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宫人举着除妖幡、黄符纸红朱砂冲进来救驾,“妖、妖怪呢?!”
郁云凉摇了摇头。
他生疏地挪动手指,贴着乌鸦湿漉漉的羽翼,力道不重,仿佛安抚。
“飞了吧。”郁云凉哑声说,“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搞个第二个世界的if线
大致汇报一下规划:这本还有很多题材想写,我们慢慢写!下本七月份开,开的时候会给大家预告
新世界发红包!
“宫中”是个很大的地方。
郁云凉偶尔会走错路, 不是认不清,只是一瞬晃神,阴差阳错, 就走进本不该走的岔路口。
又没人敢招惹一把权倾朝野的杀人刀。没人敢上来搭话,没人敢问他去哪儿,没人给他指路。
权倾朝野、怀里揣着只大乌鸦妖怪的郁督公站在死胡同里,低着头,迎上乌鸦的凝视。
“没有。”
郁云凉:“没有迷路。”
大乌鸦理解, 把脑袋塞回完好的翅膀底下, 假装睡觉。
郁云凉:“”
杀人刀其实也会轻功, 也会飞檐走壁。
郁云凉的身手不错,也做过暗杀行刺的勾当,夤夜入府取人性命,也偷过东西,随风过墙来去无踪。
只是如今做了督公, 再扒墙头翻墙,便不成体统。
郁云凉站在走错的死胡同里, 看了一阵怀里的乌鸦, 觉得掌心黏腻湿漉,抬手看了看,发现是血。
妖物还在流血, 顺着翅膀尖往下淌。
郁云凉不喜欢血, 过去亲手杀人的时候,每次沾了血, 都要在冰水里用皂角洗很久, 仍觉指尖怪异, 不适至极。
这会儿大概也是。
郁云凉这样解释那种古怪的不舒服, 把责任归给怀中妖物:“我的手脏了。”
乌鸦在他怀里,挺舒服,翅膀盖着脑听不见。
郁云凉低头,盯了一会儿这团暖热妖物,抬起手,一点点靠近乌鸦漆黑锋利的翅羽。
他只想试试这羽毛是不是和古书里讲得一样,削铁如泥、锋不可当,是不是能轻易切断人的指头,或者手。
或者喉咙,这样的死法舒服,郁云凉这么觉得。
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至少血是暖的。
没能试成。
郁督公还没碰着羽毛,就被乌鸦一弹翅膀,当当正正甩了一脸水。
满脸是水的杀人刀:“”
他觉得趁乱滚进他袖子里那片破瓦在笑他。
这是个有些离谱的念头,郁云凉这几年常有幻觉,有时是杀过的人来找他索命,有时是一只看不到的手。
在他深夜惊悸、头痛欲裂时,看不到的手慢慢抚摸他的头颈,按住他的胳膊,不准他去拿刀。
这些都是幻象,郁云凉很清楚。
郁云凉已经很久不信鬼神。
这世上确有妖物,他见着了,但没有鬼,因为他现在还没遭报应,没被掏心挖肺、吸干阳气,扔进乱葬岗。
也没有庇护他的神。
郁云凉垂头,吓唬怀中妖物:“把你的翅膀剪掉。”
震慑力度不够。
妖物无恃也无恐,看起来玩得兴致勃勃,伸出好翅膀去接雨水,还想再给他来一下。
郁云凉提前按住,手指擦过传闻削铁如泥的翅羽侧面,发现传闻不实,那只翅膀柔软温暖。
像那只他从没见过的手。
某个瞬间。
郁云凉站在死路里,思索这大概也是幻象,某个瞬间,他像是终于捉住这只狡猾的手,风消雨霁,云散天晴。
可这毕竟是幻象,风雨还大,乌鸦还在流血,他的手脏了,该尽快回家。
郁云凉慢慢松开那只翅膀。
他抬起袖子,遮着乌鸦,多挡了些雨,纵身提气掠上望不完的高墙。
郁督公养了个妖怪。
挺多人这么说。
郁府的下人亲眼看见的,那妖物被侍弄得舒服极了,洗加草药的热水澡,用最细的棉布擦水、最软和的兔裘絮窝。
郁云凉还试图出门去捉几只老鼠,被弹了一脸药水,有点低落地作罢,分给乌鸦一半自己的饭。
阖紧的房门把风雨隔开,一灯如豆,火光跳跃。
郁云凉坐在桌边,削薄木片,给乌鸦固定伤了的翅膀,再敷上一层药,把白布裁成条,一圈一圈裹牢。
这样听起来是不错。
但趁乱混进郁府屋顶的破瓦片作证,郁云凉根本不会裹伤。
炫酷大乌鸦的半边翅膀变成了棒槌,沉默着站在桌子上,拖着个大白棒槌,和慢条斯理擦干净手的郁督公面面相觑。
郁云凉:“”
祁纠:“”
系统都看不下去:“收拾他!”
