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情两讫(夏大雨)

陈镇看他神情愣怔，欲言又止，便说：“剩多着呢，你甭担心，他自己不操心这些，有我呢。”
徐图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徐行连续多天都不许闻淙出门，闻淙稍有动作他就紧张到不行，他不讲道理，也不吵闹，只时刻亦步亦趋跟着，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闻淙几次深夜见他睡熟了，起床去烟台抽根烟，他都会转瞬惊醒，赤着脚追出去。闻淙叹气说：“我哪儿都不去，徐行，我就在你眼皮底下待着，你安心一点，好吗？”
徐行没法安心，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这天闻淙在网购平台买的东西送上门来，门铃响了，徐行站在客厅里看着他取进门，坐在沙发上拆开，然后抬头对他说：“去把衣服脱了。”
徐行愣怔着看了他半晌，一声没吭，转身回了卧室。
闻淙拿着东西进去，徐行已经裸着上身，手正放在家居裤的带子上，有些无措，闻淙说：“这样就可以了，过来。”
徐行走过去，被他拉着背过身坐到床边，闻淙手指摸了一下他的背，徐行浑身绷紧。
闻淙打开了手里的几个小盒子，是化妆用的深色系膏体和眼影，他用指腹抹了一点，涂在徐行皮肤上，晕开，反复调整，最后仔细看了看，感觉还可以。
“……你在做什么？”徐行皱着眉感受着他在身后的动作。
“作假。”闻淙说。
他弄了好一会儿，把徐行后背涂得差不多了，又牵过他的手，开始往他手臂上抹，徐行看着那一道道红紫的印子，心中陡然明白过来。
“你……”
“像不像？”闻淙看着，说：“我以前身上经常都是这种，对这种伤痕很熟悉。”
徐行看着他的脸，半晌，眼圈倏然就红了，“没必要这么费劲，你可以来真的，这样我哥看了才会更心疼。”
“这就够了，毕竟这些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让他内心受折磨，让他痛苦，如果真的让你受伤，那心疼的就是我了。”他抓着徐行的手臂仔细看了看，说：“差不多了。”
徐行走进卫生间，背过身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比刚做完时的样子触目惊心多了，如果不仔细分辨，这场“凌虐”足以以假乱真，他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看着闻淙。
“……我有点相信你对我其实……”
闻淙擦手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徐行说：“你明明可以来真的，来得更狠一点，你甚至可以把折磨我的过程录下来发给我哥看，他一定会发疯，他的反应，一定能让你更解恨……”
“我没想过那么做，”闻淙说：“我说了伤害你不是目的，包括现在让你认为我不爱你，让你对感情崩塌，都不是我的目的，徐行。”
“可你不还是让我崩塌了吗？你报复我哥……不就是在伤害我？”
“我知道，”闻淙说：“我知道……徐行，对不起。”
徐图收到那张徐行背着身，拉着窗帘，在昏暗的光线下伤痕累累的照片时，他只看了一眼，就点了删除，把手机锁屏，仰靠在沙发上闭紧了眼睛。
他全身血液像瞬间回流，脑袋嗡嗡响，胸口像被铁丝一圈一圈勒紧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他这一刻，从未这么想要一个人的命。他想现在、立刻就带人冲过去，把徐行抢出来，然后要闻淙生不如死。
可徐行不准，徐行之前的电话里一再跟他说过，不要再让恩怨加剧，他说：“哥，等咱把该还的都还了，就让这一切快点儿结束吧，就可以结束了……”
徐图想，可要还也不该是你还。
他睁开猩红的眼睛，重新解锁屏幕，点开许处的号码，拨了过去。
“明晚你去老地方等我，我带东西过去见你，其他具体的事儿，我们到时面谈。”
许处那头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急切道：“东西现在在你手上吗？”
“不在，我明天去取。”
“那需要我做什么？张伯阳的案子一天不判，他的人就一天不会放弃反扑，你现在人身需要保护，我可以让人带队……”
“不用，”徐图打断了他：“动静越小越好，我一个人去，谁也不惊动，你们那头也别轻举妄动。”
许处想了想，说：“那我这边安排人随时待命，等你消息，你多注意安全。”
“嗯。”
徐图准备去一趟九潭山，那处小农家乐他几年前就过在麻鹰名下了，几乎再没怎么去过，但他之前就悄悄把东西放在了那里。
