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川眸光忽暗,或许是头顶的灯光不稳定,那双眼眸也在昏幽中波动着。沈璧然忽然意识到顾凛川所言非虚,他前面那几句对沈家的推测恐怕真的仅仅是推测、是他认知的全部了。
不知是一直记着分手时那句“不过问往后”的约定,还是单纯不在意。重逢以来,顾凛川竟然也没有调查他这些年的经历。
沉默对视许久,顾凛川低头又抿一口酒,沉道:“看来伯父当年是净身出户,被迫移民。”
“爷爷病危,分家产的节骨眼上,大伯设局,爸爸差点被陷害成经济犯罪,能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在那之后他就患了抑郁症,治病几乎掏空了我们的积蓄。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突然中风。”沈璧然语气平静,“总之,虽然不算穷困潦倒,但在美国也确实过了几年量入为出的日子。”
提起往事,沈璧然已经淡然。他把甜酒一饮而尽,把玩着空杯微笑:“人生的颠覆和反转很精彩,是吧,顾总。”
顾凛川没接话,沈璧然余光看他微垂着头,像在放空,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估计顾凛川已经醉了,便小心翼翼地起身要走。
顾凛川忽然说:“沈璧然,你是被所有人爱着长大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沈璧然的心尖却剧烈地缩了一下,酒杯折射的光晕晃了他的眼,他一下子回想起自己的十六岁“成年礼”——沈家祖上传统,子孙十六岁成人立志,二十四岁成家立业。满十六岁那天,沈鹤浔攥着他的手说他天资聪慧,前途无量,承诺为他的八年后提前备一份家业。可如今,八年之期近在眼前,成家立业毫无可能,他唯一奢望无非是爷爷再钻进梦里一回,让他抱一下。
“沈璧然。”
沈璧然回过神,整理情绪,莞尔一笑,“我知道,所以即便我如今狼狈潦倒,也绝不会辜负他们。”
昏幽中,他目含淡笑,虽然还留有一丝黯然神伤,但已恢复平静笃然。顾凛川想到前几天在佳士得和丝巾一起拍下的那块和田玉,在光下熠熠润泽,于昏幽柔情生辉,那时他就觉得它很有沈璧然的气质——得意有得意的风华,失落有失落的自洽。无论顺逆,沈璧然恒久动人,沈璧然眼中的光辉永不破灭。
“我没看出你哪里狼狈潦倒。”顾凛川语气意味深长,“别忘了,你快二十四了。按照沈家祖训,二十四成家立业,你拥有的,远比你想象中多。”
“但愿。”沈璧然勾了下唇,“顾总,我该回去了。”
沈璧然将那条昂贵的丝巾留在桌上。出门走到路口,忽然又想起百利甜没有付账——虽然顾凛川应该不介意买单,但他还是果断折返。
然而,当他再次推门,却见酒吧小哥撅着屁股在翻一只旧铁柜,嘟囔道:“您怎么喝这么多啊,这里没有胃药,我送您去医院吧。”
吧台前,高大的身影微微伏低,背部的西装布料绷紧,顾凛川一只手垂在身前抵着胃。
“不用。”他哑声道。
沈璧然快步走近,顾凛川刚好直起身回头,四目相对,两人都顿了下。
“怎么回来了?”
“你胃痛?”
短暂沉默后,顾凛川说:“还好。”
顾凛川从小就惯用一句“还好”藏病,屡教不改。沈璧然瞥到桌上的空红酒瓶——顾凛川刚才明明很嫌弃,只喝了一杯,但就他离开这么几分钟的功夫,顾凛川竟然把一整瓶都喝光了。
沈璧然无奈问:“司机在哪?”
“路上。”顾凛川随意道:“让他带药了。”
沈璧然闻言皱眉,有些不自觉的强势:“你自己开车来酒吧?”
“原本没想喝酒,只是一时兴起拐过来转转。”顾凛川语气平淡,“毕竟头一回听说云澜国际这个地方,难免好奇。”
“……”沈璧然又默默弱了下来,“那他要多久到?”
“两个小时吧。”
“……”是从郊区赶过来吗?