瓦片一马当先,可惜砸偏了三丈远,被乌鸦及时拿棒槌调整方向,直奔郁督公脑门。
郁云凉还没回过神,就被一瓦片一乌鸦追得满屋乱跑,撞翻了药箱、踩了水盆,上桌下榻绊了一跤,眼看乌鸦被棒槌拖累刹不住车,紧急伸手捞进怀里,一起打了个滚。
郁督公有段时间没有过这么高的运动量,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大口喘气,一向苍白木然的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他低头看怀里的乌鸦,还好,没压到,没碰坏羽毛。
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妖物,羽毛又不锋利,又不冰冷瘆人,居然还嫌他裹的伤不好看。
郁云凉握住自己的成果,垂下头,说服乌鸦:“好看。”
乌鸦抡起大白棒槌。
郁督公多少还剩了丁点良心,第二个“好”卡在嘴里说不出,咳了一声,别过视线。
他像是在看一片狼藉的屋子,也像看屋角灯照不到的地方。
也像什么都没看,三更天了,该睡觉,不杀人的时候,郁云凉一向到时候就睡觉。
“忍一忍。”
郁云凉说:“过几天,就好了。”
乌鸦翅膀好了,不再流血,就可以飞走。
飞走就好了。
郁云凉捧着捡回来的妖物,放进絮了兔绒、塞了棉花,熏了点梅花香的窝里,吹熄了灯,拿了件黑袍走去墙角。
系统去郁督公放衣服的柜子偷翻过,一模一样的黑袍大概有八十件,都很厚实,能遮眼睛面目,晚上睡觉能当被盖、当毯子裹。
郁云凉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他躺在上面,方寸也像摸不到边,天遥地远,无处可去,并不舒服。
郁云凉把脸埋进手臂,他很久没像今天这么累过,睡得很快,一瞬间就坠入漆黑空静。
一片空荡荡的茫然里,他又察觉到那只手。
这次不只是抚摸不只是,那只手揽过他的背,拢着他,单臂发力,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
那只手抱着他往床榻上去,经过的地方,一片凌乱的屋子就恢复整洁。
郁云凉觉得自己该警惕,他试着警惕,可身体不听使唤,头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像是中了什么妖术。
郁云凉心下沉了沉,想要挣扎,却没法使出力气:“放开我,松手”
声音细若蚊呐,根本没用,那只手依然稳稳当当揽着他,甚至还有余力,在他背后轻拍。
郁云凉被放在榻上,墨色的影子覆下来,轻轻吻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因为只有一条手臂能动的缘故如果有两只手,就能在抱着人的同时做点别的,但郁督公自作自受,乌鸦被封印了半边翅膀。
没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全换成吻。
温存的、像是雪融春归一样的吻,轻柔和缓,辗转着落下来。
完好的手臂揽着郁云凉的背,慢慢摩挲安抚,郁云凉听见有急促的呼吸声,发现那是自己,气流打在咫尺,转了个圈又回来。
郁云凉从没有过这种感触,几乎有些惊惧,想要动弹,却只有紧咬的牙关听使唤:“妖物”
他听见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像是有什么捉住了他脑子里的弦,用力一拽,郁云凉打了个悸颤,睁开眼睛。
他看见琥珀色。
琥珀色,像是某种品质上佳的宝器,或者贡品里才会有的蜂王浆,他被裹在里面,也像变成了块不那么脏的琥珀。
“你。”郁云凉咬牙,在强烈的身不由己里,极力维持清醒,“找错了,人。”
摩挲他耳廓的手指停下来,与乌鸦黝亮墨羽同色的黑暗里,琥珀色的眼睛垂下来,望着他。
妖物轻声问:“错了?”
