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道诡秘伎俩,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贼不走空。
向瑾仍有不解之处,“可先生乃刘氏旁支……”
成景泽不屑,“刘氏与外家向来不睦,最多不过是弃了重修旧好的心思罢了,到时再痛陈一番利弊,逼朕严惩不贷,说不准还能搏个大义灭亲的贤名。”佛口蛇心,装模作样,本是刘氏拿手好戏。
小世子遍体生凉,最初进宫,他初涉阴诡,已是如履薄冰,孤立无援之际,也曾在心底责怨皇帝的疏远与轻慢。福安曾劝过他,陛下亦身不由己,他也明白此间曲折。但直至此刻,向瑾方才设身处地直面大晟朝宫内宫外的波诡云谲,险象环生之境地,陛下欲令他远离是非,实属好意。
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义无反顾地闯了进来,已无退路。经此一事,反而激起少年心气儿,刀山火海,他也要一起闯。
“刘氏叵测居心,休想得逞。”向瑾气鼓鼓地。
陛下被小世子逗得失笑,“是啊,休想令世子失学。”陛下心下慰藉,少年至少是个聪慧的。
向瑾略有些不好意思,“可此事毕竟不可掉以轻心,以上种种无法佐证先生清白……”他咬了咬牙,“为陛下安危考虑……”
成景泽淡然打断,“军中有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陛下语意笃定,不容置喙,向瑾受其感染,不由自主地便定了心神。
此刻,仰望成景泽,他不禁对自己方才的结论又生犹疑,众人皆道山野武夫果勇有余,大道不足,把这皇位抢到手也枉然,非是做天子的料……甚至皇帝本人与其心腹亦听之任之从无辩驳,但在这一瞬间,向瑾暗自推翻了人云亦云的偏颇之见,谁规定皇帝必须套在什么样的模子里,循规蹈矩的至多为守成之君,开天辟地者个有个的不同俗流。
心结一个接一个迎刃而解,小世子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他漆黑的眸子眨啊眨地望着陛下,给人看得有些莫名。
成景泽不自在地抬手,“……朕面上沾了何物?”
小世子老神在在,笑着摆手。少年心中饱胀着新鲜的钦慕,忘了深思探究,一向寡言的陛下,为何要亲自与之不厌其详,循循阐明。
成景泽望着向瑾脚步轻快离去的背影,目色深重得压下诸般顾虑。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偏执,心中决定的事便不会再思前想后地迟疑,他要给,对方要得起或是要不起,不重要。
刘壤匆匆回府,坐立难安。但以他对陛下的了解,莫说君无戏言,便单是成景泽这个人,亦言出必行。
直至夕阳西下,刘壤克制着揪了几朵不起眼的花骨朵,小厮急吼吼地跑进来通报,“启禀老爷,大先生回来了。”
刘壤收回目光,冷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回房。
好半晌,才听到轮椅压着地砖的声响。
刘霄挥退管家,自行推门而入。他扫了一眼端坐在房间正中的家主,毫无意外这人出现在他房中。
刘壤凛冽的视线瞥向他,刚要开口,又强忍着咽下。
刘霄下狱这些时日,虽有照拂,并未受刑,但到底行动不便,受了些苦楚。午后,陛下遣身边暗卫亲自护送,带来了向瑾准备的衣物与点心,他先行在狱中简单漱洗换了身干净衣衫,才不至于狼狈不堪。即便如此,其双眸血丝遍布,口唇干裂,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似大病了一场,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回些的精气神尽数糟蹋了……刘壤心底如火烧火燎,在桌下交握的拳心,隐隐战栗。
刘霄窥见屏风后水桶中热水袅袅冒着蒸汽,急欲沐浴,正和他心意。
他甫一滚动轮椅,刘壤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步跨至他身前。
刘霄蹙眉,“让开。”
刘壤火起,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先生真是教了个好学生,净做些表面功夫。”
刘霄拂开刘壤的手,理了理领口,“世子心细如发,急人之所急。”
“放屁!”刘壤强行压下的心火再次燃起,这人总是有办法踩在他的气头上,“刘霄,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以为投靠太后,离间吾与陛下的信重,便可插翅而逃,你做梦!与虎谋皮,愚不可及。那刘氏岂是良善之辈,你那学生更是只缩头乌龟,到头来,还不是……还不是要靠……”刘壤憋得满面涨红,到底说不出口。
刘霄极为不耐地横他一目,无话可说。人蠢而不自知才没救,身边亲信被人收买竟无察觉,若非他将计就计,不知哪一日这傻子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捎带着也得连累他。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倒是真的,但也不至于识不清虎豹豺狼。
刘霄神色恹恹,心灰意懒,真不知自己年轻时是不是犯了癔症,才会瞧上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竟还妄图与之亡命天涯,也是够糟心的。如今看来,被刘氏主家知晓身世,以亲生父母性命威胁于他未能成行,也非全然祸事。至于……他低头觑着自己残废的双腿,久久无言。
刘壤最受不了他这幅不待见自己的态度,恨声道,“我告诉你,干脆死了找靠山的心思,那小世子眉清目秀跟个娘们似的,胆小如鼠,连求情都不敢,你还指望他什么?”