已经凌晨两点了。
沈璧然本想给顾凛川点胃药外卖,但他说司机带了,那就是不吃外面的药。正纠结,顾凛川完全转了过来,抬头看着他,甚至轻轻歪了下头,“沈总还有事?”
不知是酒醉使然还是故意掩盖,顾凛川表情比平常松弛生动,但他面色很白,嘴唇像两片纸。
他又转向小哥,“你刚才说要关门?”
“……哦,对。”小哥打了个哈欠,“后半夜了,牛马也得回棚里倒一会儿。”
顾凛川表现得很平易近人,“那我们出去,不耽误你关店。”
深更半夜,顾凛川一身西装革履地站在街头,看起来荒唐又可怜。但他自己显然并不在意,还回头绅士地对沈璧然说:“我送你到楼下,然后去车里等司机。”
沈璧然站着不动,顾凛川便也不动。他酒醉后耐心出乎寻常地好,就安静地站在沈璧然面前,垂眸看着沈璧然,等他拿主意。
终于,沈璧然叹了口气,向自己妥协了。
“一起上楼吧,喝杯热水暖暖胃。”
“这么晚,方便吗?”顾凛川略有迟疑,很客气地说:“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云澜国际是一家高端公寓,电梯宽敞明亮,但当沈璧然和顾凛川一起站在里面,觉得空间还是有点局促。电梯无声上升,锃亮的金属门倒映出他和顾凛川的身影,一道西装笔挺,另一道风衣修长。一道高大深沉,另一道随性柔和。沈璧然想要无视,但却管不住眼睛地一次又一次把目光落回倒影上。
顾凛川大概实在难受,虽然站得直,但垂眼半阖,像是已经睡着了。
可电梯门开,他却自然地抬起头,先一步出了电梯,还伸手替沈璧然拦了一下门,“左边还是右边?”
沈璧然说:“右边。”
顾凛川在门口换上拖鞋,跟在沈璧然身后进屋。他没有往里看,只是站定在沙发旁,“我坐这里可以吗?”
“随便坐。”
沈璧然倒好热水,又去洗手间灌了一只热水瓶,用毛巾裹起来。出来时,见顾凛川坐在沙发靠落地灯的一端,双手环着马克杯小口小口喝着热水,西装整整齐齐地搭在扶手上,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他有点乖的错觉。
“谢谢。”顾凛川接过热水瓶捂在胃上,“等会我自己走,你去睡吧。”
沈璧然毫无睡意,“我回几封工作邮件。”
顾凛川视线落在桌上的毛姆小说集上,默然注视片刻,放下杯子闭目养神。
“打扰你了。”他闭着眼说,“如果觉得尴尬,不如说说你的产品?”
沈璧然感到意外,“你有兴趣?”
顾凛川睁开眼,似乎努力打起几分精神,“chatbot是老掉牙的概念,但glance确实表现出了超水准的人感,我猜你们的神经网络非常领先。”
沈璧然摸不透他是随意客套还是真有兴趣,见他神色疲惫,道:“你不舒服,还是别聊工作了。”
“我也不想聊工作,没话找话而已。”顾凛川无声一笑,“毕竟我真想聊的事好像都不方便聊,比如——”
沈璧然连忙道:“算了算了……”
“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学算法。”顾凛川却已经开了口,“我以为你会读文学、戏剧、法律,再不济天文、地理、历史。如果我没记错,语言模型是我当年感兴趣的东西,那时你完全无法理解,只是习惯性支持我的一切决定而已。”
沈璧然无话可说,翻开电脑,“那我们还是聊聊glance吧。”
不料这句话唤醒了沉睡的挚友,glance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问候:“你终于回来了!”
