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每一回皆如此兴致勃勃,哪怕一旁的向瑾与无二并未答话。
无二难得回应,“大抵是作战地图画多了。”
向瑾从箱子底部取出一只精巧的风筝……端在手中,有些哭笑不得,他八岁过后,就没再放过风筝了。
与此同时,与皇宫隔了几道街之外的崔府后门,同样停了一架送货的马车,家丁正指挥着,从车上搬下四五个硕大的箱子来。
“太后,”傍晚,慈宁宫中,李嬷嬷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尽是鄙夷,“那俩人真是不要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江南送来的宝贝,一箱接一箱地往崔府里抬,可比送进宫那点儿掩人耳目的玩意儿不知多了几倍。”
刘氏低垂着眼帘一扫,哼了一声,“伤风败俗。”
“就是,”李嬷嬷跟着不屑,“要不是之前走得匆忙,他令那头脑简单的武夫刘壤亲自去崔府传讯,咱们还摸不到这条脉络呢。堂堂北营统领,竟然私开镖行,我看什么生财有道皆是障眼法,不过就是给那对狗男女暗通款曲之用。”
“阿嚏,阿嚏,阿嚏。”千里之外,无一并着刘壤正跟江南知名的大先生学着看账,刘将军突然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嘿嘿嘿,”无一乐了,“有人骂你。”
刘壤炸毛,“怎么就不是有人想我。”
无一眨了眨眼珠子,“你孤家寡人一个,谁想你,难道是金屋藏娇,瞒着我们?”
刘壤一窒,喉结滚了滚,侧开目光,“懒得搭理你。”
先生严肃地敲了敲桌子,俩人对视片刻,无奈地低头继续与那些船队、商铺、镖行……的账册大眼瞪小眼。
“那崔氏家主也是无用,”侍候太后入寝之前,李嬷嬷还在抱怨,“这许久,竟是未抓到只字片语的偷情铁证。”
刘氏缓缓坐在榻边,“莫说那崔氏嫡女历来压他一头,便是普通人家,闺中密事,兄长也不好伸手。”她微微一挑眉,“崔楷独居京中,府里无有主母操持便罢了,崔府本家还有一大摊子事,但亦不该寡居的妹子当家,你说是也不是?”
李嬷嬷领会片刻,了然谄笑,“老奴这就为崔大人物色一个‘内外双修’的贵妾送过去,您擎好吧。”
刘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挑个机灵的,容色好些的。”
李嬷嬷鼻孔出气,“便宜他了。”
晌午过后,向瑾早早等在书房,昨日先生留了好几篇颇为晦涩的文章,令他剖析,释义。
陛下出征两载有余,向瑾深居简出,除去例行到太后那里请安,时不时应付刘氏的各种刁难,几乎便不再出寝殿大门。
林远隔三差五散职后会来看他,但林将军性情耿直,不善言谈,对朝堂上的事一知半解。向瑾与外界的感知,大多来自先生。
刘霄绝大多数时候,有问必答且见解入木三分,因而向瑾大体知晓,陛下在江南名为平叛,实则竖威收心广开财路,虽进展缓慢但卓有成效。而京中暗流涌动,前朝谢太傅坐镇,八面玲珑,后宫太后刘氏增设司署频繁与宗亲贵妇走动,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但大体安稳,一时半刻大概翻不出什么浪涛来。
话虽如此,可每每从刘霄肃穆的神情和愈发严苛的课业中,向瑾隐隐嗅到一丝不安与急迫。
“先生息怒,”再勤奋好学的学生也有小叛逆,在被先生连续指摘谬误不足之后,向瑾蔫蔫地嘟囔,“学生愚钝,此文诸多不妥之处,我今日便改过,明日再请先生过目。”
刘霄捏了捏眉心,他心底十分清楚,学生已然聪颖卓绝,是他这个做先生的贪心不足,欲速则不达。他只是怕,留给彼此的师生缘分,未有甚多。陛下此次亲征,势在必行,行之有效……但也动了世家根本,反扑在所难免。届时,必将再起动荡,至少在下一轮纷争之前……他要尽量将世子扶得更稳一些,高一点。
“今日便到这里吧,”刘霄放缓语气,“有几本画册与话本,你拿去解闷。”
小世子虽说长了年岁,但仍是少年心性,很好哄。刘霄家中藏书纷繁,每每带给他的,皆是精品。
“谢先生。”向瑾俊秀的小脸不再绷着,刘霄今日拿来放在桌案上的几本书,他早就惦记上了。粗略翻了翻,小世子从中间抽出一本来,“先生,这是……刚打南边送来的?”书封与落款的书局,与陛下捎给他的如出一辙。
