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来个人!”
贺铖不敢想下去，他看了眼躺在废墟中的男人，裸露的皮肤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因为气温低此刻已经凝结了，变成深红色的血滴干涸在皮肤上。
灰白干裂的嘴唇微动，肩膀处的衣物被砾石磨得一片一片的，鲜血浸染。
立刻有人上前小心接过小孩儿把人抱走，其余人小心翼翼将男人抱出来，贺铖眉头紧锁，自始至终脸上的神情都分外严肃。
曲起手指探去，鼻息还在。
还好，总算是找到了。
搜救队的人一边铲除路障，保证救护车畅通无阻地到达，随行找人的医生已经开始为陆明池检查身体。
“陆医生？!”
“陆医生……快醒醒……”
陆明池觉得有人在喊他。
好吵……
他不自觉地蹙起眉，有些头晕地捏揉了揉太阳穴，晕眩感消失之后，试探性地睁开眼，感受到刺眼的光线不禁抬手去挡。
眼睛终于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医院走廊上。
正午的太阳穿透走廊落地窗，光散落一地，圈起一小片地方，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阳光中，
他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凤眸微眯，他想转身离开，一回头便见走廊上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正围在一起说些什么。
跟他视线交汇后，他们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陆医生好!”
他从他们身边走过，眸中带着些疑惑，眼神懵懂，他不明对方的动作为何意，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之后离开。
沿着走廊往里走，身边能看到很多人都纷纷跟他打招呼，有同为医护人员的，也有穿着病号服的。
他下意识冲他们点点头，背过身去却有些茫然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原来是医生啊……
陆医生？是在叫我吗？
可我不是……
他眸光一闪，不知道是为了确定什么，飞快往前跑去。
不对，不对。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学校吗？
他不是在学校上着课的时候收到消息说爸妈死了吗？
还记得他从学校拦了车往县里跑。
然后呢？
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后面的事情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路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推开两侧的门。
“你是谁啊？找谁的……”
“我这个病呦……治不好了……”
“医生，你看我这个身体还有救吗……”
屋子里形形色色的人，他从未见过。
不对!不对!
他心里越来越着急，白皙的额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
他弯着腰喘气，抬头的时候面前刚好有一扇禁闭的门。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抬腿往门前走去，手轻轻放在门上。
“咔嗒”
白光从门缝中偷出来，他走进去，白色的空间似乎没有尽头格外地空旷。
最中央的地方，放着一个金属床，上面白布盖着的地方渗出血，陆明池额头青筋一跳，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背对着他站着的人。
那个人穿着白色的校服，瘦小的身影站在床前，一动也不动。
“陆临。”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他听见自己这么说，而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去。
前方的人并没有回头，而是默默抬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揭开那个白布。
“不要!”
不要看!
陆明池瞳孔微震，想要抬手制止，脑袋却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俯下身，视线下移，他捂着额头，牙齿死死咬住他干涩的嘴唇。
“啊……”
一阵画面闪过，他用尽全力妄图看清那些场景，可是越用力，头就越疼。
外界的噪音杂乱，一时间似乎有很多人在围着他讲话，他闭着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胸腔越发急促的震动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抬眼时，大量的记忆涌进脑海。
他记起来了。
他明明比陆临先到的医院，这次陆临却赶在了他之前。
眸光微闪，他控制不止地上前如同上次一样将那个少年拉到自己的身后。
“别看。”
他紧紧抱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发丝，声音低沉道。
被突如其来地拥住，怀中人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男人。
“哥？”
他听到少年带着颤音地问，“是你吗？”
“是我。”
“陆临，是我。”
少年突然抬头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带着委屈和怒意推了他一把，语气恶狠狠道:
“你骗人!你不是他，你才不是他!”
陆明池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后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眼前的少年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黑瘦顽强，清澈的眼中透着一股子倔强。
可他的语气却那么尖锐，眼中的神情又那么悲伤，他几乎摇摇欲坠，再也禁不起任何摧折。
怎么会这样？十三岁的陆临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陆明池心中一惊，他错愕地看着对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是……哥哥，你不记得我了？”
“呵呵……”
陆临突然笑了起来，边笑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哀戚地吼道:
“哥哥？他已经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少年陆临的面庞在一瞬间变成了现在的陆临，却依旧憔悴，苍白的脸上浮现满是绝望。
陆临哭了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眼前的病床。
陆明池好像预感到什么，他顺着陆临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后目眦欲裂。
少年时期，陆金城夫妇的死状几乎成了他的噩梦，午夜梦醒的时候想起那场景，他无数次地庆幸自己当时把陆临推出了门外。
他已经做好了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场景的准备，可是当他目光放在上面的时候，陆明池已经哑然了。
那上面的，根本不是陆临的爸妈，而是……他自己!
