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腿上放的一袋子蜜枣滚下来,骨碌骨碌,散落遍地,。
厚重的帘幕低垂,遮住一榻逶迤起伏,连绵不断。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从幕布的缝隙中伸了出来,凌空虚虚地握着,好似急欲抓住点什么,却徒劳无获。不多时,便被人捉住,强硬地塞回了帘幕之中,那一道若隐若现的缝隙彻底重叠,再露不出半分光景。
不知过了多久,刘霄中途便已不堪重负,昏沉过去。末了,刘壤将他抱入水桶,替他仔细沐浴清洁。半睡半醒之间,刘霄问,“你不是要随陛下出征?”
刘壤一脸餍足,嗤了一声,“兄长终于记得了。”
刘霄浑噩间没那么多心思,“昨日不曾出发?”
刘壤拿乔,“你还好意思问?”
刘霄拧眉,“你知不知轻重。”
刘壤将他从水中捞出来,裹在厚厚的布巾中擦干净,又拿来一条新的干巾一丝不苟地擦拭秀发。
“我知轻重,要务在身,我本就明日再走。”
刘霄牵扯的心思落下,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便睡了过去。
刘壤替他擦干发丝,将人塞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兄长还是在乎我的,是吗?”这么矫情的话,若是两人清醒时,他定然问不出口。刘壤甚至记不得,上一回心平气和地说话,是几年前的事了。
“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慈宁宫中,李嬷嬷胆大包天地将太后从睡梦中惊醒。
刘氏面色难看,“你最好有十万火急之事。”
李嬷嬷挤眉弄眼,“太后,大事,大喜事。”
刘氏打了个哈欠,“讲”。
“探子来报,寅时有人夜访崔府后门,开门接应的乃国公夫人贴身婢女。此人逗留大约一刻钟,离开之后,出城前往大军出征的方向。我们的人跟过去,确认那人为北营统领刘壤。”
刘氏彻底清醒了,“堂堂三品武将指使来偷鸡摸狗,他倒是用得顺手。”
李嬷嬷鄙夷,“那刘壤乃皇帝心腹,又与崔氏在军中旧识,自然比暗卫好说话。皇帝与那寡妇必有猫腻,要不要将人拦下,说不准能搜出什么锦书实证来。”
刘氏白她一眼,“着什么急,轻举妄动的亏还没吃够是怎么地。”
李嬷嬷讪讪地,“您说的是,以前倏忽了,未曾着眼崔府。我令人盯紧点儿,早晚抓他们个现形。”
陛下出征,朝中诸事托付谢首辅及一众阁老,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牢骚满腹。科举放榜过后,刘霄不必再跟着上朝,乐得消停。午后,他早到了一小会儿,正见到小世子在书房中捏着狼毫,站在桌案前,形似练书,实则一动不动的墨渍将宣纸浸了个彻底。
“何事烦忧?”刘霄笑问。
向瑾一惊,回过神来,赶紧收拾了桌上的狼藉。他正冥思苦想,没个头绪,也不瞒先生,“陛下为何骤然出征,学生在宫中闭目塞听,百思不得其解。”
刘霄闻言,思索片刻,索性放下手中备好的课案,“陛下何以亲征,今日咱们就一起说道说道。”
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从京城到地方,由古至今,从军到政再到财……提纲挈领,触类旁通,循循善诱,口干舌燥。
“依先生之见,此战并无凶险。”
“神刀军乌合之众,与康王决裂,更不足为惧。”
“这一仗会拖着打?”
“江南政局复杂,世家林立,非一时半刻能够招安驯服。”
小世子如霜打的茄子,“那岂不是许久都回不来?”
刘霄不解其意,“至少两年。”
日复一日,雪庐晨练,小世子一丝不苟,却也兴致缺缺。
“世子,可是有何处不明?”留守的无二自责,大约是自己这笨嘴拙舌的教习,给世子闷着了。
“未有,”向瑾叹了一息,“无一大人可有来信?”
无二挠了挠脑袋,“有倒是有……”只是不方便拿给向瑾看,无一那家伙没个正形儿,给无二的私信中一句有用的话也不说,全是插科打诨的不正经。
向瑾追问,“未说战况,也未提及陛下?”