他第二天下午开车出了门，在环城高架上瞄着后视镜转了几圈，就出了城。
九潭山离城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徐图开得不快，到了之后，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农家乐里有零零散散两三桌客人在吃饭，徐图穿过大堂，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并未与任何人对视，直接进了后院。两个衣着打扮不太显眼的年轻人跟上来，站在后院的小楼前厅等着，徐图上了二楼，不一会儿下来，把一个东西交给其中一个，说：“拿好了，你们开我的车走，老地方，许处在那儿等。”
“那你呢徐总？”一个年轻人问：“这儿里已经有人跟过来了，不安全。”
“我知道，我有数，你们甭管，走你们的。”
“不行，你要是不跟我们一块儿，就给你留点人，外头……”
“外头人都跟你们一块儿走，”徐图点了根烟，有些烦躁地说：“赶紧的吧，记得走大路，明目张胆地走，有事半路会有人接应的。”
两个年轻人迟疑地互相看了眼，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离开了。
徐图在小楼里一直待到天黑，从后院出来，前边吃饭的客人还剩最后一桌，桌上的鸡鱼野味已经换成了烧烤，徐图叼着烟走出去，耳朵里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一个个已经大着舌头，像是喝得差不多了。
停车的地方在门口不远处一片空地上，夜色拢上来，徐图边走着，掏出年轻人给他的车钥匙按了一下锁，远处一辆车响了两声，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第57章 尽早结束吧
徐图拿着手机看了半晌，拨了徐行的号，那头很快接起来，徐行叫了声：“哥？”
“嗯。”徐图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没事儿，哥……”徐行大概起身回了卧室，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别担心我，闻淙他其实没做什么，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刺激你，逼你，我没受伤，哥。”
“他这个办法挺好使的，我确实受不了这个刺激，”徐图叹了口气：“告诉他，别有下次。”
“我真没事儿，”徐行笑了笑，声音里反倒带了些安抚：“他的目的就是利用我让你痛苦，但只要我不在乎，你就别受影响，哥，你安心去解决你那边的事，我真的没什么。”
“……哥对不起你，行儿。”徐图低声说。
“我从没这么觉得，”徐行说：“其实我现在想通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感情的事儿也一样，互相追究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没意思，所以现在能扯平也挺好，大家钱情两讫，谁也不再欠谁。”
徐图沉默一会儿，说：“等事儿都了了，我送你去怀俄明州待一阵儿吧，爸妈一直说让你过去长住一段儿，你这好几年了也没去。”
徐行笑笑说：“行啊，那你呢？咱们一起去吧？”
“我应该去不了了，你要是同意，我回头就让陈镇帮你弄一下签证的事，现在那边刚好入秋，景儿美，你过去好好散散心，如果能习惯那边的生活，以后说不定也可以留在那边发展……”
“好。”徐行顿了顿，轻声答应。
徐图没再说话，半晌，徐行说：“哥，你好好的，我现在只求这个了。”
“知道，”徐图直起腰喘了口气，说：“行了，那我也没别的事儿了，哥很快就接你出来，不会太久的。”
“嗯。”
徐图挂断电话，扔到一边，拿起火机点了根烟，启动车子开了出去。
这一段路是进出九潭山的必经之路，九潭山不算什么知名景区，没怎么开发过，平时游客就少，这个时间段路上就更没车了，徐图打开车窗，慢慢把车速提了上去。
他不会再给闻淙再利用徐行的机会了，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什么心性他最了解，徐行从没这么死心塌地喜欢过一个人，从未这么不计得失地为一个人付出过，更未在感情上遭受过这种灭顶的创伤，徐图对他溺爱惯了，他这个当哥的，都无法想象徐行心里经受过怎样的撕绞，徐行应该是极其痛苦的，可他的表现却不对劲，他从一开始的崩溃、愤怒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徐图每次打电话过去，他的状态都平静得让人悬心。徐行轻描淡写地跟他说自己不难受了，说想通了，看淡了，可那种淡，更像是心死之后的寂灭，他如今的样子，身上已经完全再没有了以前那个徐行的影子。