刘霄愣了愣,瞟了一眼,“一些山水游记,民间风俗……大约合你的兴致。”刘壤经常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搜刮众多书册玩意送回家中,这习惯自他十几岁远赴边疆起便留下了,可惜刘霄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年纪。诸般琐碎,与他,太幼稚了些。
向瑾俏皮一笑,“先生甚知学生之所好。”正翻看着,书页中夹着的一张纸飘了出来。向瑾伸手一捞,随口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先生,这书中有张字条,是何人……”
“咳咳咳咳……”刘霄低首呛咳了好半晌,方才压下晦涩难言的尴尬,他再抬头,小世子已倒了一杯茶,恭敬地俸与他。
向瑾眸中一片澄澈,并无杂念。刘霄欣慰又酸涩,他这学生聪明颖慧,于学业一点即通,但到底年少失祜,自己莽撞着长大,与一些人情世故之上,似乎并不敏查。旁的世家子弟早通人事的年纪,向瑾依然洁身自好,身边连个婢女也无有过。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又状似随手地抽走了纸张,心底暗自将肚子里没点儿墨水硬要附庸风雅的刘将军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书乃旧物,”刘霄一本正经地糊弄,“你看,这一篇乃作者洞庭湖游船所作……世间百人百态,或许前任读书人翻至此页,思念亲人,有感而发……”他编不下去了,世子却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着下文。
刘霄一声默叹,硬着头皮,“……‘青青子衿’,源自《诗经》郑风,自不必多言。但其衍生之意众说纷纭,有论《子衿》刺学校废也,亦有论教者勤而学着息,述教者之辞也……自古诗者,字寡而义繁……表层述人之常情,实则针砭时弊,屡见不鲜……”
可以了吧?
刘霄干巴巴地顿在这里,向瑾意犹未尽,“譬如?请先生指教。”
师从刘霄以来,先生教授于他政论典籍居多,逸闻野史偶有涉及,诗词歌赋甚少。但他知先生少时也曾文思斐然名声在外,甚擅诗画,因而,但凡话及此类,向瑾总忍不住期盼先生多说几句。
刘霄腹诽中又将刘壤骂了个来回。
“譬如……”他深吸一口气,从善如流。有些东西压在脑海深处,往日不曾刻意翻找,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却也轻易止不住。刘霄滔滔不绝,口干舌燥,饮水歇息的间隙,见小世子伏案,正在端端正正地抄写适才两人赏析的诗词:
无题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堂外有轻雷。
金蝉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刘霄不解,“世子这是?”
向瑾率真,“陛下频频赏馈,向瑾无以为报,福安说,我回信多讲讲功课进展,陛下定然心悦。”
刘霄扶额,这诗……貌似不适修与陛下。他口唇几番开启,最后又阖上。左右世子心无杂念,他何必画蛇添足,依陛下性子,也不会多想。待到世子开窍,有了思慕之人,他再略作提点,也不迟。
先生百虑,难免一失。
陛下虽未多想,架不住身边良多推波助澜之辈。
成景泽正盯着纸张,蹙额颦眉。
无一自告奋勇,“我懂了,世子这不就是说想要个金蝉,还有玉虎吗?”
无十附和,“金蝉多见,前些日子抄的府库中就不少,玉虎……怕是不好寻。”
一个劲打喷嚏的刘将军不甘落后,“这有何难?现成的物件不好找,上好的玉料可不老少,寻个能工巧匠,还不任意要虎要龙,这事包我身上了。”
陛下眉头舒展,慷慨一拍,“雕个威武气派的。”
第45章
衢州城内总督府,先是被陛下征用,紧接着近水楼台直接抄了那位贾总督的家。至今,历时近两年,终于要迎来新主子。
新任浙闽总督上任,意味着陛下一行,大约该回京了。
前院正堂中,这位清流出身的总督,正在与陛下叙话。
后院侧门大开,八位壮汉抬着一个巨大的箱笼送了进来。物件着地的那一刻,前后左右的青砖都跟着颤了两颤。
将人打发走,刘壤伸手揭开绸布,洋洋得意地一指,“如何,够气派不?”