无二老实地摇头。
向瑾又叹了一口气,怨忿日增,悻悻腹诽:这人真是不讲究,岂可不告而别。虽说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吧,好歹大家一个屋檐下住了许久,总该知会一声……只有他被蒙在鼓里……何况,方生龃龉,他自己撂下几句话,一身轻装上阵,拍拍屁股便走了,也不管别人有没有话讲……他想好了一箩筐,憋得慌。
无二建议,“世子,您若是关切,何不修书与陛下?”
向瑾一愕,“不好吧,陛下行军打仗,岂可叨扰?”往日在丰城,他与父兄的书信往来甚少。不过,他那时尚且年幼,大抵父兄也不知与他说点什么好。
“我看未必,无一就闲得很。”无二难得多说几句,“朝堂上定时有信笺送往军中,陛下皆有答复。暗卫这边也有人定期归整讯报,传至陛下手中。世子要不写一封,我替您递过去。”
向瑾确认,“当真可以?”
无二,“自然可以。”
“不添乱?”
“无妨。”
“那好,”少年眸中乍亮,“我一会儿就写去。”
第43章
皇帝此次亲征,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得沿途州郡猝不及防。陛下挂帅,在禁军与南北京营各抽调五千兵马,总计一万五千人,队伍精悍,行军迅疾。途中在徐州府、泸州府剿灭小规模叛乱与山匪,借机征用两府各三千兵马之后,速度慢下来,直抵衢州驻扎之时,又在当地增兵四千,总计两万五千人。
“神刀军据说拥兵八万之众,”无十盘腿坐在衢州城内的浙闽总督府高高的瓦檐上,问无一,“陛下不会以为招来那帮废物都跟小爷似的,以一敌百吧?”
无一白了他一眼,“一个废物一张嘴,招多了拿什么养?”
无十随手朝下方层楼叠榭的宅子指了指,“这里之富庶奢靡,比皇宫不遑多让。”
无一顺着往下瞄了一眼,“可惜,富了脑满肠肥的贪官,百姓一样水深火热。进了他们口袋里的银钱,想要掏出来,跟要他们命一样。你没瞧见吗,这一路上各种牛鬼蛇神,尽是到陛下面前哭穷嚎丧的,若不是一路南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还不知要如何弄虚作假呢。”
无十愤然,“主子现如今这脾气真是好,要搁以前,就按咱们搜集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罪证,必然先砍他十个八个脑袋再说。”
无一无奈地笑了笑,“主子是皇帝,怎么被你讲得跟山匪似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道,眼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主子要的是他们的银子,脑袋砍下来又不能换粮食。”
无十哼了一声,“我看老头子们顽固得很呢。”
无一叹了一息,“擎等着有的磨呢。”
无十撅着嘴哼哼,“不痛快,那神刀军的八万神兵藏哪里去了,还不滚出来给小爷磨磨刀。”
无一笑了,“这一路你还没瞧出来吗,几番骚扰全是小打小闹。他们之前虚张声势,大约本是不满康王临阵退缩,拿乔威胁,打算要些好处来着。谁知陛下顺势而为,他们现在是骑虎难下。神刀军历来不靠谱,别说八万,估摸着五万最多,还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当年主子灭他们就跟砍瓜切菜一般轻而易举,这回都不必陛下亲自出手,刘将军足矣。”
无十不干了,“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了?”
无一瞪他,“你是来护卫主子的,还是来打仗的?”
无十不服,“我是替主子憋屈。”
无一若有所思地,“你察觉没,主子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无十诚实地摇头,“哪里不一样?”
无一指着窗户上映出的一干人影,“以往,哪里来的耐心与这帮遗老遗少们掰扯?”