徐图受不了这个，他想，尽早结束吧，什么身家地位，取舍和衡量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此刻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尽早结束这一切，该还的还，该散的散，如果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那他徐图欠了谁的，谁想要的，就都来拿走，除了能保住身边为数不多还能在乎的人，其他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一路上空荡得让人心里发堵，月亮挂上半空，路面被车灯照得白惨惨的，远远望出去，前边儿一辆车都没有，而后边……徐图单手搭着方向盘靠在椅背上，余光斜了一眼后视镜。
难道这趟出来，没有引出该出现的人吗？不应该吧……
徐图已经确定张伯阳的人要对他除之而后快了，对方案子已经快要到移送检察院起诉阶段，该查的都已经查完了，现在双方博弈的点，就在徐图手里的证据能不能拿出来，能不能做最后的罪行固定，张伯阳的不死心换了谁都可以理解，因为只要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他的很多项罪名就无法被认定，而一旦如此，最终的结果必然与纪委监察委此次“除恶务尽”的决心相背驰，雷霆之剑劈了个空，张伯阳逃脱重罪制裁就成了必然。
这种关头，徐图的决定至关重要。
徐图确实做出了决定。如果说之前他碍于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只想着及时撤手明哲保身，但在这接二连三的形势所逼之下，一切俨然已经由不得他了。张伯阳的势力想除掉他，闻淙在逼他入狱，许处和警方那边一边强烈希望他配合，打掉以张伯阳为首的官场腐败黑恶团伙，一边又拿他那些灰色把柄对他施压，让他不得不面对这里面先礼后兵的强硬意味，他没得选了。
徐图不得不感慨，这十几年的经营，最终换来的竟然是功亏一篑，钱没了，家没了，什么事业、爱情，甚至连他一个男人的尊严，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都被所谓的好兄弟麻鹰用指尖儿就轻飘飘碾碎，一切都离他而去，只剩一个徐行，还在为了保护他而受苦……
所以他这次其实是故意的，他之前一直严加防备，出入都有人随行，这次却故意落单，故意让人以为他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而悄悄行动，他让人开他的车走，像是诱饵撒出去，故意把人引开，其实东西就这么被带了出去，真正的诱饵是他自己。
临近城郊了，远远已经能望见城里的灯光，徐图不确定今晚意料中的意外还会不会出现，他原本也不确定对方的人会用什么手段来搞他，但车开到前方入城的路口，他准备减速的时候，踩了两脚刹车，浑身一股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
刹车失灵了。
徐图这一瞬脑子一片空白，明明中途车子制动还是正常的，怎么会……但他来不及多想，狠狠拧了把方向盘，拐上了一条环城线。
不能进城，城区车多人多，遇到路口红绿灯停不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徐图又用力踩了几脚刹车，完全没有反应，他眉头蹙起。看来下午在农家乐的那些客人里果然有张伯阳的人，他们已经提前守在那儿，徐图的人过去之后，他们悄悄在这辆车上动了手脚。
徐图原本以为他们会搞个绑架什么的，弄点人身伤害出来相威胁，没想到，对方直接想要他横死当场。
车速降不下来了，徐图现在能掌控的只剩下方向盘，他极力让大脑保持冷静，去想该怎么自救，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思维却有些跑偏。
柳芸和画儿那边应该是没什么太大牵挂了，自己留给她们娘俩的钱足够她们好好生活，就算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儿，陈镇也会管的，陈镇妥当，凡事不用他操心，至于徐行，经历了这么多，也该成熟了，等回头陈镇把他送出国，以后的路再怎么走，也不是自己再能干涉的了。