“……”无一没眼看,“你这‘玉虎’是用来镇宅的?”
无十火上浇油,“陛下让你给世子做摆弄的玩意儿,你这……是要世子爬上去骑在虎背上?”
刘壤愕然,“不是陛下说的,要威武气派吗?”
无一无奈,快步走回房间,拎出一兜子金蝉来,他一个接一个地放在手心上,“这个……憨态可掬,这个……古灵精怪,这个……小巧可爱……”他挑了挑眉,“懂?”
无十耍宝,“嗷”地叫了一声,伸出两只爪子摆出个猛虎下山的姿势,“这叫威武气派,懂?”
刘壤凝着无一那一堆金蝉,又转向自己整来的庞然大物,欲哭无泪,“……”
“陛下您放心,”这边厢正掰扯着,新任浙闽总督陪着陛下走了进来,秦总督弓着腰,信誓旦旦,“臣自当以身作则,俭省惜用,势必扼住世家奢靡浮夸……”迎面撞上院中威风凛凛的“玉虎”,秦总督乖觉地闭口。
陛下打眼瞅了瞅,从无一个劲眨巴的眼神中,迅速了然缘由。
他恨铁不成钢地横了刘壤一眼,“即便是恭贺秦总督上任,刘将军这贺礼也太大手笔了些。”
秦总督慌忙推拒,“使不得,可使不得。”
刘壤瞠目结舌,“这,我……这……”
陛下轻描淡写,“刘将军一片诚挚之心,秦总督三思。”
三伏之日,冷汗从新官上任的总督额角一滴滴地往下流。秦家世代清流,他本欲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却意料之外被陛下从一省巡抚直擢,接替这无数人既眼红又忌惮的位置。
都道新帝杀伐果断,冷厉无情,得陛下几轮召见,算不上相谈甚欢,陛下听得多说得少,但也不曾横眉冷对,秦大人渐渐放松了警惕之心。这几日陛下一行即将启程,今日本是最后一轮议事,送佛送到西,未曾料到,还有这么大一个坑等着他呢。
如此一块硕大罕见的上等和田玉籽料,不说价值连城,至少千金难寻,何况经能工巧匠雕琢,成品栩栩如生,即便是作为贡品送至京都亦绰绰有余,给他做贺礼……他有多大的脑袋啊?可这刘将军乃陛下心腹重臣,面子着实驳不得……
最初是谁在传陛下一介武夫,胸无城府来着?秦大人真想将那群犹在执迷不悟垂死挣扎的冥顽不灵之辈都拖过来瞧瞧。
“陛下说笑了,”总督大人差点儿跪下,眼一闭脖子一梗,坦白道,“臣往日的确热衷附庸风雅,颇爱玉石古玩之类的物件,坊间亦有些不着调的传闻。但臣家中祖父管教甚严,加之俸禄微薄,收藏珍品寥寥无几。刘将军……”秦总督不傻,若是陛下与将军他必须得罪一方,如何择选显而易见。但陛下此举,大约是听闻某些传言,借机敲打他,那么,刘将军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秦大人略微定了定神,转向刘壤,“刘将军厚爱,秦某唯有辜负,望将军海涵。”
刘壤方要回话,被无一在背后踢了一脚。他倏地一滞,“……大人,再考虑考虑?”
秦总督诚惶诚恐,“将军,饶了老朽吧。”
陛下颇有兴致地观了两轮,见总督大人果真汗流浃背,随即大方地解围,“秦大人清廉不阿,刘将军盛情难却……适才不是说城郊的永平寺早年遭山匪洗劫,民众多年请愿重修玉佛,皆因府库空虚而不得……”
秦大人醍醐灌顶,“噗通”跪了下来,“陛下隆恩,百姓之福。”
成景泽摆了摆手,轻飘飘地捎着刘将军,“此乃将军手笔,大人谢错人了。”
一脸郁愤地将秦总督送出门,刘壤回到院中,“陛下什么意思,这是要我掏银子?”
两个暗卫事不关己幸灾乐祸,无十甚至补刀,“谁让你货不对板?”