无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禁偷乐,“大约是养孩子被磨出来的。”
无一想了想无数次在雪庐中,陛下对小世子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宠着让着的神情,深以为然,“养个孩子的确令主子有人气儿多了。”
无十抱怨,“不知他们在京都过得如何,早知没仗可打,我还不如留在宫中陪小世子呢。无二那家伙跟主子似的,闷不吭声,最是无聊。”
无一哂笑,所以啊,他隔三差五地写信逗弄无二,省得他们不在家,那个闷葫芦为退变为化石。他朝对面屋檐上值守的无六努了努嘴,“最像陛下的在那儿呢。”
无十还未来得及应声,门外一阵马蹄声起,紧接着报讯的士兵冲进门来。
无一与无十对视,兴奋地击了一掌,终于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了。
衢州城外五十里,陛下亲征的队伍驻扎在此处。日前,神刀军偷袭,被刘壤带兵迅速击溃,并且乘胜追击出三十里,差点儿连老巢都给捣了。陛下闻讯从城中总督府赶过来时,刘壤正打得酣畅淋漓,无十追上来传令他撤兵归营,好不遗憾。
翌日清晨,刘将军携俘虏凯旋,直接将对方此战将领拎到御前。
“陛下,”刘壤鄙夷,“这个窝囊废全招了。”
神刀军将领不住磕头,“陛下万岁,陛下饶命,我们收了钱,只打算做做样子,万不敢挑衅陛下天威,求陛下饶命啊。”
皇帝厌烦地挥手,“带下去。”门外禁卫领命,将鬼哭狼嚎的人押送出去。
无十不解,“他们收了谁的钱?”
刘将军意气风发,心情正好,大喇喇地做到陛下帐中侧边椅子上,“自然是那些意欲给陛下添乱的士族豪绅。”
无十不屑,“有钱不拿来犒劳将士,不救济灾民,反倒收买叛军打自己人,他们是打算造反还是怎么着?”
刘壤嗤声,“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个皆是肥头大耳,家中私库比国库还要充盈,哪块金银不是贪墨救灾款项,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
无一哼了一声,“养兵济民乃是长久之事,年年岁岁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心疼着呢,可不得绞尽脑汁地阻拦。陛下将他们逼得太紧了,终于逼得他们原形毕露,自投罗网。”
无十拍手,“那现下正好,叛军头子招了,铁证如山。”他朝向皇帝请命,“陛下,让我去将那帮贪官豪绅一个个缉拿归案,以叛国之罪论处,瞧他们还嘚瑟不嘚瑟。”
成景泽淡淡瞥他一眼不答,倒是转而问刘壤道,“你适才说何人家中私库充盈?”
刘壤挠了挠脑袋,“贾总督,还有沿途几州的知州以及王家、孟家……还有谁家,记得不得。陛下不是令我一路上对私下巴结贿赂的官员地主来者不拒吗,我都收下了,详细的何人送何物的名录在无一那儿。”
无一点头,“对,锁在匣子里,我这就取来。”
“不用,”陛下云淡风轻地指了指刘壤,“这衢州城中,你随意提几个……”
刘壤顿了顿,虽未领会陛下深意,但他在军中向来响应陛下号令不折不扣,已习惯成自然。“浙闽总督贾士圆,人如其名,圆咕隆冬,他送我的南海夜明珠澄澈浑圆,比交趾国进贡到京里的贡品还要稀罕。”刘壤出身士族,虽是刘氏旁支庶子,但彼时家大业大,远非与庆王割席之后的尴尬局面可比,他打小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
“啧啧。”无十少见多怪。
“城中还有一‘乡老爷’和一‘土皇帝’,一个据说是太原府王家小姐的姻亲,一个是当地欺民霸田的地主,据说贾总督在武帝年间买官的钱就是这两家给出的。”
刘壤继续掰手指头,“除了这三人……”
陛下打断他,“够了。”
刘壤,“……?”
皇帝一本正经,“你派一队亲信,伪装成逃窜的神刀军,先把这三户的私库给我抄了。”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无一反应快,竖起大拇指嘿嘿乐,“陛下英明,这招就叫狗咬狗,让他们哑巴吃黄连,到时候追不追究,认不认,是要家财还是要脑袋……”
无十也听懂了,孩子憋笑,“陛下,您……”
“得嘞,”刘壤醍醐灌顶,“我这就去安排,您擎好吧。”
待他大踏步出门,无十胆大包天地补上,“陛下,您学坏了。”
皇帝还未追究,无一先削他脑袋,“惯的你,没大没小,这是在外边,又不是雪庐。”
无十耸了耸肩,“这里反正又没有外人,我……”
突然一阵尖锐的啸鸣打断了他的话,无十径直蹿了出去,“是飞鹰!”