刘霄冷哼两声,“轻举妄动,不如个孩子。”
刘壤炸毛,下意识抬起巴掌,“你说谁?”
刘霄微微抬首,将侧脸迎上去,一字一顿,“说,你。”
“你!”刘壤死死盯着他不甘示弱的目光,蒲扇大的巴掌攥紧了,拂袖而去。
刘霄沐浴更衣过后,稍作歇息,一个不小心,便在轮椅上睡着了。翌日清晨,他在床榻上醒来,熟练地将自己移动至轮椅,推门外出,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他精心侍弄的花草,无一幸免。
刘霄怒目,杀人心起。
第37章
刘霄出了诏狱,只歇了一晚便进宫复职。这几日正是科举判卷最关键的一环,徐祭酒留了几份不相伯仲的试卷加上被硬塞过来的文章,与之探讨至深夜。之前几位辅助的考官,不是唯世家马首是瞻,闭着眼睛夸那一看便是出自纨绔之手的奢靡文章,便是唯唯诺诺,十句八句都听不见个高低评判。老先生几次三番意欲面圣,却压根见不到陛下的面,谢太傅更是耍得一手好太极……几乎是提心吊胆地拖着不做最后的评决,徐祭酒终于把人给盼了出来。若不是贴身的随从提醒着家中门禁,老先生恨不得将爱徒留宿贡院。
人老了,精力有限,徐老祭酒并未深思,无父无母且并不住在主家的旁支长子,哪里来的门禁可循?
是以,向瑾再见到刘霄,乃三日之后。
一个面生的随从将他送至内院退后,向瑾等在书房门口。他深深鞠了一躬,“见过先生。”刘霄半晌未应声,向瑾也就保持着极为恭敬却也难捱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少年身子微微打颤,还在强行维持,刘霄轻描淡写道,“进去说话。”
刘霄当先进入书房,向瑾跟在他身后。
两人落定,向瑾再次躬身请罪,“请先生责罚。”
“起身,”刘霄声量不大,却也威严,“世子因何请罚?”
向瑾站起身,坦陈道,“先生身陷囹圄,学生袖手旁观,于情不义,于理不恭,该当重责。”少年这几日将自己纠结拧巴的思绪捋清楚了,如成景泽所言,既无真凭实据,行事当以利弊得失为准则,反推而论。虽说如若再重来一回,他仍是同样的抉择,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面对刘霄,他未尽到学生本分,如何责罚都是他该受着的。空口白牙的诚心不足,他已然备了戒尺,也从箱底将自己最为珍视几乎堪比传家宝的几册古籍孤本翻了出来……
刘霄沉静地望着他,不答反问,“世子如今可是再无犹疑?”
向瑾顿了顿,诚实道,“陛下有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向瑾心胸狭隘,做不到如陛下一般坦荡无畏……”
“换句话说,”刘霄笑了,“世子将陛下安危利益排在首位,凡疑者从罪,今后也会多加提防,是也不是?”