还有谁呢？
徐图不愿想，可他还是没忍住。
或许这辈子就是这么个结果了，不会再有交集了，如果那个人……真的会为了他的离开而痛不欲生……也算一种惩罚了吧。徐图想着想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旁边有电话打了进来，徐图瞄了一眼号码，心口一滞。他下意识就不想接，但一个有些凄楚的念头却冒出来，怂恿着，劝着，让他想再听一次那个声音……毕竟过了今晚，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了，如果这真的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接通的瞬间，麻鹰压着急切的嗓音传来：“阿图，你车怎么回事？转弯怎么一点都不减速？”
徐图眼眶忽然涌上几分酸楚，他笑了笑：“你还真是一直在跟着我啊？”
“车是不是出问题了？”
“嗯，”徐图说：“制动失效，刹车没反应，减不下来了。”

片刻，麻鹰沉稳的声音传来：“我就在你身后，我陪着你，你按我说的做阿图。”
徐图平日里很少自己开车，技术上并不能帮助他在紧急时刻采取一些严谨有效的自救措施，反之操作上若稍有失误，后果只怕更严重，况且这车他也不熟，加上制动失效，什么操作都不可行了，麻鹰脑子里疾速分析着，额头冒出了汗。
“前边两公里左右有个右转的匝道口，阿图，”麻鹰滑动着导航页面，快速说：“你做好准备，到那儿直接下，那条路通向樵白河湿地公园。”
徐图没说话，车一路向前疾驰着。
“阿图，你听见了吗？！”麻鹰焦急地问。
徐图看着前方，半晌，开口说了一句：“我有什么怕的……咱俩谁怕还不一定吧。”
他语气很轻，风灌进来，好像把那句话一出嘴边，就给吹散了。
“我怕，”麻鹰回答他，“但你就按我说的做，阿图，你信我，一定不会有事……”
“怕以后再也见不着我，怕过了今晚，这世上就再也没我这个人了是吧？”徐图笑了一声。
“是……”麻鹰嗓子哑涩：“我害怕再见不着你，我不敢想，阿图你听我的，你现在……”
“给我道个歉吧，”也许是风太大了，徐图眼眶有些酸涩，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按上车窗，说：“这是你欠我的。”
“对不起，”麻鹰说：“阿图对不起，只要你好好的，回头要道歉，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你让我滚，哪怕你一辈子都不见我，我都听你的，行不行徐图！”
“你特么，可真是个王八蛋啊……”徐图叹了口气，笑了：“……我怎么就碰上你这么个人了呢？廖守东，我把你当家人一样十年，结果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做人的良心呢？我这回要真交代在这儿，你说这算不算老天爷对你的惩罚？”
“我只是喜欢你，徐图，我罪不至此！”
罪不至此。
谁不是呢？徐图也觉得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罪不至此，可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一眨眼就所有一切都灰飞烟灭的旦夕之间。徐图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这平静甚至让他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即将放手一切的释然。
大概人都会在这种时刻幡然醒悟吧，会发觉很多曾追求了一辈子，或者曾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拧不过劲儿的事，到头来都没那么重要了，也许这次真的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徐图忽然就想，算了。
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掏心掏肺守着你十年的人呢……如果这次真的躲不过去，那这个人，也算是最后陪了自己一程，既然命中注定到最后还是他，那不如就此……都原谅了吧……
“恨我吗徐图？恨我就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我疼，才能看着我付出代价，一切的前提是你得先活着。”耳机里麻鹰的声音冷硬又坚决，“前边一百米准备右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