头,没什么表情的苍白面孔上,嘴角抬了下。
郁云凉被叼着手指头,拉开黑袍,把重伤的妖物藏进怀里,依旧单手稳稳托着,用衣襟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