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我讨厌小怪物，可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讨厌而识相远离我。
放学回去后，他总是跟着我，我故意走得很快，他走路不稳经常会摔，一摔就干脆坐在地上开始哭，每次这样，他们就会骂我。
小怪物上学后，终于不可以时刻跟着我了，他认识了很多同龄的人，放学后也不会再缠着我，而是去找其他人玩，身边清静了下来。
小怪物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小坏蛋，他经常在外面闯祸，时不时还会故意招惹我。
很无聊的把戏。
我从来不会理他。
有一次小怪物闯了祸，他不敢承认，男人拿着棍子站在我们面前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棍子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理由是我身为哥哥没有管好弟弟。
很疼，我皱着眉想，不过只是开始的时候很疼，到最后就感觉不到了。
小怪物站在一旁吓得眼泪直掉，我没有精力去看他，因为很疼，疼得我都蜷了起来。小怪物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扑到我身上拦着男人，他哭着承认，他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偷的，他错了，他再也不敢了。
男人闻言狠狠踹了他一脚，将棍子扔在了一旁，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我静静躺在地上，想等有力气了再爬起来，小怪物却不停地推着我，声音小小地喊“哥”。
我把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小怪物突然又开始哭，他的眼泪热乎乎地滴在我身上，我被烫了一下皱着眉问他，“你哭什么？”
他哭地一抽一抽的，他说，哥，对不起。
我跟小怪物住在一个房间，本来只有一张床的，后来因为他，他们又托人做了一张，并排放在一起。
背上开始火辣辣地疼，半夜我被疼醒了，我感觉脸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原来是眼泪啊，我居然在睡梦中被疼哭了。
黑暗中，我听见小怪物的声音，我没有应他。
小怪物往日都是睡在他那张床的最里面，我们中间隔了好远好远。
我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一个暖烘烘的人慢慢凑了上来。
小怪物半夜爬到了我的床上，缩成一团睡在我身边。
我的身体很抵触过分的靠近，本该将他推开的，然而或许那晚太累太疼，我竟然任由着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处。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他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的脸，痒痒的，然后我就睡着了。
从那以后，他又开始喊我“哥”，又开始像个跟屁虫一样时刻待在我身边，他会抱着乱糟糟的作业本跑到我面前让我教他做，也会将别人给他的零食全都留给我，尽管我从来不收。
他依旧那么聒噪，但比起后院池塘里那些青蛙，他又没那么烦人了。
我不喜欢跟别人接触，也不喜欢吵吵闹闹，学校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故意找我说话，每当我冷着脸蹙着眉无视他们后，他们都会识趣地离我远远的，但是小怪物是个例外。
即使我这样对他，他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黏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
我有些郁闷，也很疑惑。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被市里最好的高中录取了。
但是上高中是要学费的，在市里读书更要花很多钱。
我的父母，他们不会供我继续读下去的，我知道。
小怪物在家里闹了起来，他说，他不想读了，反正他成绩差，读了也没用，还不如供我读书。
小怪物被揍了一顿，男人骂骂咧咧地拿皮带抽他，女人一边哭一边骂他“吃里扒外的东西”。
我就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我想他会服软的，只要服软了，他们就舍不得打他。
但是我猜错了，男人打累了扔下皮带回了房间，小怪物被女人从地上拉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见他眼眶红红的，但一滴眼泪也没掉。
那天晚上，我快睡着的时候小怪物才推门进来，他站在床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很久都没有动静，仔细听下去才有细碎的啜泣声。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侧身让了一半床给他，他总喜欢跟我挤在一起。
他呜呜咽咽地哭着，一直到很晚。
我最后还是去上学了，在暑假去县里打了两个月工后。
他们说没钱供我，让我如果还想上学，就自己挣钱。
我说好，于是我一边读书，一边兼职。
兼职多了，时间就少了，我很少回去，除了寒暑假抽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去看看，其余都在县里或市里。
高一暑假那年，我回去的那几天小怪物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可能是觉得跟我身后没意思转而去寻找更有意思的人了。
我没在意，待了几天后就要开学了。
离开的那天，我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其实心里隐隐有了猜想，扭头看去时果然是小怪物。
他见我发现他了扭头就跑，没跑几步又突然转过来，冲我挥挥手，然后跑回了家。
真傻……
可这么傻的人是我弟弟，似乎又不那么讨厌了。
我看到他写的纸条是在开学后的一个星期。
那个笨蛋估计是怕我发现不了，专门在我书包里挑了本厚的书塞在里面。
只是，他挑的刚好是词典。
他把他攒的所有的零花钱都给了我，零零碎碎一大把，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多很多了。
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写着:
哥，你要好好读书，他们都说哥以后一定有出息。
哥，我有钱，全都给你，你多回来看看我呗。
哥，我想你了。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将他划进了我的领域，那是我永远读不懂的人，是我的弟弟，重要的不是他是什么，而是他是我的。
只是当时我沉默地看着这张字条，然后将它夹回了书里。
我以前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时不时挂念他，只是因为他当了我十几年名义上的弟弟？那未免过于可笑了，因为如果换个人，我会走得干净利落。
所以，从一开始就只能是他。我其实也从未真正放得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