郁云凉从牙缝里挤出字:“错”
“我看看。”眼睛的主人说。
温热的唇覆下。
郁云凉说不出话,喉咙颤动,尝到不苦的药。
这药是安神的,本来苦得离谱,郁云凉不喜欢喝,弃之敝履,扔在那等着冷透倒掉。
现在这药的苦不见了,变成酒酿甜汤的味道,还有很淡的茶香。
郁云凉不喝甜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但干渴到冒烟的喉咙本能渴望更多,夤夜放肆、用妖术惑乱他的妖物,又显然在纵容这一点。
琥珀里裹着的猎物挣扎,这种挣扎全无意义。郁云凉极力抬起手,只捉住温暖的绒羽,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拥着,身体下坠、下坠,仿佛空茫的极度不安里,他看见双眼睛,于是溺入琥珀色的蜜浆。
翌日,郁督公缺了早朝。
缺了其实也无妨,朝堂上没有这么个游魂似的影子,人人都松口气,哪有人敢多说半句。
至于一向行踪规律到刻板的郁云凉,是怎么耽搁了,没来早朝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
有人猜是淋了雨、着了凉,有人猜是来的路叫雨浇毁了,也有人胆大包天,猜那捡来的妖物惑人心志,专找人翻云覆雨,说不定好巧不巧,偏偏纠缠上了这位什么也没有的郁督公
说这话的人神秘兮兮、眉飞色舞,没察觉四周众人悚然变色,回头看见黑影,脸色瞬间惨白。
郁云凉站在黑袍里,单手收在怀中,揣着懒洋洋打盹的乌鸦。
这几日的天色都不好,浓云遮日暴雨瓢泼,配上无声无息冒出来的人影,宫门口硬生生多出几分阴森森的寒气。
那多话的人被吓到魂飞胆丧,面若死灰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不敢抬头。
等了良久,战战兢兢抬头,忽然一愣。
郁云凉并没看他,似乎也没听见他们的话,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揣着那妖物,进了批奏折的御书房。
不知是否错觉,这位整日里不比死人多血色的郁督公,气色仿佛好了些,身上从来不变的旧黑袍、旧靴子也焕然一新,衣袍翻飞间,有暗色云雷纹翻涌,不怒自威。
几人闭紧了嘴交换视线,心中俱都错愕。
这是怎么一回事??
御书房内。
郁云凉坐定,用来写诏书的明黄绢帛铺着,东一团墨印、西一块水痕。
“你说。”郁云凉看了一阵,“你是普通的乌鸦。”
乌鸦叼着狼毫笔点头。
郁督公明察秋毫。
“不是妖物。”郁云凉说,“平平无奇,变不成人。”
碎瓦片帮忙点赞。
“屋子是我收拾的。”
郁云凉:“药是我喝的,衣服是我缝的。”
乌鸦赞同,碎瓦片附议,明黄绢帛上,火柴人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郁云凉:“嘴是我自己亲肿的。”
“我。”郁云凉,“梦游。”
系统:“”
系统不太坚定了,后台私戳祁纠:“说得通吗?”
说得通。
祁纠觉得没什么问题,大乌鸦拍了拍单边翅膀,蹦到名贵的玉珊瑚盆景上,掰下来一朵栩栩如生的瓷芍药。
系统变成的碎瓦片帮他磨掰下来的茬口,抓紧时间念备注提醒:“这个世界的妖怪是邪物,很容易被抹杀,我们不能承认自己是妖怪,要低调,不能明目张胆”
像系统抢到的这种促销身份,真用上就有很多局限性,比如交流不便,比如道行没修够的时候,不是随时能变成人,得借日精月华。
比如多多少少得遵从设定,要适当隐瞒妖物的身份,不能太嚣张,以免引来专门除妖的大和尚。
祁纠挺遵守规定。
做乌鸦的时候,就不随便和郁云凉说话。
平平无奇的乌鸦放下瓷芍药,捡起狼毫笔,写:伸手。
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郁云凉:“”
蹲在明黄绢帛旁的郁督公沉默半晌,伸出手,掌心多出瓷器的润泽冰凉。
郁督公表现好,得到一朵大红花。
郁督公坐在桌案前, 翻奏折,骈四俪六文采斐然,可惜三页纸说不完半件事。
幸而这奏折也用不着郁督公亲自批, 给个示下、定个章程,上书房自然有人来干,郁云凉之所以每天都来,只是因为没事做。