向瑾泄气,在刘霄面前,他百转千回的心思总是能够被抽丝剥茧,无从抵赖,他也不打算巧言令色地遮盖,“是。”
刘霄怔了怔,非是因着向瑾的回答。他不由自主地忆起,数月之前,当迈出禁锢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万念俱灰如他,太后的啖之以利何曾放在眼中,养父母已去世,亲生母亲哪怕用补药吊着亦病入膏肓,刘壤身居高位无需护佑,主家就快没什么可拿捏他的,甚至是谢太傅罕见地推心置腹亦无法打动他多年病体残心,唯一令其动容的无非是年迈师长的殷殷期许,但也不足以推动他踏出那一步,他不知自己苟延残喘,意义何在……最终,他见了陛下,成景泽非是为自己为前朝招揽贤才,他用一句话说服了刘霄……
的确如陛下所言,怎么会有这样的少年,于学业聪慧通透且不说,性情上将丹心诚挚与敏感多疑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世子天赋卓越,前途无量,为这样的学生答疑解惑,倾尽半生经纶扶上马,大约是他仅存的价值所在。
“先生,”向瑾以为刘霄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抱歉。”少年再无多的辩解。
“不必,”刘霄收敛神思,郑重道,“吾等先为人臣,而后方论师生,世子所虑,并无差错。”
向瑾心有愧疚,还待再告罪,刘霄嫌他啰嗦,“好了,这宫中风声鹤唳,陛下寝殿也并非万全之所,若将世子教得纯善无知,全凭感情用事,那才是为师的无能与罪过。今后,我传道授业安守本分,世子信与不信不重要,无碍课业就好。”
“……”向瑾竟无从反驳,先生的口才,小世子望尘莫及。
“因而,”刘霄视线从桌案上的戒尺上扫过,“适才进门时的躬行算是致歉,惩戒便免了。不过,世子备下的压惊之礼,为师倒是可以笑纳。”
向瑾一诧,“呃……”真是一丁点儿都逃不出先生的算计。
“怎么,”刘霄欺负孩子,“我猜错了?”
少年忍辱负重地取来古籍,原本心甘情愿地赔罪之礼,眼下也免不得有些心疼,少年双手递上,“请先生过目。”
刘霄不客气地接过,“世子多礼了。”
小世子欲哭无泪,“先生不嫌弃就好。”
刘霄爱不释手,怎会嫌弃。他抚着珍稀孤本,好一番翻赏,频频点头,向瑾心尖滴血。刘霄突然抬首,“世子,这些时日的功课,可曾落下?”
“啊……”前些日子,他镇日里被当做药童使来着,即便插空读书,属实进展缓慢。
刘霄面色撂了下来,不讲情面地拿起戒尺,“这才是该罚之处。”
向瑾乖巧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先生下手无情,狠狠三下,将小世子的手掌打得微微红肿。
既然落下课业进程,今日定是马不停蹄,废寝忘食。刘霄带来的随从敲门催促了一回,被赶了出去。
“先生,”向瑾小心地问,“不若先用晚膳?”他的身子在杜院判的调养下不说生龙活虎至少大体康健,可刘霄本就病躯孱弱,又在狱中磋磨多时,瞅着便单薄虚耗,可别给饿坏了。
刘霄凉凉地横他一眼,“世子心大,尚有食饮的心思。”
向瑾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今日先生预备与之赏析的文章中,恰巧有一篇当朝首辅谢居玄年轻时所做《文渊亭序》。
“世子可知这文渊亭所在?”