无一面色凝重地朝陛下那边望了望,也跟了出去。许多年前,西北驻军便有豢养凶猛鹰隼用作侦查、传讯的传统,飞鹰军最早也正是得名于此。入京之后,他们带了几只猎隼养在雪庐中,以备不时之想,但从未启用过。此次出征,信件往来并无急情急报,朝中书信皆走明面上驿站的路数,京中留守暗卫的密报经暗桩传递。
飞鹰陡然而至,难道是京中出事?
成景泽面色沉肃,不由站了起来。
不多时,无一和无十就回来了。无一手执小信筒和取出来的纸笺走在前边,脚步轻快。无十抬臂举着鹰隼,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给主子打个招呼,我带你吃肉去。”无十逗它。强壮的猎隼站在少年的臂膀上,昂着高傲的脑袋,瞥到成景泽,方才骄矜地鸣叫了一声。
皇帝见俩人一隼这架势,就知无甚大事,坦然坐了回去。
无一快步上前,将纸张铺在陛下面前的桌案上,“是小世子给您写信,无二怕别的途径不妥当,加上杜院判说这只小东西性子暴,再不放出来,怕是活不长,便让它来了。”
陛下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无二的纸条,大约就是无一说的这几句,他又拿起另一张信纸,认真研读……无一和无十也从旁凑上脑袋来。
“呃……世子,这是做了首诗?”无一一脸为难。
进京之后虽恶补过四字成语,但只是表面功夫,实则搜肠刮肚凑不出更多墨水的无十收回目光,生怕被考教。陛下刚抬头,他便先发制人,“欸,你这家伙,馋了也别咬我啊,走走走,我带你觅食去。”
“我……”无一在陛下严肃的目光中,吞下了也打算临阵脱逃的后半句,他勉为其难地留下与陛下一起大眼瞪小眼。
“这非是他做的。”登基三年,更加峻补中原文化的陛下,也便止于此。
“非是世子所做,那就不是让陛下评判好赖……”无一绞尽脑汁,“《京师送王颐殿丞
》……这是首送别的诗吧,咱们都走了好几个月了,世子何意呢……”
陛下同样一头雾水地反过来瞪他。
无一就差把薄薄的一张纸盯出洞来,兀地灵光一闪,拍了拍脑袋,“您看这句‘君来曾未几,已复向南国。’还有这句‘野人处城市,长愿有羽翮。’这不就是明晃晃地怨咱们南下不带他,徒留京中悲戚伤怀吗?”
无一笃定地结论,“孩子闹脾气了,咱们得赶紧哄哄。”
陛下深以为然,颔首追问,“怎么哄?”
无一:“先……再……”
陛下将疑,“可行?”
无一拍胸脯,“保准哄好。”
三日前,向瑾收笔伏案,暗自琢磨,“借用诗中‘自责’二字……道歉之心,足够赫然了吧?”
第44章
“少爷,少爷,”福安捧帮无二抬着个大箱子进来,径直放在雪庐中,大口喘着粗气,“陛下又捎物件给您了。”
向瑾不为所动地射中最后一个靶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蹲在地上一筹莫展。不怪他不识好歹,最初的惊喜与感动依然如故,但随着陛下从南边送来的礼物包罗万象,每月必至,既有价值连城的硕大夜明珠,也有江南书局一册难求的当红话本,甚至还有看着像街边夜市摊子里手工编织的小蚂蚱……小世子欣喜之余,亦不禁怅然……陛下,貌似,好像,大约,是把他当做小孩子在哄。
一晃两年,向瑾十六岁生辰已过,若是京中讲究的侯爵世家,府中世子在这个年龄早该婚配,儿女绕膝亦属平常。这两年间,太后也没少在这上边打主意,亏得他装疯卖傻,以之前癔症为由,又着人将自己那些不靠谱的传闻在京都散播一轮,吓得各家贵女避之不及,方才搪塞开去。
“啧啧啧,少爷您瞧,这江南丝绸果然名不虚传,我在宫中都没见过这般精致的料子……”
“这些画册,惟妙惟肖……传说中的鱼米水乡,便是这番光景吗?”
“哎呀,我说这回送货的车马怎地快马加鞭,比上个月早到了好几日……您快瞧,这里还有待栽的花草秧苗儿,陛下手绘了栽种的步骤图……无二大人,陛下也擅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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