一把刀用不着杀人的时候,就是没事做的。
长久不用, 束之高阁, 倘若不时时擦拭, 还会变得锈迹斑斑,迟早有天朽得千疮百孔,拔刀时便碎成齑粉。
但今日不算那么无聊。
至少郁云凉翻七份奏折,就会去拨弄一下那朵瓷芍药花,慢慢推着, 滴溜溜转上几圈,拿起来摆弄一会儿, 再抬头, 看看自称“平平无奇”的大乌鸦。
这样重复到第三次,郁云凉捏着第二十一份奏折,指腹触到暖融。
枯枝似的手指痉挛了下。
郁云凉垂着眼睛, 看拖着半边棒槌翅膀挪过来、相当不客气、趴在他手上的乌鸦, 那种古怪的感触又冒出来。
乌鸦抬头,静静看他。
郁云凉伸手戳了戳, 发现戳不动, 伸出的手只会没进一片暖热的柔软。
这片柔软把他带回昨晚, 乌鸦有瓦片帮腔, 坚称那是梦,郁云凉不信,但郁云凉想要大红花。
哪怕是朵假的瓷花。
郁云凉摸了下还古怪的唇角,抬头看了看桌边的瓷芍药,能摆在御书房的东西,工艺自然不错,芍药花瓣纤薄剔透,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瓷花也不错,不落不凋败,不会掉在路边,被踩得一片狼藉。
郁云凉收回戳乌鸦的手。
他低声说:“碍事了。”
乌鸦又不是妖怪,听不懂,把他那只手扒拉扒拉,拢在身下,用翅膀盖住。
那是更纯粹的暖热,有那么一瞬间,郁云凉生出幻觉,他被抱住的不只是手,有什么劈面相逢,稳稳当当把他裹住。
郁云凉觉得头晕,仓促闭上眼睛。
这妖物又对他用妖术,说不定吸了他的阳气。
只在过去做不见光的差事,三天三夜亡命奔袭,饿到头晕眼花站不稳时,郁云凉的胸腔里才冒出过这种感触酥、麻、力不从心,从骨头缝里泛软,想要大口呼气,却做不到。
郁云凉问:“我能死在这时候吗?”
倘若一个人还想活着,这自然是种很危险的感受,丧失行动能力,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危险吞没。
但如果不想,事情就简单得多了,郁云凉专门比较过,这么死很舒服。
他想挑种舒服的死法,不知为什么,他总容易有种念头,觉得有人会来找他、会和他舒服地在一块儿这念头在他身上二十余年,终于被那些人一点一点剜干净。
郁云凉记住了自己是个卑贱的阉党,记住了他不配做这种荒唐的白日梦,说这话的人被他杀了,但话还在,还被记着。
郁云凉有时会想,他至少配给自己挑种舒服的死法。
但没有也行。
他没得到回答,也并不算多在意,又回去看第二十一份皱巴巴的奏折,来回翻了三遍,扔进废纸一堆。
这样的东西看不完,郁云凉看完这些废纸,吹熄了桌案上的灯烛,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御书房里空荡荡,很寂静。
郁云凉试着叫了两声,没发现大乌鸦。
窗子开了半扇,他探出头看了看,外面是御花园,花红柳绿水榭楼台,有潺潺流水,很热闹漂亮。
雨后芍药鲜妍明媚,花瓣鲜活,水珠随风滚动,生机盎然。
郁云凉在窗前站了一阵,伸手关上那扇窗,慢吞吞穿上黑袍,遮住头脸,独自走出御书房。
他没走平时的路,平时的路多多少少要过御花园,郁云凉平日里没觉得什么,今天带着朵假的瓷芍药,就不想走在迎风招展的鲜亮花丛边。
至于偏僻小路没有灯火、阴气重,是给宫中动私刑用的,常有小太监见鬼这种事郁督公并不在意。
郁云凉还没见过鬼,妖物见过一个,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郁云凉低头,看着仿佛尚有余温的掌心。
乌鸦很不客气,听不懂“碍事”,把他这只手抱了两个时辰,被他扔进了龙椅里。
郁云凉觉得自己没用力。
他觉得自己没用力,扔乌鸦之前,还把暖榻上的虎皮塞进去,又用黑袍垫着,做了个窝或许是窝没做舒服,或许是虎皮不够软。
郁云凉想着问题出在哪,可能是因为虎皮,可能是因为龙椅,也可能是因为大乌鸦实在无聊了,试图拉着他伸伸翅膀动动腿、锻炼锻炼身体,玩一会儿你画我猜,他没理。
你画我猜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