顾凛川原本的话被打断,便又闭上眼假寐。
沈璧然低声回应glance:“我回几封邮件就睡,不用你帮忙。”
glance道:“半夜是我自娱自乐的宝贵时间,我确实也没想给你干活。但是璧然,我刚才想起推荐给你的那家酒吧似乎风格有些令人作呕。不好意思,可能是突然听你说起曾有过一段虽然已经落幕,但唯一的、永恒的初恋让我有点宕机……”
砰!沈璧然合上了电脑。
理论上,合盖子这种行为无法关闭glance,这只是人类尴尬之下的本能。但glance显然习得了宋听檀的高情商,在盖子关上的那一刹那,它就无声下线了。
电脑放在腿上,不知CPU在偷偷跑些什么东西,外壳越来越烫。
顾凛川闭目养神,在glance说出那句话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压根没听见,虽然沈璧然知道绝无可能。
房子里的死寂漫长而煎熬,仿佛站着一只无形的大象,沈璧然被挤得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终于过热,风箱呼呼作响,打破了静谧。沈璧然如释重负,把电脑丢开,作势起身。
可就在这时,顾凛川忽然睁眼,双目清明,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抱歉,我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
“出于礼貌,我该装没听见,我尝试过了,但实在……”
沈璧然仿若未闻,边往厨房走边问:“你饿不饿,冰箱里还有……”
“他是谁?”
沈璧然脚步骤然顿住。
他想,此情此景,大概可以用“东窗事发”来概括,glance不小心揭了他的底,让顾凛川知道他私下竟然会和AI聊起他们早已入土的爱情。
可同时,当他努力镇定下来,脑海中又回响着顾凛川刚才的提问——“他是谁”——他是谁??
如同上一秒被抛入热锅,下一秒又被发配荒漠,焦灼未退,又满目茫然。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竟然回过头看着顾凛川,“什么?”
顾凛川起身,高大的身形与那摞书一同立在幽暗的角落。沈璧然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沈家阁楼,记忆中的无数个夜晚,他熟悉并依赖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站在摞得高高的书旁,无奈地问他到底还睡不睡觉。
往昔与现在交错,本以为死去多年的爱人就站在几步之外,像鬼魂一样直勾勾地凝视他,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我认识他吗?”顾凛川又问。
沈璧然真的怀疑自己精神错乱了。
“什么?”他像个傻子一样又问了一遍。
“沈璧然,不妨坦诚一点。”顾凛川眸色深暗,“我只是有些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
“呃。”沈璧然试图组建一些有效的对话,“……他?是指谁?”
顾凛川轻笑一声,“你装傻的技巧和小时候一样拙劣。”
“我没……”
顾凛川语气温和,但目光犀利:“一个人的浪漫与长情往往难以并存,这我理解。年少时你对我的感情发乎冲动,我珍惜这份少年热忱;很快厌弃,我认为无可厚非;而后你遇见新人,也算理所当然。少时我一无所有,落于下风合情合理。只不过时隔多年,我们都已经不在意过往,只当作旧友闲聊,沈总何妨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让我知道自己当年究竟是输给了什么人?”
“等一等、等一等——”沈璧然总算捕捉到一丝灵光:“是不是误会了,你问的到底是谁?”
“你那段在我之后遇到的,向你AI倾诉的,虽然已经落幕但唯一的、永恒的初恋。”顾凛川目光灼灼,“如果没有猜错,就是葬在万安墓园那位吧?”
沈璧然刚清明一点的眼神又散了,再次陷入漫长而痛苦的思考。
顾凛川拾起那本毛姆作品集,拿在手上快速翻动一下,又放回桌面,语气里有种做作的轻松:“据这些天所知,你为他立碑扫墓,把他看作唯一的爱人,为了他彻底抹杀掉我们那段恋爱的存在,深夜对着glance抒发思念,还为他伤心酗酒——”
他的声音忽而低下去,“我竟然还陪你喝了。”
沈璧然总算听懂了,却更觉荒谬。他想立即反驳,但心思念转,又忽觉顾凛川没错——墓园埋葬的那位、glance说漏的那位、让他伤心酗酒的那位,确实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顾凛川自己。
顾凛川莞尔,“细说起来,光是优秀的个人特质也许还不足以让他享有这一切,让我猜猜,或许你们彼此陪伴良久,一起经历过很多?”
“……”
“比童年更久,比成长更多,是么?”
“……”
“原谅我生病又醉酒,问出这些无聊的问题,如果你介意——”顾凛川步步靠近,到沈璧然近前,又忽然一顿,“你怎么了?”
沈璧然按着太阳穴,深呼吸,“……百利甜好像有点上头。”
顾凛川皱眉,“脑震荡后遗症又发作了?我联系医院。”
“等一等!”