向瑾摇头,“不知。”
这篇文章并不为人所熟知,是他从徐祭酒的收藏中找到的。
刘霄解释,“文渊亭乃太学中一不起眼的湖中凉亭,二十年前休整院落时,便拆除了。”
“怪不得。”向瑾适才读过文章,“谢太傅此文,貌似也只是借了个名字,实则针砭当时盛行的浮夸空洞的文风。”
刘霄将纸张倒扣在桌案上,忽略文章本身,倒是说起谢居玄此人生平。与深受家族隐蔽而培养起来的世家嫡子不同,谢太傅年少离家,与谢府亲缘情薄,官至高位之后方才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世家势盛,谢家话事多年,容不下暴虐疯癫的武王,也不喜行五出身军权在握的陛下。”刘霄点拨至此。
向瑾拢着眉峰思索片刻,“但谢太傅胸中自有乾坤,他最不喜的,大约是一个无能却又擅专的帝王……陛下并不是。”
先生,“不喜,不足以孤注一掷。”
世子,“但不喜,亦足以顺水推舟。”
刘霄满意,“孺子可教。”
向瑾不好意思,“先生谬赞。”
刘霄授业一向不拘一格,涉及朝政民生,什么古今相鉴,指摘时弊,并无避讳。向瑾习惯了,并不觉得两人探讨当朝首辅心术,有何违和之处。也不曾察觉,此次事后,先生有意无意,在课业中加快加重了对时局政务的剖析。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待到他警醒,也以为只是为他日后从军守疆所做的铺垫,令其心中有数,不至于无知障目,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少年再是聪慧,也不过青葱年岁,尚不及堪破身不由己的命运。
不知不觉,酉时已过。随从第三次催促之下,刘霄合上书册告辞。车轮滚滚行至宫外,上了刘府的马车。刘霄挑开车帘,疲惫地望着天边月,连续数日晚归已至极限,大约,今夜不会好过。
当初他背弃约定,参加科举高中,被刘壤从边疆赶回,气急败坏地囚禁于府中。他急欲逃逸,坠楼致残,归根结底是场意外。但他始终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刘壤也放不下执念怨恨,彼此折磨的日子,度日如年。
寝宫刺杀一事,除去处理了互相攀咬的内侍及随从两人之外,其余人等轻拿轻放。陛下的“风寒”,依着杜院判的意思,乃积劳所致,必须静养一段时日。暂时风平浪静之后,成景泽也乐得偷得浮生,躲开那帮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晨起练了一阵子拳脚,御膳房送来早膳,雪庐中颇为热闹。无一换值留在殿中,杜院判在磨灵芝粉,无十蹲在地上焚烧陛下早上换下来的沾了一点血渍的布条。福安去外殿取了早膳回来,经此一役,小侍童也得以进入雪庐。
大家围坐在石桌上用饭,有老有少,无有食不言的规矩。向瑾打小便极少这种众人围坐用膳的经历,哪怕是年节,父兄也甚少回家。雪庐之中,无论成景泽在不在,均好似与世隔绝的一方乐土。彼此互相称呼不变,但亲切和谐宛如家人,并无高低贵贱之隔膜。少年十分顺应,甘之如饴。
“这道豌豆黄不错,留两块给陛下。”无一道。
无十举着爪子伸过去,“敢给陛下吃剩食,你胆子大了。”
杜院判抬手将无十的爪子打掉,“少贪嘴,让你留着便留着。”
无十憋屈地朝向向瑾,“世子,您以后还是给陛下单备早膳吧,省得总是克扣我们的。”
“咳咳咳咳咳。”无一和杜院判一阵呛咳,向瑾倒是淡定,毕竟他以为共食早膳只是为了抹去之前他们三人私做主张的痕迹,并非因着他那蹩脚的厨艺,连不挑食的陛下也难以下咽。
说曹操曹操到,陛下今日下朝甚早。
无一狗腿子地迎上去献上豌豆黄,讨了个没趣,陛下急着改装一架连发的小型弩车,没工夫耽搁。
无一讪讪地拿了回来,堵上无十幸灾乐祸的嘴。
“陛下这就下朝了?”福安天真地问。
无一往弩车那边撇了撇嘴,声量也不见收敛,“约莫是惦记新得的玩意儿。”
福安忧心忡忡,“陛下日日守在雪庐,也无空闲批折子,朝中岂不是要乱套?”
杜院判仍瞅那一意孤行的家伙不顺眼,老神在在地调侃,“给他批,才要乱套。”
“啊?”福安饭碗差点儿惊掉了。
无一好心解释,“武帝后期不理朝政,折子都是谢太傅携内阁大臣处理。陛下登基之后,见政务顺畅,便沿用至今,只是极为重大或争议不休之事,才会亲自批复。”
“哼,说到底不过好事他们把控着,繁难苦差推出来罢了。”无十忿然。
“吃也堵不上你的嘴,”无一指使他,“去瞧瞧,无六怎么还没回。”今日,诏狱释放最后一批嫌犯,芙兰人在其中。太后宫里打过招呼,会将人带回处置,无六一早不见踪影,估摸着是暗中窥探去了。
无十人小鬼大,“六哥就是个死心眼儿,他要是放不下,便与主子直说,难道还会为难他不成?”
无一头疼,“你懂什么?”无六心思耿直,怕是自己尚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双方敌对至此,各断一臂,恩恩怨怨,牵扯不清,那芙兰也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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