“陆明池……”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不是说好了要回家的吗？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躺这里呢……”
陆临抓起陆明池的手将脸轻轻贴上去，他俯在病床边，抬头看着对方的眉眼，笑得有些惨淡。
医生说了，人只要醒了就没事儿，他很聪明，知道找一个稳固的地方没被压成肉泥，可惜肩膀被钢筋扎穿，失血过多导致休克。
幸好送来医院送得及时，人也算是脱离危险了，只是要看他什么时候醒。
陆明池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陆临看着心疼，他不敢用手碰，轻轻的呼了呼。他一直守在这里，不吃不喝就这么盯着陆明池。
生怕他醒了，自己不知道。
他闲不下来，就想跟他说说话，一个人在病房里他也不嫌丢人，说着说着眼泪汪汪的，然后抹一把眼泪，傻气地嘿嘿笑着。
徐永康那边也收到消息了，这会儿也是在那么坐立难安地等消息，要不是自己工作走不开，这会估计也飞来了。
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都在焦急等着他的消息。
哥，快快醒来吧。

陆明池出事之后，除了他们这边的人，若说最担心的，还要是陆金岚。
哥哥受伤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姑姑。陆临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了事情的经过，陆金岚她们却坐不住了。
很快陆临就在医院见到了姑姑跟阮惜月。
彼时陆临提着水壶去给他哥打水擦脸。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熟悉的人。他不禁鼻头一酸，快速跑上前给他姑姑一个大大的拥抱。
陆金岚此刻也是一脸忧心，她明白陆明池昏迷不醒，精神上承受最大压力的就是陆临了。
可是她无法替他分担什么，只能安抚的拍拍他的后背，哄小孩子一样对他说：
“没事儿啊，我们都来了。”
陆明池最后用身体护住的那个小男孩儿已经转危为安，这会儿也在医院躺着。
男生的家人得到消息已经赶往医院，这会儿在医院照顾着。
他们对陆明池感恩中夹杂着愧疚，不停的道谢，说陆医生需要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陆临看着病床上人恬静的神情，他轻轻摇摇头，冲他们笑了笑，扶着那些家属离开了。
他们不需要愧疚，这是陆明池自己的决定，他肯定想到了后果，并且已经做出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陆临将毛巾用温水沾湿，随后拧干，细细擦拭着陆明池的脸。
擦伤的地方已经结了褐色的血痂，不过伤口不深，血痂掉了之后应该看不出来。
陆金岚进病房看到陆明池的样子，当即就控制不住的捂着脸流起泪来。
阮惜月陪在母亲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陆临，陆金岚特意找了个借口到走廊透气。
随后压抑着哭了出声。
活了大半辈子，生离死别的场景她见过不少，先是父母，然后是哥嫂，身边的亲戚。可能在某一个平常的一天就会收到消息说人没了。
可无论见过多少次，她依旧不能习惯这样的场景，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还好，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不然她根本承受不了。
赵岐跟池南在国外得了消息之后决定回来，被陆临制止了。
“你们两个该办的事就办，不用管我们。”
“那怎么可以？”
赵岐斩钉截铁的说。
他无法想象他们都不在身边，陆临一个人面对这件事是该有多痛苦。
陆临却说，“你跟池南好不容易等来的幸福，不能因为我们的事情耽搁了。”
赵岐在那头摇头说，“是池南自己要求。”
“他说我们的事先放一放，重要的是先回来陪陪你。”
正说着，那头传来池南的声音：
“跟谁打电话？你好了没？我们得快点了，赶飞机。”
“你听吧，赶飞机呢，放心吧，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
赵岐说着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陆临心里暖乎乎的，却有些愧疚。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阳光透过窗户照到病床上陆明池苍白的脸庞。
他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最后不管陆明池能不能看见，回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像每个人都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离圆满的结局就差陆明池醒来了。
你说梦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迟迟舍不得醒来呢？
陆临撑着脑袋眼神放空地想。
“哥，你说说你真是的，我们从去年遇到之后，感觉你好几次都躺在这里。”
陆临嘴角勾了勾，哭笑不得地说。
“我现在都被你弄得有些害怕了，看到病床都条件反射的心慌。”
“你说你是不是要负责？”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陆临自问自答道：
“就算你知道了也肯定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害怕。”
“陆明池你个没心肝儿的。”
他伸手戳了戳他哥的脸。
发现软软的有些好玩儿，便又戳了戳。
想着：反正你又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玩儿了一会儿，一直得不到回应。陆临的声调明显低落了几分，他将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说：
“是不是太累了，所以才不愿意醒？”
活了30年，陆明池大概真的没过过什么好日子，那样的生活若是换一个人都得崩溃，可是陆明池就是这么挺过来了。