沈璧然叫住他,深呼吸两次,说道:“我没事。顾总,那天去墓园路上,是不是我的哪句话产生了歧义?”
顾凛川眉梢轻动,“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
沈璧然:“更恰当地说,是你的幻想。”
空气安静下去,顾凛川停顿思考片刻,再度发问:“那万安墓园里葬着的是谁?”
“你不要管他是谁。”沈璧然努力摆出最真挚的表情:“总之,不是我在你之后的恋人。当然,也不是在你之前的。”
顾凛川顿了顿,“难不成glance刚才在胡扯?原来你的AI也会无缘无故捏造事实?”
“那倒没有。”沈璧然立即为glance正名,这是大事,“AI幻觉这种技术顽疾在我们团队相当早期就解……”
顾凛川打断他,“所以墓园那位,和AI提到的这位,不是同一个人。”
“……”沈璧然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能沉默。
“那这位让你今晚伤心酗酒的唯一初恋——”
顾凛川话语戛然而止,眼神忽而清明起来,落在沈璧然脸上。震惊和恍然从那双眸中渐渐褪去,昏幽中,他细微地勾了勾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璧然。
沈璧然知道自己已经等同于承认这些年再没谈过恋爱,并且时至如今,还在深夜和glance聊起他。
“我只是和AI偶然聊起你,还有我们从前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沈璧然的神思仿佛已经抽离到客厅上空,麻木地听着自己的嘴巴狡辩:“今晚在对glance进行人类情感理解测试,我输出了一些客观的描述,不带个人情感,没有别的意思。”
“理解。”顾凛川点头,“虽然已经落幕,但唯一的、永恒的,初恋。这确实是非常客观、精准的描述。”
沈璧然想死。
他仿佛被抽空了全部力气,垂头用手心贴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耳后的发丝滑落下来,顾凛川抬起手,好在又及时地放了下去,没有触碰到他。
“我让医生过来给你看看。”顾凛川靠近一步低声说。
“不用麻烦。”沈璧然摆手,虚弱地说:“我可能对百利甜有点过敏。”
他缓缓走到沙发坐下,抱起双腿平复心情,“顾总,你给司机打个电话。”
“嗯?”顾凛川去餐台倒了一杯水,“干什么?”
沈璧然低声道谢接过水杯:“问他是不是掉进井盖里了,我可以打119救他。”
顾凛川勾起唇角,又迅速恢复平静,“应该不会,就算车轮卡进井盖,他也会弃车另想出路。”
“……”
“但我确实有点饿了。”顾凛川语气柔和,“你刚才说冰箱里有什么?”
沈璧然机械道:“什么都没有。”
“那我还是饿着吧。”顾凛川看向屋子里面,“有热毛巾吗?你用热毛巾擦把脸可能会好点。”
沈璧然想说,用热毛巾把你嘴堵上才可能会好点。
谢天谢地,这时手机接连响起两声提示音,沈璧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有劳帮我递一下。”
有了上次不小心看到墓园短信的教训,沈璧然关闭了消息缩略显示,顾凛川也很自觉地把手机扣着递过来。
深更半夜,赵钧发来两条语音,一条五秒,一条四十多秒。沈璧然点开第一条,把手机贴在耳边。
“Noah,我刚才看了一篇解读glance的文章。”
这种示诚手段未免太刻意了,沈璧然对外行见解毫无兴趣,因为只有他知道,引起外界疯狂讨论的glance其实只是冰山一角。不过他此刻非常需要一些没意义的废话,索性把声音调大两格,点击下一条播放。
空荡的房子里一下子充满赵钧浑厚的声音:“哦对,先说正事,明晚七点还在晶珀,你也不用穿得太正式……”
赵钧今晚和他分别时没有提起还要约见,沈璧然正纳闷,就听语音继续道:“这次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相亲,不过啊,我还是先把外甥女的照片和资料提前发……”
沈璧然紧急按停,扬手一扔,让手机滚落进沙发另一角。他后仰在沙发靠背上,捂眼装死。
“相亲?”顾凛川走过来,轻松地发问:“是我理解的那种相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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