刘壤吹胡子瞪眼,“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也是一片好心……况且还歪打正着帮陛下敲打了重臣,”他提高了点声调,瞄着房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一年俸禄才几个银子,这,这,这是要将我的老婆本洗劫一空啊。”
无一失笑,“你哪来的老婆?”
刘壤丧气,“你懂什么?”他半掩口,“是不是要到日子了,我这是撞刀刃上了?”
无一仔细琢磨了一番,“貌似不像……去年七夕,忙着搜刮神刀军藏在山里的宝藏,好不容易寻着那神仙话本里提过一嘴的紫金葫芦,紧赶慢赶送回京中给世子解闷,陛下顺带着亲自上阵切瓜砍菜,将余孽剿灭一空……忙活一大顿,也就过去了。今岁嘛,不日启程,那‘玉虎’还没着落,估摸着也……”
三人对视一息,养孩子果然不乏意外之喜。
无十吐槽,“我小时可没见主子如此上心。”
无一敲他脑壳,“你是我养的,少往主子身上赖。”
“切。”无十翻了个白眼儿,走开了。
刘壤还待再开口,无一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眼神,也麻溜地躲了。
刘壤仰首长吸一口气,闷头闯了进去。
“陛下,”刘将军开门见山,“那块玉,末将赔不起。”
皇帝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奏章,示意今日轮值的无六出去将门带上。
刘壤见其不似动怒,再接再厉道,“臣这是好心办错事,请陛下体谅。”
江南这一趟耗时两年,终于尘埃落定,成景泽的确心情不错,揶揄道,“将军的老婆本着实厚重。”
当初濒死,一股脑地交代了遗言,在皇帝面前,刘将军无有忌讳。他耸了耸肩,“末将家底几斤几两,陛下了如指掌。我每月送往京都的物件不过些小打小闹,哪比得上您财大气粗。一式双份,皆是奇珍异宝。”
陛下冷眼,“不该问的打住。”非是不信任刘壤,但有些事,无法提前言明。
刘将军虽无玲珑心思,但胜在赤胆忠心,他无所谓地将话题转回来,“瞧在末将尽心尽力的份上,请陛下网开一面。”刘壤大言不惭,“他们不清楚,陛下您知晓,我知真的有家要养。”
皇帝波澜不惊地扔给他一句,“将军怕不是自作多情。”
刘将军被噎得一阵脸红脖子粗,想当初,形势所迫,他将一番匪夷所思的隐秘和盘托出,尚为参将的少年陛下大约被惊得外焦里嫩,硬着头皮应下。之后,刘壤起死回生,彼此私下属实异常尴尬了一段时间。后来一日,陛下突然莫名其妙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地问他关于男子断袖的诸般事宜,刘壤讶异之余,亦知无不言……即便至今神思大条的刘将军仍不清楚缘由,陛下是当真好奇还是寻个由头缓解困窘罢了……但经此,他与陛下算是再无隔阂。
以至于,受制于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刘壤破罐子破摔,“总之,我赔不起。”
陛下妥协,“一人一半。”
刘壤算了一下那块玉胚的价钱,摊手耍赖,“一半也付不起。”
陛下被他气无语了,半晌扔下一句,“此次回京,论功行赏,拿你的赏银来抵。”
刘将军见好就收,“您可记得多赏我点儿。”
陛下,“……滚吧。”
打发走了添乱的,可小世子要的“玉虎”尚无着落。将孩子留在宫中独自面对群狼环伺,纵然有刻意历练之意,亦多有亏欠。是以,孩子不过惦记些小玩意儿,岂有辜负之理。
陛下左思右想,兀地灵光一闪,将自己腰间玉佩解了下来……
宫中,福安从寝殿大门口回返,“少爷,内务府那边无有动静,会不会是这个月陛下忘记了……”
向瑾坐在院中石桌旁,难掩失落地摇了摇头,“忘记倒不打紧……”只要不是前方战事又起,顾不上便好。
两人正忧心着,一道闪电似的飞影从上空掠过,落入雪庐。不出片刻,无二疾步走了出来,“世子,陛下要回来了。”
初秋的早晚凉意扑面,小世子破天荒地出了皇宫大门。其实,陛下走时有所交代,世子若是憋闷了可以出去走走,禁军与暗卫足以护佑。只不过向瑾懂事,不愿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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