陆临不知道该说他哥坚强还是该怎么的，就觉得心疼。
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哥哥？
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那么多？
可是他谁都不能怪。
因为让他哥这么累的人，似乎大多数都是自己……
他这个拖油瓶一个累赘，一拖就是好几年。
陆临有时候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有时候也在想自己这么烦人的小孩儿，当初的陆明池为什么没有丢弃自己。
若是换一个人，恐怕早就躲得远远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就如同陆明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值得被爱。
但现如今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好奇心爆棚去求的一个原因，不如相守着度过余生。
“姑姑已经不反对了。”
陆临继续说道，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弯起，里面盛满了笑意。
“她说我们两个的事情由我们自己决定，她说不管怎么样，只要心中无愧就好。”
“还好姑姑答应了，不然我都已经想到我们两个去负荆请罪的时候，被姑姑拿着扫帚扫地出门的场景了。”
“唉，我开始还挺怕姑姑接受不了呢，没想到还挺好说话。”
其实在陆金岚的认知中，他们两个的事情还是太超前了。
她确实很难接受，甚至说有生理性的排斥。
这很正常，毕竟上一辈的人接受到的思想跟他们完全不同。
可是，有一点陆金岚比谁都明白。
她希望他们幸福，开心。
而为了让他们两个开心幸福，其他任何的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赵岐跟池南从国外回来了。”
“没错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两个说不管怎么样，都要等你好起来了再继续。”
“这会儿人估计已经在飞机上了吧，很快你就见到他们了。
病房的门紧闭着，走廊外人来人往，没有人会注意里面发生了什么。
陆临乐此不疲的跟他哥分享着：
“你说我们两个到国外也能领证吗？”
他突然问道。
“毕竟在国内肯定是领不了，其实我还挺羡慕池南的。”
“好吧，我承认，我也想要结婚证。”
“但是你那么忙，肯定没时间吧，而且出国的话应该会很麻烦……”
陆临认真的思索着，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切实际。
他把玩着他哥的手，在手指上轻轻捏了捏。
陆临不说话了，房间内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他将陆明池的手跟自己的手掌合在一起，幼稚的比起来大小。
最后发现果然他哥的手指头比他长。
有些没劲地把手放下去。
正在这时头顶头顶传来声响。
“好。”
微弱沙哑的声音，小小的缥缈得像是从远方飘来的。
陆临耳朵动了动，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揉了揉耳朵。
他将陆明池的手放下，却发现那只手轻轻蜷起一根手指勾住他的指头。
脑海中炸开了无数烟花，陆临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每一声都铿锵有力带着回响。
他浑身僵硬，嘴唇不住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时，正好望进一双幽深的眸子：
“你想要的……”
“我都给你。”
那人如是说道。
我从不觉得独自漂泊是一种苦，直到某天停靠在你身侧。
你说我们是彼此最好的归宿，可对我来说，没有“最好的”，只有“唯一的”。

五岁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个吵吵闹闹的小怪物。
小怪物缩成小小一团，只会咿咿呀呀地胡乱比划着手指，总是莫名奇妙地哇哇大哭，制造各种噪音，有时候半夜三更隔着一面墙，都能被他洪亮的嗓门吵醒。
真是聒噪。
大多时候，听着隔壁屋鸡飞狗跳的声音，我都会从床上跳下来，伏在窗户上盯着后院的稻田跟池塘。
今夜蛙叫比蝉鸣响……
他们说，小怪物是弟弟。
“爸爸”把我拽到小怪物面前，粗声粗气地说，你记住了，他是你弟，以后你要照顾他。
他才不是弟弟，他是小怪物。
我心里默默地说，低着头不吭声。
你听到没有？!
男人狠狠地推了推我的肩膀，我踉跄了一下，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要照顾小怪物。
其实并不需要我，“妈妈”会照顾好他的。
会抱着他从村头走到村尾，会温柔地安抚着他，村里人都说，他们家可真有福气，生了两个儿子。
女人在楼下厨房做饭，我趴在小房间桌子上写作业，隔壁房间里小怪物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让他闭嘴，他比夏夜池塘里的青蛙还聒噪。
小怪物仰躺在床上，张着嘴破开嗓子地嚎着，眼泪糊在脸上。
我皱着眉站在床边看着他，伸手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脸。
真丑……
我面无表情地说。
小怪物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突然伸出两只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还伸进了嘴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蠢……
我把手指扯回来，小怪物伸着小短手去够，结果什么都没抓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瘪了瘪嘴哇地又开始哭。
真烦人，真讨厌。
我转身跑下了楼，对那个女人指了指楼上说，他饿了。
小怪物会说话后，整日见了我就口齿不清地喊“哥哥”，我跟他说，我不是哥哥，他听不懂，咬了咬手指咯咯地笑了起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